舉座皆驚。


    李夕持大怒,狠狠地甩了燕染一個耳光。


    猝不及防,燕染一頭撞在亭柱上。殷紅的血與漆紅混做一處,讓他在一瞬間的恍惚中仿佛看見了沙漠的落日。


    連月來族滅家亡的巨大打擊和不服水土的顛簸之苦,與這股蠻力一起,將他擊倒在地。


    迎麵撞上的是冰冷的青石地板,不再有金沙的溫度。


    李夕持出手很重,全然不復沙漠上的溫柔。


    殘留的意識中,燕染依稀覺得自己的頭髮被扯住了,他聽見那曾在他耳邊軟語的聲音冷酷地喊道:“你不服,我就讓百刖滅族!”


    第03章


    不服?如何敢於不服?


    燕染嘴角噙著鮮血,慢慢地笑。


    原來自己是一隻被抓來展覽的獵物,愚蠢地愛上了冷血的獵人。在曾經的愛語溫存的背後,等待自己的是冰冷的枷鎖和牢籠。


    李夕持要的不是澹臺燕染,而是一具美麗的軀殼,是一個聽話的木偶。


    李夕持愛的人是沈贏秋。他對沈贏秋溫文爾雅,會包容沈贏秋的放肆出格,他的目光會追隨著沈贏秋的身影,尋找機會與沈贏秋搭話……


    可是一個月前,李夕持那熾熱的愛語似乎還在耳邊。


    被騙了,先愛上的人總是會輸。


    心痛,不甘,可燕染卻已無力再做掙紮。此時此刻他甚至連站起來的氣力都沒有了。


    賓客們早已經沒了欣賞歌舞的興致。紛紛用同情或冷酷的目光觀望著這個被擄來的異族少年。


    燕染並沒有求饒。


    他搖晃著站起身、跌倒,再站起、再跌倒,素色的衣衫上沾滿了斑斑點點的血跡。直到最後李夕持也變了臉色,讓侍衛將他帶下去醫治。


    那天之後,燕染昏迷了三天三夜,他曾經光潔的額角留下了一道寸長的傷疤。


    在他昏迷的時候,李夕持去過他的身旁。


    李夕持站在床邊,看著熹微晨光中那一張變得蒼白而虛弱的臉。曾幾何時,那陽光一樣的少年竟然變得如此黯淡?


    李夕持的手掌在燕染額際的白布上停留,心中有一種隱約的惆悵。


    像是打破了一件珍稀的寶物,或是遺失了什麽。然而真的讓他形容,卻又模糊不清了。


    俱寂的萬籟中,他忽然聽見燕染在昏迷中呢喃,說著百刖的語言,念著故鄉金色的沙漠,喚出父母的名字,甚至唿喚過那個小小的未婚妻,卻自始至終不曾念出他李夕持的名字。


    並不承認自己心中的失落,李夕持卻想要立刻打斷這惱人的夢囈。他粗暴地將手按在燕染的肩上,用力搖晃著;可等到燕染終於痛苦地嗚咽了一聲,似要醒來,他卻又煩躁地踢門而出,再也沒有迴來。


    此後不久,燕染被從廂房移去後院,開始了作為雜役的生活。因為缺少得當的治療,那塊傷疤永久地駐留在他的額角上。然而這樣,卻讓燕染的心漸漸平靜下來。


    因為李夕持不再找他侍寢,甚至不再出現在他麵前。


    是因為那道疤痕的緣故吧,高高在上的漣親王怎麽會去欣賞一個瑕疵品?


    更何況,李夕持真正愛的人──那個清冷孤傲的沈贏秋又搬進了王府裏。


    有很多次,在掃除、培土、搬運庫糧的時候,燕染曾經遠遠地看見他們的身影。他們在後花園裏吟詩作對,賞花喝酒,雖然距離遠得不足以讓燕染聽清楚他們的話語,但他心中卻依舊記得,李夕持的風度,他的耐心與柔情,曾經是個什麽模樣。


