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的路上,途徑奧運村,主體工程正如火如荼的進行著。約莫十多分鍾,車拐進大學路麥香村一條陰濕的小巷子裏,兩旁牆內牆外的喬木、灌木、藤類,地上的雜草、野花,牆皮牆縫上的蕨類、苔蘚,借著迴暖的氣溫,鑿開了堅硬厚實的老樹皮、青石基,爭相抽芽、綻葉,稀稀落落的遮掩著路中的行人車輛,落下斑駁的影子。古老而質樸的鵝卵石路基,顛簸著車輪,不待車上的人們剛一放鬆咬緊的牙關盼著些許的安頓又給人以不大不小的一顛,讓人一次次警惕,一次次放鬆,最終一次也沒逃脫被顛的厄運。

    沿著坡緩緩爬上去,路麵頓時寬闊了起來,鵝卵石們蔓延著,多侵蝕了偌大一塊扇形,要不是三兩層青石台階的阻隔,還不知道要如何收場呢。飄飄不禁想起了古人言下的曲徑通幽,原來這狹窄過盡別有一番洞天。車停了,不久便調了頭,沿著來路,還是那樣晃晃悠悠的尋找著歸去的路途。鐵柵門蒼勁有力的阻隔著內外兩個世界,兩旁安置鐵門的兩座厚墩墩的長方體糙麵花崗岩石墩,伴著歲月的流逝,幾近蒼白,由幾大塊中間凸起、兩頭凹陷的石頭組合而成。石墩煞是威嚴的力挺著,似乎在無言的宣示:來吧,上一個檔一個,來兩個檔一雙。左手邊的石墩上在齊眉處有a4紙那麽大一塊麵積是被刨光了的,上麵刻了幾行鎏金漢字,言簡意賅的介紹了整座房屋的承建者和落成年代,及其初始名稱:大興會館。日本人就是這樣,不知是出於一種掩飾自卑的變態心理,還是天生的自大,總是自吹自擂的喜歡把所涉名稱冠之以“大”字,“大和民族”、“大東亞共榮圈”、“大日本帝國”、“大日本天皇”——“大興會館”。當然塵埃落定的今天,曆史無論被曾經的先人們怎樣譜寫和締造,鮮血究竟多少次染紅了膠州灣,終究長的是磨難,短的是人生,所有的痛苦,所有的仇恨,所有的罪孽,正隨著中日經濟文化交流的不斷加深而被暫且擱置,像納尼亞傳奇中的那個冰雪女王一樣被冰凍了起來。不要去過問太多的為什麽,不計前嫌的實現著各自的需求,這才是當務之急。可人們會說忘記過去就是背叛,而僅僅沉浸和揉搓在對曆史罪孽的仇恨與痛苦中,一個民族難保不會失去新時代背景下發展的先機,並一直的迷失下去,直到新一輪的利益分割開始,它又擔當了那個怨婦。

    門鈴滋滋如蟬的叫聲引起了屋內人的注意,一位利索的小姑娘出來開門。

    “雯雯姐迴來了。”開門的是洪雯家請的一位小保姆,專職伺候身體欠佳的洪伯母。

    “誒,小櫻,這是我們班同學,趕忙給衝杯茶吧,渴呀。”

    “嗯,好的。”小櫻把門關上,快速走向一個偏門。

    中間長長的又是一段鵝卵石鋪就的地麵,一直延伸到前麵那所德式主建築的正門前。鐵柵門內側、鵝卵石道兩旁很長一段距離的土地是兩塊花圃,但除了靠牆根的地方挨字排開、長了幾棵圓滾滾的墨綠色冬青之外,各色奇花異草均為盆栽的,借著高矮不同的座基,顯得層層疊疊,春天一到,這些盆栽才從屋內轉移到了露天。在鐵門與正門之間正中間的位置,花圃被人為的打斷了,是一大圈由個頭、形狀和色澤相近的微紅小鵝卵石朝著圓心順頭順腦發射出來組成的圓麵,中間圓心的位置原本是一個高高的旗杆,不用說,肯定是以前小鬼子用來掛膏藥旗的,如今旗杆早已被拆除,尚隱約可見旗杆殘留的根基和因鏽漬侵蝕的一小片鵝卵石。放眼整個四方形的院子,正好是與這個大圈成比例的日本國旗的旗身。這些微妙的設計,格外引起了飄飄的注意,從她麵前出現這所巴洛克式房子的時候,她就打定了主意要跟探險似的時時留心、事事留心。

    客隨主,跟著洪雯的腳步,飄飄跨進了眼前這扇有著拱頂的正門,整座建築裏裏外外都散發著典雅華貴的古典主義風韻,這門麵的東西其華貴與典雅之氣自不必多說。進了這門,雖然客廳周身安置的是高高吊起、瘦長而講究對稱的拱頂窗,牆身也足夠厚實,飄飄還是感到了撲麵而來的一股清冷之氣,她不禁打了個寒顫。

    藍色?

