氣氛陡然凝住,阮柏宸瞪圓眼睛,深吸口氣,自嘲地笑了一聲:“你會說中文?”

    慕伊諾氣定神閑地點頭:“會。”

    阮柏宸心說:靠,玩兒我呢?

    “那就好辦多了。”他故作鎮靜地倚向座椅靠背,抱臂問,“為什麽找我?我們不認識吧?”

    慕伊諾垂下眼對著玻璃杯沉默,半晌道:“我想洗個澡。”

    阮柏宸險些以為自己聽錯了:“……什麽?”

    十幾個小時的飛行,又被混混們圍追堵截,在外麵守了一夜,慕伊諾拎起領口嗅嗅衣服上的味道,神色不變,口吻略帶嫌棄地說:“我受不了自己有點臭。”

    還真是位金貴的小少爺。阮柏宸快沒脾氣了,直截了當道:“往西走八百米,出街口,隨便打輛車找家酒店,或者洗浴中心都行。”

    慕伊諾接話說:“我怕迷路。”

    這雙藍眼睛殺傷力不小,盯著它,阮柏宸無論如何也講不出讓對方自生自滅的話。他身體有傷不得勁兒,一步也不想動,人送不走,酒吧也不能留……阮柏宸鼓起腮幫子唿出口氣,倒了八輩子血黴了,攤上這麽一位小祖宗。

    他起身跨離桌位,妥協地說:“可以去我家洗,但我的要求是,洗完立刻就走。”

    同賀啟延對視一眼,阮柏宸雙手插兜踏到酒吧外,原路返迴出租屋。上樓梯時,站在緩步台向下望去,少年老老實實地跟著自己,一腳一個台階,右手護著帆布包,左手指尖的小白花已經枯萎了。

    擰鎖推門,阮柏宸斜倚門框,朝離近的慕伊諾歪了下頭,示意他進去。難以忽略的煙味、髒亂差的居住環境、遍滿灰塵的家具,慕伊諾猶豫幾秒,五指稍稍向掌心蜷縮,一番心理鬥爭後,他還是邁入了阮柏宸的家。

    挨著沙發扶手坐下,慕伊諾把包擱在腿上,抬眸環顧四周。活了十八年,從沒待過這麽惡劣的地方,窗扇緊閉,屋內不通風,尼古丁的味道散不出去,慕伊諾的嗅覺比正常人靈敏,其他硬件設施他都可以容忍,唯獨氣味令他煎熬。

    但他現在隻想找個角落安安靜靜地躲上一時半刻。不想迴美國,慕天翰的嘴臉讓他痛恨憤怒,也不想去打擾夏茗敏,那是他必須要放手的親情,慕伊諾瞅著衛生間,阮柏宸正在裏麵收拾,側歪身子倒向沙發,他盯著男人的背影望了很久。

    布麵凹陷,平躺的時間一長,困意緩慢侵占眉眼,沒幾分

    鍾,慕伊諾垂下長睫,枕著包,昏昏沉沉地睡著了。

    “好了,幹淨了,去洗吧,地兒比較小,你注意著點別磕到……”叮囑聲戛然而止,阮柏宸注視著安睡在沙發上的少年,無奈輕歎一記,正打算將人薅起來拎進衛生間,伸出去的手卻不自覺停在了半空。

    淩亂的額發下,慕伊諾眼角微微泛著紅,皮膚上印著淺淡的淚痕,入睡時眉心緊擰,唇線僵直,痛苦的表情好似經曆了天大的難過,羸白麵色中透著難以掩藏的孤獨。

    阮柏宸頓了頓,轉而揚手抓了把頭發,無措地靜立半刻,走迴臥室抱來一床新被子,動作極輕地展開,小心翼翼地將慕伊諾裹進一片柔軟的溫暖裏。

    chapter6你心真的好狠哦。

    006

    陌生人的家,陌生的房間,慕伊諾心裏始終繃著根弦,不敢久睡。他在正午陽光最濃烈的時候醒來,感覺身體變得越來越輕,是一種從未嚐到過的舒坦。

    這麽多年,他還是第一次睡到自然醒。

    視野裏出現輪廓分明的家具,慕伊諾縮著腦袋,轉動眼珠,旁邊的單人沙發上,阮柏宸抱著筆電,右手移開鍵盤活動一圈,膏藥從衣袖中露出來,覆蓋著突棱的腕骨。

    聽見動靜,阮柏宸沒去看慕伊諾,問:“醒了?”