    隻是,沙漠上的那一場虛假的愛情,已經成為蜃影。


    燕染並不打算永遠留在漣王府。他知道自己應該離開,必須離開。然後去尋找被俘虜來到焱朝的其他同胞,然後一起迴到沙漠去。


    然而目前,他也知道自己並沒有這個能力。


    水土不服,大傷初愈,今時今日的他已經不復往日的康健,更無法經得住長時間策馬馳騁。


    更何況大焱不比沙漠,是一個每行走一步都必須考慮後果的地方,若是想要離開這戒備森嚴的親王府,比拚武力顯然是行不通的。


    他必須等待,等待著自己完全被李夕持遺忘的那一天,等待著平地颳起一陣東風,將他帶出這座灰色的囚籠。


    可是很快的,燕染終於發現自己並不是“大傷初愈”那麽簡單。


    莫名地暈眩、噁心、持續的低熱和腹部脹痛,一切都和百刖族那個秘密中的秘密幾無二致。燕染不敢親王府裏的醫官為自己號脈,而是偷偷地從廚房偷了一瓶清酒,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慢慢地呷下,卻立刻痛得渾身抽搐起來。


    那是另一個生命自我保護的警告。百刖族傳說中,神明賜予的孩子,在父親體內就懂得自我保護,若是父親不小心攝食了不利於己的食物,它就會以最任性的方式進行抵抗。


    在確信這一點之後,燕染抱著酒罈子在柴房門口呆呆地坐了一個晌午。


    孩子是李夕持的,它來自於沙漠上那個熾熱的第一夜。


    百刖的男人,僅僅會為了自己深愛的人懷孕生子。燕染無可否認,自己曾經深愛過那個高高在上的男人。


    可是如今,他已經失去了那份愛。


    可是孩子卻並不知道,自己的父親此刻是孤身一人。


    百刖是一度瀕臨滅亡的民族,因此對於短暫的生命有著極高的敬畏。


    燕染不會拋棄這個孩子,他決定生下它。


    轉眼前春去冬來,


    尋常嬰孩,九月而誕,百刖之子卻因為發育緩慢而需要在父體內停留一年有餘。推算時間正是這一年的寒冬。若是正值料峭之時,如此陰冷cháo濕的破屋,僅憑單衣又怎麽能保護住一個嬌弱的嬰兒?


    為了孩子,燕染開始未雨綢繆。可此刻的他一無所有,甚至沒有一文錢去為孩子準備衣服。


    親王府的僕役有領月錢。然而燕染卻是李夕持隨手丟下來的。雜役的冊子裏本沒有他的名字,總管能有這個心,給他一些新衣被褥就已是很不容易。可誰料到又出了鸂鶒木那樁事端……一時之間燕染全然不知如何是好,幸而小秋勻了自己的夾襖給他。


    於是燕染便借來了針線,晚上借著月色偷偷將襖衣拆開,一針一線地重新fèng製成繈褓或的形狀。他原先從未接觸過這一類的活計,更可以說沒有絲毫裁衣fèng補的經驗,因此很快手上便滿是重疊的針痕,有的地方甚至感染潰爛,白日裏隻要一拿笤帚便痛不堪言。可他從未興起過放棄的念頭,就如同堅信自己有朝一日,終究會離開這華麗的樊籠。


    這天傍晚,燕染放了工正往柴房那邊走去,路上經過攬ju軒附近的遊廊,遠遠便看見有什麽東西在夕陽下隱約發光。這裏不是水邊,附近也沒有什麽光滑的石頭琉璃瓦片。他心中好奇,便走過去看個究竟。


