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即便如此,燕染卻無法不覺得悲傷。


    他並非自怨自艾,隻是忽然感到心痛。心疼那此刻正在他腹中忍受寒冷的孩子,一個永遠不會被李夕持知道、被他抱在懷裏嗬護的孩兒。


    也就在這時,他耳邊忽然傳來一聲輕笑。


    “嗬。”


    出聲的竟是沈公子。他打量著一身破爛的燕染,感嘆道:“一年的時間能夠讓人變得如此淡然,真令人想不到。我原來還以為澹臺公子會不擇手段刺殺漣王爺,卻沒想到你竟然甘心做一個小小的雜役。”


    他分明隻是輕描淡寫地說著,卻如同一把刀子,尖銳地楔進燕染某處看似癒合的傷口裏,而皺起眉頭的人卻是李夕持。


    “夠了。”他幾乎是第一次不願聽見沈贏秋的聲音,“我們走。這裏沒有雨景可看。”


    說完,他便一把拽過沈贏秋的胳膊,不由分說就要帶他離開。


    然而沒等他們走出幾步,那披著蓑衣的瘦小身影動了一動,仿佛為了證明什麽而輕聲迴答:“我留在這裏……是因為不想牽連族人。


    說出這句話的同時,燕染立刻後悔了。


    以他如今的處境,難道李夕持還會拿百刖族人的性命來挾他就範?


    這不過是一廂情願的藉口,為了留在這裏而編織的自欺欺人的理由。


    現實的殘酷,自己明明無比清楚,心中卻依舊無法控製地殘留一線妄想。仿佛是一個大大的嘲笑,如何也抹煞不去。


    一時之間,四周隻餘下了嘩嘩的落雨聲。


    燕染無力地靠到廊柱上,仿佛剛才的那衝動的一句癡話耗去他大半的氣力。


    他本不指望能夠獲得任何迴應,於是怔怔地撫了撫自己的腹部,依舊想要迴到雨裏去。


    然而這時李夕持比雨水冷的聲音卻傳了過來。


    “除非你死,否則今生今世休想踏出王府半步。”


    燕染聞言,渾身微震。而李夕持沒有停留,說完之後他便緊走幾步,完全消失在了灰色cháo濕的水霧之中。


    衣褲鞋襪上,雨水依舊在流淌。燕染慢慢走出遊廊,在冰冷的冬雨中抓起地上那件月白衣袍,緊緊地攥在手裏,任雨水在臉上流淌,溫熱縱橫。


    第05章


    掃完庭院之後又是一堆雜務,等到燕染慢慢抬起頭的時候,冬雨已停,一天的時間倏忽而過。


    冬季裏夥房的食物總算是比較豐盛,吃過晚飯之後,他懷裏揣著兩個飯糰,又費勁地抱著一罐熱水,慢慢地走迴後院裏的住處。


    那間屋子原是柴房,關上門之後也是寒氣四溢。不過小秋之前搬了些稻糙鋪在地上,並堵住了幾個洞窟,小小的屋子裏尚不至於有風。


    凍了一整日,燕染已經覺得這裏十分暖和。他點上油燈,找來一個泥盆,將罐裏的水倒出一些,然後又將罐子放在床上,將被子小心地拉開,覆在上麵。


    每天晚上,他就是依靠這半罐熱水抵禦被褥的cháo濕與夜晚的寒冷。


    燕染坐在床沿上,他脫下濕透的鞋子,將稻糙墊在裏麵。然後脫下襪子與長褲,擰幹其中的水分,同時將赤裸的雙腳緩緩浸入熱水中。


    刺痛之後是一陣溫暖。他滿足的嘆一口氣,不自覺地將注意集中到腹部。


    肚子雖然較為平坦,但隻要稍微用力觸摸,就能有硬硬的感覺。那是正在成型的胎兒。最多還有一個月的時間,百刖又將多出一位小小的族人。


    若是身在沙漠深處的故鄉,這個孩子會被視作族長的孫子,他將得到最優良的照料與培育,幸福健康的成長。


    可是現在呢?


    淪為僕役的父親沒有能力為他準備什麽,甚至必須將他偷偷撫養,更不敢去想像萬一有了病痛,又該如何嗬護……


    若是可能,燕染真心希望能用任何代價,換取孩子平安的未來。然而現在的自己,還有什麽可與他人進行交換的價值?


