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想念父親 第41節:7.命運


    7.命運


    說實在的,別人對命運和生死有那麽多深邃的思考,而我的這一思忖,是這麽的淺薄和多餘。可是,因為想念父親,我還是常常會對此去重複著呆想傻念。而且這種呆想傻念,很像舊時人們說的喬張造致,很像今天人們說的裝腔作勢、扮秀演花。可是,不能不想,又想不出對命運有更為深刻、新意的解釋。一如學生無法解釋x或y有什麽意義一樣,對這些呆想默思,如秋天到了,糙葉即便年年飄落、景象重複,可也還是要復落再落。所以,我自己總把我的呆想傻念,說成是虛浮的沉深。我重複地呆想,命運不是因果,命運甚至不含因果。命運是一種人生的絕對,是一種完全的偶然。緩一步說,命運是完全偶然中的因果;是因果中完完全全的意外、因果之外的因果;是因果之外的偶然的生發;是一種完全無事的生非。餓了吃飯,沒有糧食便必有飢餓,這不是命運,這隻是人生。冬天來了便要下雪,因為沒有火和衣服,人也就活活地凍死在了冬季,這也不是命運,這是人生因果的一個注釋。可是,你本來要往東邊去的,不知為什麽卻到了西邊,又踏進了一個坑裏、一個井裏,腿便斷了,人便殘了,一生便不能娶妻生子、成家立業了,這也許才含了命運的意味。你本來正在一座山下走著,手捏著剛領到的結婚證書,邊走邊唱,為明天自己將入洞房的婚喜高興,可是、可是突然從山上無端地滾下一塊石頭,不偏不倚地砸在了你的頭上,你便突然死了,告別了這個世界,結婚證書鮮紅艷艷地落在一邊,這才是命運。才是人生中的命運。還可以舉出許多這樣的例子,如陽光下突來的閃電雷擊所生發的悲慘結局;如一位教授的一句逗樂的玩笑幫他洞開了黑暗的獄門;再如一個行乞者憑空一腳踏出了金銀元寶,他正懷抱金銀要美夢成真時,一柄寒刀卻閃在了他的頭頂。是否可以這樣說,人生是歡樂和苦難的延續,而命運是歡樂和苦難結束後的重新開始;人生是上行或下行的伸展,而命運是左行或右行的改變;人生是一湖淺青碧綠的水,而命運是無邊無際、神秘莫測的海。或者說,人生是風雨陽光中的糙,而命運則是鐮刀或牛羊的牙齒;人生是螞蟻無休無止的爬行,而命運則是突然落下的一隻大腳;人生是稼禾的授粉或灌漿,而命運是授粉或灌漿時的一場暴雨。還可以怎樣說呢?還可以這樣地說,人生是過程的話,而命運則是人生的結局,是結局後的新生或開始;人生是舞台上的戲文和演進的話,而命運則是大幕的啟閉、始末和戲文的起轉與承合。如果說,人生要靠命運來改變的話,而命運則不一定要靠人生來生發,它是無可阻攔的突發和變故。總之,人生是基礎,命運是多與基礎無關或相關的升華或跌落;人生是積累,命運是多與積累有關、無關的延展和突變;人生是可丈測的深刻,而命運是不可估量的深邃;人生有許多悲劇,可也常常有著喜劇,而命運則常常是悲劇,似乎永遠就是悲劇。再或說,若人生是喜悅的話,而命運則是眼淚;若人生是了眼淚,那麽,命運則一定是悲而無聲的哭泣;若人生是溫馨的哭泣,那麽,命運一定是沒有眼淚的仰天長嘯;若人生是仰天的長嘯,那麽,命運一定是長嘯前突然來到的死亡。


    一句話,命運就是人生不可預測的悲喜劇的前奏或尾聲,是人生中頓足的懺悔和無奈。


    第三章 想念父親 第42節:8.罪孽(1)