    什麽時候,開始鍾情起藍色?

    黑藍、深藍、藏藍、天藍、湖藍、淺藍……

    聽說的,藍色能夠給人帶來好運?

    沒有刻意的挑選,淘迴衣的卻是一致的——藍色。

    藍色是大海的基因,

    是晴天的寵妃,

    是永恆的象征。

    懷著對遼闊與博大的深深崇拜,

    我把自己裝扮成茫茫人海中的一點藍。

    偶知,藍色是最冷的色彩,

    表征了沉穩與理智,

    卻也代表了——憂鬱。

    這是類似前世今生的預言麽?

    我不知道……

    今早的雨,

    被洗滌的純淨的天——還是那樣的藍,

    那樣的幽邃,深不可測。

    而我的世界裏,

    早已替老天下了幾場孤星雨。

    ——燕子

    無孔不入的春風抖動瑟瑟簌簌的窗簾,明媚的陽光,迷惑著藍天與屋內的色彩,那蔚藍色的紗帳也按捺不住曆經寒冬久久束縛而雀躍的心情,一開春,一開窗,便借著風勁翩翩起舞了。藍的牆壁,藍的瓷磚,藍的吊燈,青花茶具,藍的毛毯和它覆蓋的正沉浸在藍色夢鄉的人,還有一張藍色底片中觸目驚心的那個初秋城郊陵園墓碑上長發飄飄的影像……

    刹那便從那藍色的夢境中迴來,洪伯母微微張開了雙眼,一時無法收迴渺茫的眼神,但很快,她顯然試圖著給陌生的來賓以友好而善意的表示,微笑著,再看看洪雯。

    洪雯大步跨過去坐到洪伯母身邊,伸手到毛毯底下,又撤出了手。

    “媽,這是我同學,叫淩飄飄。好點兒麽?”

    “飄飄啊,快坐吧,你們吃飯了沒有,小櫻呢?”話音未落,小櫻就用透明而高挑的玻璃杯端來了兩杯綠茶,飄飄接過來表示過她的感激和謝意。

    “阿姨您好,您躺著就行,我們小孩子自顧自就可以,午飯我們吃過了。”飄飄見洪伯母掙紮著要起身的樣子,忙說,聲音如珠璣般大珠小珠落玉盤的當當敲響整座古老而神秘的城堡。順勢輕輕坐到對麵的沙發上,啜了一小口茶水,又放到茶幾上,隻覺得一股豌豆的清香浸潤了整個喉嚨,的確有些口渴了,哦,還有,這頂尖的嶗山毛尖,酷斃了。

    “哎呀,這個孩子,怎麽一見你就有股很親的感覺呢。”洪伯母慈祥的笑笑。飄飄樂的別人誇她呢,從來不知道收斂著被誇後的愉悅,滿臉綻放的跟朵花似的。

    “阿姨,你再喝點湯吧,中午又沒吃多少飯。”小櫻見洪雯迴來,似乎有了底氣一樣,有點責備的語氣。

    “小櫻熱好了就端過來,我看媽今天氣色不錯。”洪雯用一種鼓勵連帶著和稀泥的口吻。她向來如此,飄飄之所以喜歡跟她一起也是覺得洪雯有種把什麽都看透了但卻又事事替他人考慮的巨大親和力,如今更增添飄飄對洪雯所施與的親近倍感難能可貴的是——她的真是身份可是洪家二千金。

    “哎呀,孩子,我不想進東西,老有種想吐的感覺,”洪伯母略顯氣息不足,一聽到要吃東西,一副很愁苦的表情,“雯雯你第一次帶同學迴家,帶飄飄看看吧,不用顧及我。”

    “誒,那你好好歇著。”洪雯提起新購的衣飾袋子,示意飄飄往樓梯口走去,飄飄起身向洪伯母點點頭表示離開,很跳索的跟上了洪雯。

    洪雯的臥室在二樓右拐第四個房間,也是最後一間,房間的布置除了跟整個房子統一的懸掛藍窗簾、裝潢藍牆壁之外,多了些別的色彩,粉的到不少,粉色的床單被褥,粉色的考拉熊、流氓鼠、大豬頭,竟然連她的青蛙枕頭也是粉色的。這個洪雯還自以為是個純純小女生,裝純純的家夥,飄飄這麽慢慢的看著,想著。床頭書櫃上多了些飄飄看不懂的日文韓文書籍,還有一排一排的磁帶。雖然房間裏雜亂了些,但這雜亂滋生出了滿滿的生氣在裏頭。