    泥盆裏的水涼了,燕染木然地將腳踩在厚厚的稻糙上。恍惚中,眼角瞥見一點淡淡的白光。


    他這才記得那件長袍,被自己偷偷地藏在稻糙堆裏。雖然依舊是cháo濕不堪,卻還是那麽華麗奪目,與這間陰暗的小屋顯得格格不入。


    燕染慢慢地將那件衣服拽出來,捋掉上麵的稻糙,然後脫掉單衣縮進被窩裏。


    一陣哆嗦之後,他開始仔細端詳著手上的白衣,因為沈贏秋乃是一介文人,因此李夕持特意令人做成寬廣袍大袖的模樣,頗具風骨。如今也足夠改作三、四件孩子的衣服。剩下一點碎布還能做成補丁,fèng在自己的裏衣上,一定會比原來的布料更加舒適。


    這樣想著,他的心中終於覺得有了一些安慰。加上身子逐漸暖和過來,便立刻尋來剪刀針線修改起來。


    約摸過了一炷香的時間,一件白袍已經被順利拆解成幾份。這時忽聽有個腳步聲走近。


    燕染小心地將布料依舊藏迴床下的稻糙裏,然後就聽見小秋拍著門板喊道:“不用開門兒,我就是給你帶一個口信。總管說明兒個要落大雪,叫我們不用起早掃除。等巳時後,去庫房領披風雪鞋等物,再去上工。”


    燕染隔著門應了一聲,卻不免覺得奇怪。若是下雪,按例更應該勤加打掃才是。然而不用起早確實是一樁好事──屋子裏至少比外麵暖和舒適。


    隻是今夜若有大雪,明天庭院中一定會積雪,到時候樹倒路滑,還不知會亂成什麽模樣。


    這樣尋思著,他心中不由得又一陣憂鬱,眼前連帶著一陣暈眩。他知道發生了什麽,急忙拿著飯糰吞了一口。及待胃裏有了充實的感受,才又緩過神來。


    肚子裏的孩子猶如一株寄身植物,無時不刻榨取著父體的營養。因此懷胎的百刖族人總是時時覺得飢餓,可燕染平日吃的就粗陋,本就沒有多少營養,光靠著幾口白飯,實在頂不上什麽作用。


    暈眩一發作,燕染便知已經不能再熬夜,於是便乖乖躺下來休息,難得一夜好眠,直到天亮。


    第二日上午,燕染起身梳洗。稻糙堆裏單薄的衣服已經捂得半幹,他拿來穿在身上。


    屋子裏沒有窗戶,因此直到推開門後,燕染才發現眼前已經是一片銀白。


    好大的雪。


    這不是燕染來到大焱之後見到的第一場雪,卻無疑是最大的一場。可令他驚奇的是,路上的積雪竟然都已經被掃到了兩旁,露出幹淨的地麵。


    可小秋不是說等到巳時之後才上工的麽?


    燕染心中迅速不安起來,甚至懷疑是不是自己睡過了時辰。於是緊走一路,找到庫房,要去領雪鞋與鬥篷。


    可到了庫房,管事的卻沖他搖頭。


    “你的名字不在我這裏的名冊上,昨日總管過來說了,讓你今日去他那裏一趟。”


    燕染心中愈發忐忑,並隱約覺得這件事與和昨日與李夕持的見麵有著莫大的幹係。


    這是他第一次去找總管,在偌大的府邸裏尋找了半天。好不容易才找對了地方,已了吃飯的時辰。


    總管不在,卻特意留了個小廝下來。遠遠地見了燕染,便搬出一個包袱來。


    “澹臺燕染,從今天開始你便隻需要在內院幾個屋裏掃除,月錢一百。還有這是發給你的冬衣並雪具,仔細收好了。”


    說著,小廝便將那一個包袱遞過來。


    燕染懵懵然接過包袱,打開看見了幾件夾襖,俱是青表黑裏,做工和款式都比自己之前交出去的那兩件好。再看那黛色的鬥篷,竟然也是夾了棉絮的,雖然依舊比不上自己在百刖時的穿著,卻比之前的單衣好出數倍。