    8.罪孽


    無論如何,我的父親是在戰爭期間病倒了,是因為我要逃離土地的參軍倒下了,而且很快由氣管炎發展到了肺氣腫。夏天還好,冬天則成了他的災日:終日的劇咳,甚至因為咳嗽、吐痰而使他一連半月不能有些睡眠。似乎不能把父親的病歸罪於南線的那場戰爭,似乎隻能歸咎於他的人生與命運。戰爭是什麽呢?戰爭的形態實質就是災難,而災難就是平地生雷或晴天霹靂,百姓又如何能夠預知呢?說實在的,倘若我知道軍旅的途道上等待的是一場戰爭,我想我不會那麽固拗地要逃離土地去參軍服役,不會把一個兒子應該承擔的擔子義無反顧地全都放在父親的肩上。剩下的問題就非常清楚了:我完全可以不去服役,完全可以同成千上萬的兄弟姐妹一樣在土地上耕種勞作,可是我為什麽要去呢?我不去父親會在基本病癒多年後復發他的舊疾嗎?不復發舊疾他會在58歲就離開這個他苦苦留戀的人世嗎?父親的病疾和故逝,如果說是他的命運造成了他這樣的人生,那麽,他的命運又是誰給造成的?我在他淒悲、苦難的命運中,是個什麽角色呢?起了什麽作用呢?這些一目了然的答案,在父親患病之時和故逝之後的最初年月,我很少認真地去想過、思忖過。事實上,是我沒有膽量去思考這些,害怕我必須承擔的責任和過錯,會赤裸裸地擺在我麵前,像學生總是不去看老師在作業上改錯後的紅筆批註樣,我總是繞開這些最直接、簡單的問題,以能有的"孝行"來彌補——實際就是遮掩我一生都無法彌補的過錯和罪過。早先,我在哥哥沒有給家裏裝電話之前的十幾年裏,保持著每月給家裏寫兩封信的勤勉以報平安;現在,通訊發達了,我則每隔三天兩天,都給母親打個長途電話,說些淡清的閑話,保持著那種看似平淡無奇、實則必須的通話聯繫。離開家鄉、離開土地長達三十幾年,每年春節,我都千方百計要迴家過年,哪怕當戰士和剛剛提幹初期時候,紀律如鐵,我也總是假詞理由,要在過年時迴家陪著母親熬那大年三十的傳統除夕,偶遇實在不能迴去過大年初一時,也必要迴去過個初五或正月十五。早先時候,我迴家的其中一件必行之事,是把當年我寫的那一大疊兒母親整整齊齊收好的報安信件撕毀或燒掉,以免積得過多,被人窺出那其中形式大於內容、甚至有時虛浮大於實在的隱秘。我在拿每月6元、8元的津貼時,每三五個月給家裏寄一次錢;在提幹之後,每月領了工資,除去夥食與僅有的零用,也都如數地全部寄迴家去,以供父親的吃藥和療病。


    第三章 想念父親 第43節:8.罪孽(2)


    按理說,老天爺總是睜著眼睛的,似乎連他睡覺時,也許都還總睜著一隻似公不公的眼。這樣,他害怕我家的苦難過多而累積成一種爆發的災難——因為災難總意味著一種結束和重新的開始,所以他讓我大姐飽嚐了17年病痛後緩輕下來,繼而,又讓我們兄弟姐妹,如接力賽樣又開始瘋跑在為父親求醫問藥的人生道路上。那時候,大哥已經是每月26.8元工資的郵電局的臨時投遞員,他每天騎車跑幾十公裏山路投信送報,吃食堂最差的菜、買食堂最便宜的飯,有時候,索性一天隻吃早晚兩餐,把勒緊褲帶節餘下的錢送迴家裏;大姐因身體虛弱,被照顧到小學教書,每月也有12元的民辦工資;二姐除了種地幫母親洗衣燒飯,也不斷去拉沙運石,跟著建築隊幹一些體力零活;母親,還有我的母親,她比她的任何一個兒女,都更多地承受著幾倍的物質上和精神上的壓力,上至下地耕作、下到餵豬養雞,外到每個兒女的婚姻大事、內至每天給父親熬藥倒痰。可以說,父親的生命,幾乎全都維繫在吃藥和母親的照料上。所以母親每天少言寡語,總在默默地承受、默默地支撐。母親粗略地核計了一下,在上世紀80年代初的那幾年,父親如果哪天有5至6元錢用於藥品,那一天父親的日子就好會過些;如果沒有這5到6元錢,他就難熬那一天因我的逃離而留給他的苦難。可在那個年月,每天有五六元的錢,又談何容易呢?加之大姐、大哥的婚事,住房漏雨需要翻修,和吃鹽燒煤的日常開支,家裏的窘境,其實已經遠遠超過大姐病重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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