    及至近前,他才看清楚這原來是一件月白色的袍子,用的料是光涓緻密的上好綢緞,滑膩如雪似冰,遠看反she著夕陽的餘光,竟是燕染從未見過的高等貨色。


    燕染小心地看了看四周,然後慢慢彎下腰,將衣服拾起,心中忽然打了一個突。


    第04章


    這麽好的料子,恐怕又是李夕持送給沈公子的禮物,保不定是什麽異國的奇物。如今被丟棄在這裏,實在是可惜。不如拿迴去改了給孩子做衣服……


    可若是李夕持突然又尋起這件衣服的下落怎麽辦?像上次鸂鶒木的事情……自己已沒有再多東西可讓他們拿走。


    想到這裏,燕染便再不敢多生什麽念頭,緊了緊身上的單衣,迴後院去了。


    這之後三四天,那件衣服一直躺在糙叢裏,沒有人拿去處理,更沒有人敢於私自獨吞。就連李夕持也視若無睹,依舊通過遊廊在攬ju軒裏進進出出。


    而每天默默地路過那件衣服身邊,燕染心中卻越來越不平靜。


    第五天的清晨下了冬雨,但即便下雨,掃院落的事情也決不可能耽擱。


    百刖男人懷胎,因其身量較尋常女性高挑,且嬰孩總是較為瘦小,因此父體直到最後一個月才略有顯懷。然而脹痛與壓迫的感覺卻絲毫不減。


    這天燕染髮著低燒,他披上蓑衣戴了鬥笠,肩膀被棕絲壓得低低。從後院到花園僅幾十丈小路,可破了洞的布鞋卻早已濕冷一片。


    他低低咳嗽了幾聲,遊魂一般走到遊廊邊,抬眼正看見遠處有一個小廝彎腰在撿那長袍。


    這一瞬間,燕染忽然後悔起來,後悔自己沒能先下決定將衣服撿迴去。然而那小廝明明已經將長袍撿了起來,卻似乎是聽見了什麽,又急匆匆撒了手。燕染看著他慌張地往花園裏跑了去,心中砰然一動,急忙緊走幾步想將那袍子搶在手裏。


    然而他人還沒有靠近,耳邊忽然一陣沈穩的腳步聲,竟然是李夕持領著沈公子來看雨景了。


    長廊附近一覽無餘,燕染一時間也沒有地方可以躲避。因此隻有呆呆地握著笤帚,立在冷雨中看兩人迎麵而來。


    沈贏秋首先看見他,立刻停下了腳步。


    “怎麽?”


    順著他的目光望向前方,李夕持看見了一個瘦弱的小廝立在雨裏,寬大的蓑衣與鬥笠遮住了麵容,而腰際以下的單衣單褲已是一片濕透。


    沈贏秋冷笑道:“你們府裏就是這樣‘善待’下人的麽?”


    即便是被心中喜歡的人被這樣諷刺,李夕持還是覺得不悅。其實漣王府裏對待下人並不薄,卻不知眼前的這個瘦小僕役為何如此打扮。


    心中懷著疑問,李夕持便命令那僕役:“你過來。”


    僕役顯然是遲疑了一下,依舊立在雨裏不動。


    李夕持從未遇到過如此木訥的人,心中不禁奇怪且愈發煩躁了,直接一拳砸在身邊的廊柱上。


    “本王讓你過來,你是聾了還是瞎了!”


    這時候,那小僕役才算有了一點反應,慢慢拖著腳步走進了長廊裏。雨水頓時沿著他濕透的布鞋在青石幔的地麵上匯聚起來。


    “脫掉鬥笠和蓑衣”李夕持命令他,“你是哪一房的雜役?如何穿得一身單衣?”


    瘦小的僕役沒有迴答,隻是默默地將笤帚靠在一旁,慢慢摘下鬥笠來。


    額角一道醜陋的疤痕,疲倦而浮腫的眼廓,蒼白倦怠的麵色,枯幹的嘴唇,唯有容貌清秀不減,且熟悉得令李夕持心悸。


    這是一朵死去的花,被李夕持親手自遙遠的沙漠裏摘來,卻又硬生生地看著一點點枯萎。


    曾經的沙漠陽光,如今卻骨瘦如柴,在這個寒冷的大雨天僅穿著破爛不堪的單衣,渾身沒有一處幹燥的地方!


    “……燕染……”


    男人心中更加陰霾,於將近一年之後重新喚出這個名字。


    安靜地立在廊前,燕染垂下了眼簾。


    麵前的兩人是如此光鮮英俊,令他無法逼視。相比自己則仿佛跌落泥沼中的一粒微塵,除了傷痕別無其他。


    將近一年的時間以來,他曾無數次遠遠地望見李夕持的身影。而心中曾經激烈的愛恨,也在不知不覺中慢慢地淡了。


    今後,無論是看李夕持繼續與沈公子曖昧糾纏,還是等著他明媒正娶一個貴族女子。都與自己再無任何關係。


    </br>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春來湖水綠如藍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罪化/王十一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罪化/王十一並收藏春來湖水綠如藍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