    他拿著衣服,一時之間不知應該做何表情。這時候小廝又問他道:“你還沒吃飯麽?正好領你去膳房。”


    說著他便鎖了屋門,領著燕染往西院而去。


    第06章


    親王府很大,雇用的僕役也因為分工不同而存在等級。這一年來燕染做得是低等僕役的差事,如今擢升為能夠入室掃除的等級,自然算是一樁好事。


    領著燕染的這個小廝名叫“語彤”,是總管身邊一名親信。燕染隨著他在廊間七迴八轉,離開後院,路過那日濺血的涼亭,出了垂花中門,麵來忽然吹來一陣清香。


    燕染不禁抬頭望去,正見遠處一叢人高的臘梅樹後,掩映著綠瓦白牆的耳房。


    語彤領著燕染走進去,看見數張八仙桌拚成一溜,邊上坐著十來個與他年紀相仿的少年男女,便是親王府裏地位較高的僕役了。


    這些丫鬟小廝,平時在屋內走動,少不得會遇見主子貴人,所以舉止形容,都自然要經過一番選拔,一個個出落得俊俏水靈,麵上也比那些雜役們活絡許多。見了燕染,一雙雙水銀似的眼睛都齊刷刷望了過來,瞧得他很不自在。


    語彤這個人倒還算不錯,指著房內的陳設為燕染講解了用膳的流程。


    燕染確實已經餓了,他盛了滿滿一碗飯,見一個穿桃色袷衣蔥萌褥裙的丫鬟身邊還有空位,於是便坐了過去。


    誰知他人還沒有坐穩,那丫鬟竟立刻站了起來,將袖子往麵上一掩,同時低低地嗤了一聲:“專吃羊膻子長大的靼子,一股子騷味。”


    聲音雖輕,燕染卻聽得清楚,頓時覺得如兜頭一盆涼水,陰寒刺骨。


    之前與他共事的都是雜役,雖是粗人,卻從未鄙薄過他的血統出生。如今換了個看似高貴的地方,卻未料到所遇竟是尖酸刻薄之人。


    燕染本隻在桃李年華,正是血氣激動之時,加上丫鬟那一句話又正刺中心中至痛,腦中頓時一片混混噩噩,哪裏還顧得去考慮後果?直接慍紅了雙頰,一掌拍在桌板上。


    他雖然身體虛弱,但畢竟也有些功夫,這一掌不僅震得坐上碗碟跳了一跳,那剛盛的一碗飯也一個翻身,在磚幔的地麵上粉身碎骨。


    滿屋子的人一下子都靜了。


    等沈悶的碎裂聲散了,燕染方才清醒過來,一手偷偷地扶著隱隱作痛的腹部,暗怪自己衝動,不該一來就把事情弄僵。


    而那丫鬟似是有些勢力,如今見一個打雜的夥計竟敢在自己麵前叫板,當下豎起了柳眉。


    然而她尚未發作,便被一個沈穩的聲音勸住住了。


    “香櫞,你不要欺負他。”


    燕染迴頭,看見一個高大的男人立在門口。他也穿了一身青色長袍,卻恰恰襯出一股清濯斯文的氣質。


    看清楚來人,丫鬟香櫞立刻嗔道:“長吉大哥,你居然也幫這個靼子?你豈不知他曾給王爺出了多大的洋相?外麵人都把沙漠上來的當奴隸,我們這裏卻要給他好吃好穿,讓他和我們平起平坐,這真是……”


    她話音未落,男人便嘆道:“百刖不過是距離王府遙遠,若你那寒州離這裏更遠,我們豈不是要笑你做靼子、蠻人?更何況我倒覺得燕染沒有膻氣,當今皇上新寵的那個胡妃,聽說更是透體一股馨香。”


    說到這裏,他又故意笑道:“不過就我說,就算是那位胡妃的“馨香”,恐怕也沒有我們香櫞妹子所配的‘媛香’媲美呢。”


    他這一番軟語恰似哄到了點上,令香櫞十分受用,隻是麵上依舊慍道:“燕染、燕染,這還沒見呢,便叫得這麽親熱,若是處上幾日,包不成就認個契兄契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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