    慕伊諾抽出捂在被子底下的手,扒住被沿兒,反問:“你昨晚傷得嚴重嗎?”

    阮柏宸要麵子,他用成年人的倔強與逞強迴答:“小事兒。”

    慕伊諾靜坐半刻鍾,打開帆布包一陣摸索,興許是覺得對方因自己負傷,心存愧疚,語氣相比較之前溫和不少:“我想用下衛生間。”

    “已經給你收拾好了,去洗澡吧,抬起水龍頭就是熱水,溫度不夠往左擰。”阮柏宸說,“毛巾沒有新的,酒吧斜對角是家便利超市,自己去買一條吧。”

    慕伊諾問:“有吹風機嗎?”

    “有。”阮柏宸抬眸,“怎麽了?”

    慕伊諾掀開厚被,工整地疊好放在一旁,手中攥著一枚小巧的圓柱體玻璃管,裏麵裝著透明的液體:“那就不用毛巾了。”

    他才剛往衛生間的方向邁出一步,阮柏宸提醒道:“把你的私人物品拿進去。”

    慕伊諾迴頭望一眼背光而坐的男人,彎腰撿起自己的帆布包,然後關門落鎖。

    吸頂燈幾乎不起作用,光線昏暗,促狹的空間擺

    滿了物品。慕伊諾利索地脫掉外套、高領線衣和牛仔褲,把東西全部堆上空餘的置物架,撥開花灑,用手先試了試水溫。

    站進熱燙的水柱中,身上的寒意逐漸褪去,慕伊諾不禁舒服地打了個擺子。

    架子上碼放著清揚洗發露和舒膚佳沐浴乳,檸檬的香味揉在水蒸氣裏盈滿整間浴室,慕伊諾洗得很認真,皮膚被他搓紅,護發素是絕對不能省略的步驟。

    十五分鍾後,他關掉花灑,擰著發梢上的水,站到鏡子前舉起通著電的吹風機,開始狂抖身體。

    暖風烘得慕伊諾麵色潮紅,吹幹全身,他將衣服一件件重新穿好,拿出玻璃管對準手腕摁兩下,繼而拉開衛生間的門。

    蒸騰的熱汽流向客廳,慕伊諾坐迴沙發上,低頭整理包內的物品。瀏覽完論壇更新的近期攝影作品大賞,阮柏宸關閉電腦,抬起的視線一時沒能成功挪開——過了遍水的少年側臉清秀,下巴尖藏進高領裏,唇色被米白線衣襯得更加紅潤。

    緊接著,他抽抽鼻子,空氣中好像飄散著一股清淡的花香,致使屋子裏的氛圍一下變了。阮柏宸詫異地問:“你噴香水了?”

    慕伊諾覺得臉幹,擦臉油在行李箱裏,他拿掌心反複揉搓麵頰,迴答:“嗯。”

    阮柏宸心道:我這破地方怕是委屈這位小少爺了,活得真夠精細的。

    一方屋簷下,慕伊諾搓完臉還想繼續眯覺,利索地展開被子往肩上一裹,阮柏宸簡直無言以對,小少爺是真沒把自己當成個外人。

    這時好巧不巧的,阮柏宸肚子“咕嚕”一響,從早晨到現在一直沒進食,他突然餓得心慌。收起筆電,餘光中,慕伊諾正直勾勾地盯著自己,臉上的表情很淡,阮柏宸難以分辨出他的意圖。

    “你還要幹什麽?”阮柏宸問。

    慕伊諾毫不見外地說:“餓。”

    阮柏宸:“……”

    滿打滿算也就半天時間,阮柏宸為這來路不明的少年受了傷,一周碰不了相機,耽誤他賺錢不說,結果不僅借給他洗澡睡覺的地方,還得管飯,講不講理?盡管慕伊諾對他並無所圖,也稱得上是“謀財害命”過了,阮柏宸麻木地沉著臉,成天祈禱自己能撞大運,誰知撞著個“討債鬼”。

    阮柏宸道:“我家隻有泡麵。”

    “討債鬼”說:“幫我臥兩個雞蛋。”

    阮柏宸:我上輩子到底欠他什麽了?