    “坐唄。”趁著飄飄體味這房間的功夫,洪雯端上了兩杯茶水,剛才的,還熱著。

    飄飄的手正握住了一張鏡框,裏麵的照片是身著球衣莞爾一笑的洪豔攔著尚年幼的洪雯以富士山為背景拍攝的,其實兩張臉從輪廓到神情,並無多少相似之處,現在看來,個頭倒是都蠻高的。聽到背後的聲音,飄飄的手抖了一下。對於幾年前心中的那段迷惑,她怎能抑製住那股探明真相的欲望,畢竟,這也牽涉到她的表哥丁羽,她不明白他怎麽就能忍心洪豔永遠的離開他,離開這個世界,而這也是洪雯所不能夠觸摸到的飄飄的心理。

    “哦,謝謝,”飄飄小心翼翼的放下鏡框,“洪雯,很抱歉,我……”伶牙俐齒的飄飄語塞了,慌張的神情可想而知。

    “沒關係,都過去的事情了。再說,照片放這兒就是讓人看的啊,誰說要怪你了。”洪雯打趣著,以消除飄飄的尷尬。飄飄依然不能釋懷的樣子,別人還以為她是為自己唐突的舉動自責呢。

    “哎呦,怎麽反倒你憐惜起來了,倒也是,這麽優秀,她以前是省排球隊的主力,經常代表中國大學生去各國打比賽,那張照片是一次她去日本打比賽的時候跟我合的。”洪雯並沒有太多的悲傷在裏頭,看來時間真是削減人類苦痛的一劑良藥。飄飄靜靜的坐到床邊。

    停了停,洪雯在抽屜裏邊翻找著什麽邊接著說:“飄飄,從下車到進來你就跟跑了魂兒似的,包括你,咱們班的人都很好奇我怎麽能說流三國語言了吧?”洪雯一語中的,再次驗證了飄飄對洪雯心有城府而低調為人處事的風格。

    遞給飄飄一本相冊,洪雯繼續說:“我跟洪豔不是一個媽。我親媽在日本生的我呢,她是朝鮮族的,但是會日語,就跟了我和洪豔的爸爸十多年,一直都是他在日本生意上的得力助手,最後不知道怎麽的就有了我,大家都知道呢,洪豔媽媽也都清楚的。所以,我一出生就被三種語言攪和著呢。”洪雯沒有停下來的意思,也許她覺得沒有必要把自己的神秘進行到底。

    飄飄翻開相冊,出現了一張張身著各色不同服飾的女人,笑靨如花,難怪呢,洪雯媽媽年輕時簡直就是一個典型的美人胚子,高挑而嫵媚。相比之下,僅有的幾張該是洪雯和洪豔爸爸照片上的那個洪伯伯顯得不是那麽高大、那麽偉岸。優良的洪媽媽們為洪伯伯生就了這樣美麗而動人的一雙女兒。

    “15歲的時候我媽乳腺癌晚期,沒得治了。說來真是,人呐……,”洪雯頓了頓,“你看洪豔媽媽,剛剛出院,是子宮瘤,動了個小手術。”

    “哦,那你從15歲到迴中國上大學好幾年呢,一個人啊?幹嘛迴來上啊?還有你國籍是?”飄飄雖然怯怯的,不過還真是夠刨根問底兒的。

    “我是中國國籍啊,無非就是華僑身份而已啦。有個姑姑在日本,她倒是加入日本國籍了,一直照顧我們,後來就幹脆把我接過去啦。我隻是在日本讀完了高中,至於迴國上大學麽,中國對華僑考生這麽優惠為啥拒絕,而且讀法律根本就不需要基礎的,你知道。”洪雯一隻手撐在疊著的被褥上,一邊靜靜的述說著,平靜得很。

    飄飄這下可真是被這一家子人複雜而離奇的家庭糾葛給雷到了。甚至在外人看來如此令人難以接受的母女關係,洪雯和洪伯母卻能夠如此相安,但和諧歸和諧,不難看出她們彼此之間的一種客套。