    震驚之餘,忽然手機響,屏幕顯示一串陌生的號碼,阮柏宸摁下接聽,是昨天來拍照的客戶,詢問何時能取證件照,他有急用。

    對方的照片在攝影店的台式機裏,阮柏宸匆忙掛斷電話,對慕伊諾道:“離這兒不遠的老楊麵館,菜肉新鮮,味道不錯,午飯你自己解決吧。”

    實際是在借此機會變向打發慕伊諾,任誰也不敢心大到把陌生人留在家中,話音未落,慕伊諾扒掉被子,背上帆布包,二話沒說,識趣地跟在阮柏宸身後邁出了他的家。

    阮柏宸邊鎖門邊問:“吃飯的錢有嗎?”

    慕伊諾凝視著他手腕上的膏藥,沒言語。

    生氣了?怎麽愛答不理的?阮柏宸懶得顧及少年的情緒,反正之後不會再見麵了,他決定最後好心地囑咐幾句:“不管你是因為什麽逗留在這裏,出來這麽久,家人肯定擔心壞了,快迴去吧,路上注意安全。”

    他趕時間,於是先行一步,慕伊諾目送著阮柏宸離開,頭頂“嘶啦”一聲,走廊上的燈泡滅了,冰冷的樓道陷入一片荒涼的死寂。

    抬起卷簾門,桌麵雜亂不整,阮柏宸吹吹鍵盤上的灰塵,呷一根煙點燃,調出昨天拍的照片爭分奪秒地修圖,二十分鍾後打印、剪裁、裝袋,等待客人到店。

    被客戶雞蛋裏挑骨頭地數落一通早已是家常便飯,阮柏宸耐心地聽對方發牢騷,不是嫌臉瘦得不勻稱,就是感覺眼睛美化得不夠有神。他沒反駁、辯解,欣然接受批評,這世上每個人活得都不容易,借些小事解悶、撒氣,他理解,跟著動怒那才是得不償失。

    將客人送走,腳踝搭上桌沿兒,阮柏宸斜靠著椅背,從抽屜裏扒拉出小半袋芥末味的薄脆餅幹,就著半罐喝剩的涼茶吃下肚,心算著,兩天賺了五十塊,生意少得可憐,別說房租,溫飽都要夠嗆了。

    陡然而起的一陣煩躁,夾煙的那隻手垂向地麵,腦袋朝後一仰,阮柏宸對著天花板長歎口氣,這日子還過個什麽勁呢?

    盯著一處虛空久了,思緒控製不住地遊躥,腦中漸漸浮現出少年那雙幹淨透澈的藍眼睛,阮柏宸總覺得這半天跟做夢似的,發生得太不真實。

    那個少年出現在知春街,就像一顆寶石掉落進泥沙,阮柏宸碾滅煙頭,想,他現在是不是已經到家了。

    “怎麽發音來著?”指尖玩轉著打火機,阮柏宸自言自語道,“‘iknow’是吧。”

    “eno。”阮柏宸輕聲念著,不

    自覺笑了笑,“有意思,喜歡香水的小少爺。”

    暮色漸深,補完覺的阮柏宸站起來活動腰板,打了個哈欠結束一天的工作,準備關店返家。埋進吵雜的十字路口,脫離人群走迴知春街上,推開breeze酒吧的門,坐在固定的座位裏,嚐膩了櫻桃白蘭地,阮柏宸要來一杯冰酒,無聊地欣賞著鍾愷的演出。

    賀啟延把山楂糕放到他眼前,討好地賣著安利:“宸哥,快聽聽鍾愷的新歌,怎麽樣?”

    阮柏宸咬下一口酸的,牙根都在打顫,他中肯地說:“我不懂音樂,就別瞎評價了。”

    “哦。”賀啟延象征性地做完鋪墊,玩趣地拱高眉毛,進入正題道,“看上你的咖啡師今天又來了,多虧了你,人在我這兒辦了張會員卡,直接充值一千。”

    阮柏宸揶揄地說:“賀老板果然見錢眼開,一千塊就能讓你出賣兄弟。”

    “我這不是‘為了你好’嘛。”賀啟延“恨鐵不成鋼”道,“人各方麵確實都很不錯,不交往,認識一下總可以吧?”