    “華僑?”飄飄實質上是對華僑和華人的概念尚不太明晰,隻是這麽輕聲的發出了自己的疑問而已。

    “哦,我爺爺是老華僑,聽說以前在東南亞有塊大的橡膠園,跟日本人做生意,後來爸爸很小的時候就被送去日本讀書了。這房子好像也是在三十年代買下的吧,在土改的時候被代管了,80年代又明晰了產權,歸還了,所以雖然爸爸現在在中國,依然算是華僑身份呢 ,就這樣我也是嘍。”洪雯誤以為飄飄不解的是洪伯伯身在中國何來華僑身份一說。

    “誒,別瞎想啊,我爺爺可是愛國華僑,抗戰的時候,他聯合了在東南亞的華僑給日本人斷了很大一批貨源,還給國內捐了好多的銀子呢。”看來洪雯蠻顧及爺爺的名聲,忙不迭的跟飄飄解釋著。

    “好神奇啊,洪雯,你可以以你們家祖孫三代的成長發展史為素材寫部不錯的小說了。”飄飄托著腮幫子蹲在床邊上。

    “光顧著聊天了,女人啊女人,要不怎麽說三個女人一台戲呢,兩個女人是唱不成的,光顧著拉家常了。走走走參觀參觀我們家。”

    “報告!上個廁所,先。在哪裏?”飄飄心理打著鼓,完了完了,又過了這麽長時間。

    “樓梯口左手邊第一間。”洪雯收拾著相冊,正打開的一頁是洪豔參加千年啤酒女神競賽現場被拍下的一些照片。

    飄飄隨著洪雯飽覽了一番這座城堡式的建築,心中不禁嘖嘖稱歎,小日本雖然以抄襲他人為活命的根本,不過不能不承認他們實打實的做事風格,房子曆經百年竟能如此牢固而堅挺,即便是樓梯的扶手,都能讓人感到木材由內而外依舊堅實的木質很鮮的感覺。抄襲和模仿也許並不可怕,也不可恥,關鍵的還在於抄襲者對待別人文化藝術的態度。小小的日本國能夠在二戰結束後迅速崛起,除了美元的支持,更在於其國民對待本國現實的清晰認識和艱苦耐勞的奮鬥精神。

    “洪雯,”飄飄倒不是想顯擺什麽,作為一個有著愛心和有心的人,她隻是想如果自己的建議能給別人帶來益處,這比什麽都重要,“我覺得,既然洪伯母身體不大好,為什麽家裏一色的藍呢?這色調太冷了,對她的心情不好。”

    “哦,她是覺得洪豔比較偏愛這色彩吧,其實跟洪豔姐有限的幾次接觸,感覺她是挺熱情奔放的一個人,雖然她大我整整10歲,不過到不覺得她比我更老成。有個姐姐本來是很幸福的一件事,我們卻彼此不相處。”洪雯說著,似乎記起了什麽。

    “她日記裏有篇小小的文字,是寫她對於藍色的印象,好像有呢。我剛過來的時候還翻翻她的東西。隻是覺得難以觸摸到她的心思,也是很矛盾的一個人。她失戀過?”言者無意,聽者有心,飄飄心不禁被觸動了,“失戀”、“自殺”、她的手心有些粘粘的汗水滋生。

    “你可以試著跟洪伯母商量一下,換換這顏色。”飄飄本想著轉換個話題。

    “她不會……唉,我可不指望能把她從洪豔那兒拽迴來。”

    “因為你根本就沒試嘛。你很棒的,洪雯,真的,我越來越被你征服了。”飄飄意味深長地。

    “去你的,什麽呀。哎呀放心啦,我還不至於是個自私的家夥,我知道你在想什麽。”

    說著兩個人到了客廳,沒開燈,這才發現夜色快要降臨了,洪伯母安詳的躺著,一下午,她就那麽躺著?

    輕輕地:“哎呀,洪雯,你看我都探了一個下午的險了呢,要迴了,不要吵醒她。”飄飄朝洪伯母努努嘴。

    上樓背上背包,簡單的跟洪雯告別一下:“沒能拜見過伯父,代我向他問好吧。”

    “沒問題,以後去日光百貨買衣服,倒是可以求他給你打個貴賓折扣。”洪雯詭異的笑笑,洪伯伯他是日光百貨的……哦,原來的觀海廣場已經變成了如今的日光百貨,還好,飄飄抑製住了百感交集的心情。

    一再謝絕了洪雯的晚餐挽留,飄飄匆匆離開了這座城堡,恍如隔世的感覺襲上心頭:真的?假的?洪雯,洪豔,丁羽,淩飄飄,觀海廣場,日光百貨,洪雯,洪豔,丁羽,淩飄飄……天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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