    耳邊響起稀寥的掌聲,鍾愷抱著吉他鞠躬下台,換上來一名薩克斯手。音樂風格從輕搖滾轉變為藍調爵士,把樂器交給賀啟延保管,鍾愷與阮柏宸勾肩搭背,聽這兩人吵了會兒嘴,搖晃著酒杯說:“宸哥,你心真的好狠哦。”

    阮柏宸滿腦袋問號:“講人話。”

    “對待追求者,矜持點倒也沒錯。”鍾愷就著賀啟延的手吃了顆櫻桃,甜得他一縮肩膀,“可人家小帥哥做錯什麽了,你怎麽忍心讓他跟你屋外罰站那麽久?”

    阮柏宸僵住麵色,下意識道:“你說什麽?”

    “昨晚我跟樂隊其他人通宵打麻將來著,一覺睡到下午才醒。”鍾愷住阮柏宸對門,房間號201,他喟歎道,“一出門就撞見那男孩兒站在你家門口,背著包低著腦袋,模樣怪可憐的,問他話不迴答,讓他去酒吧等你也不理會,搞得我非常沒麵子。”

    阮柏宸是下午一點整去的攝影店,倘若慕伊諾一直沒離開……他忐忑地摁亮手機,19:30,這孩子不會真等了他六個多小時吧?

    “咱那樓采光不好,陰冷得很,我見他穿得比較少,縮著手……”鍾愷和賀啟延齊刷刷轉過頭,皆是一驚。賀啟延衝阮柏宸的背影高聲喊道,“哎!著哪門子急啊,慢些跑,看著腳下!”

    晚風灌進衣領,阮柏宸亂著心神,一腳踏入狹長的窄巷,迅速扯開樓門。大步邁上樓梯,他

    抬頭急切地望向二層,果然尋見一抹單薄的身影,安靜得出奇,幾乎快要與黑暗融為一體。

    慕伊諾背靠牆壁,垂著眼,右手捏著全家福的一角,默不作聲。他躲在夜色中兀自悼念著去世的弟弟,努力消化還未來得及鄭重道別的遺憾。

    現實不曾給予他一絲喘息的餘地,慕伊諾不清楚自己的歸宿在哪裏,他太孤獨了,來時一身狼狽,去路遍滿荊棘,自由是奢侈的,他將照片揉皺,這樣的一生似乎並沒有太大的意義。

    但是一整天過去了,慕伊諾驚訝地發現,令他忍不住惦記和懷念的,竟然是男人蓋在他身上的、那一床溫暖的被子。

    樓門被人撞開,他朝左偏臉,隔著濃深的灰暗,隔著半層台階的距離,辨清來者的輪廓,慕伊諾抬腳跺了下地麵,頭頂上的燈泡應聲散著昏黃。不甚明亮的視線中,阮柏宸胸口劇烈起伏,眼裏全是不可置信,他啞著嗓子問:“eno,你怎麽沒走?”

    chapter7沒吐血算不錯了。

    007

    鍾愷的話阮柏宸沒聽完,等他迴過神時,身體已經離開了酒吧。急於確認少年是否真的一直在等自己,但在切切實實地看見慕伊諾後,情緒中的震驚消退,取而代之的是憤怒,阮柏宸換上嚴厲的口吻,質問道:“為什麽不迴家?”

    他沒再上前,始終與慕伊諾間隔半層台階:“我覺得你不太懂事。”

    “看樣子你大概有十七八歲,如果已經成年,就更不應該這麽胡鬧。”阮柏宸微揚下巴,思路清晰地說,“現在不是寒假時間,學校還在上課,老師和家長找不到你會有多著急?”

    眼睫將視線壓得更低,慕伊諾凝視著球鞋不語,不動聲色的模樣像受了委屈,這讓阮柏宸不忍心再批評。

    他又一次問:“為什麽不迴家?”

    慕伊諾抬手搔搔劉海,把照片放進帆布包裏。

    阮柏宸初步發現,這孩子很有意思,理不理你全憑心情。若是他不想跟你講話,就拿沉默來堵你,阮柏宸有點惱火地環抱手臂,硬聲道:“eno,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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