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魏箏始終覺得他看起來很不對勁。他的過敏症再也沒有犯過,然而皮膚的質量卻仿佛下降了許多。在此之前,雖然隔三差五就全身鮮紅犯一次過敏,但在不過敏的時候,他是個白裏透紅的小孩,現在呢,皮膚黯淡,一種死沉沉的蠟黃色,除了嘴唇是紅的之外,渾身上下不見半點血色。即使是在如此劇烈的運動之後,他的臉上也沒有出現一點健康的紅色。那種蠟黃蠟黃的膚色,總是讓魏箏想到死屍。繼而,她便會想起死去的彭熙春。她常常會有些不好的聯想,雖然她也覺得這想法極度荒謬,但還是忍不住會那麽去想。現在,林靜和趙陽相對而坐,趙陽渾身汗水像小溪般流淌,林靜身體上下幹幹淨淨,一點汗漬也沒有,這種想法又冒出來了。而林靜的行為,也仿佛在支持著她的這種想法 林靜不再是那個安靜的小孩,他越來越淘氣,越來越活潑,不再像是原來的林靜,反而像 像彭熙春。是的,除了容貌,他現在簡直和原來的彭熙春一模一樣。她靜悄悄地關注著林靜,但沒法對任何人說。中午,大家都躺在課桌上午睡,林靜也睡著了。魏箏悄悄走過去,凝視著他。在熟睡中,他雙眼緊閉,皮膚蠟黃,看上去像具屍體。魏箏又打了個寒戰。她小心地把眼睛湊近林靜的右耳朵 這兩隻耳朵看起來倒是白裏透紅,就像是新長出的鮮蘑菇,和林靜全身的膚色完全不配套。在右耳朵根部,她找到一顆圓溜溜的黑痣。她咬緊牙關,迅速離開教室,把手按在胸前 彭熙春的右耳根部,也有一顆一模一樣的黑痣。【10】秋季運動會快要開始了,差不多全班的孩子都報了某個項目。林靜報的是800米長跑,為了奪冠軍,他和趙陽約好放學後在校園裏跑上十圈。這是前所未有的大運動量,第一天開始跑之前,兩人都先做好了充分準備。「我先吃碗米粉墊墊肚子。」趙陽說。「長跑前不能吃太多東西。」林靜說。「不吃東西哪裏有力氣?」趙陽態度很堅決。兩人跑到校門口的米粉店,趙陽要了碗米粉,大口大口地吃了起來。林靜咽了好幾口唾沫,眼睛骨碌碌轉悠了幾圈,在趙陽的慫恿下,終於也要了碗米粉,大口吃了起來。一邊吃,他一邊警惕地轉動著眼珠。剛吃了兩口,他的眼珠凝固了,口裏含著半截米粉,似乎吐也不是,吞也不是,渾身莫名地顫抖起來,神情變得異常驚恐。「你怎麽了?」趙陽推了推他。「我吃不下了。」他把嘴裏的半截米粉吐到碗裏,拿紙巾擦了擦嘴,繼續顫抖著。他感到自己手足冰涼。在暗處觀察的魏箏,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卻什麽也沒有看到。好不容易等趙陽吃完,兩人熱了熱身,便開始沿著操場一圈一圈地跑。跑了五圈之後,林靜感覺到一種窒息的悶熱。咬著牙,繼續跑。第七圈時,全身仿佛火燒一般,他覺得胸口被箍得緊緊的,快要透不過氣來了。「我不行了。」他對趙陽大喊,「我去洗個澡。」趙陽滿頭大汗,跑得也很累,喘籲籲地道:「洗什麽澡啊?跑完迴家去洗啊。」但林靜已經跑進了澡堂。魏箏悄悄跟了進去。一進澡堂,林靜就迫不及待地脫去了全部的衣服。仿佛想起來什麽似的,他大聲問:「有人嗎?」魏箏躲在更衣櫃後,一聲不吭。林靜把浴室大門從裏邊鎖上,打開水龍頭,站到了下麵。冷水嘩啦啦地沖了下來,他蠟黃的身體,在冷水的衝擊下,顯得異常怪異。但一時又說不出怪異在什麽地方。沒等魏箏找出那種怪異感覺所在何處,林靜又把水龍頭關上了。他把雙手放到額頭髮際線上,摸索了一陣,忽然用力往下一拉 臉皮就這樣被拉了下來。魏箏大吃一驚,連忙捂住了自己的嘴。臉皮被拉下來之後,裏頭還有一張臉,那仍舊是林靜自己的臉,但不是這蠟黃的、屍體般的膚色,那張臉膚色紅潤,滿臉都在往下淌著汗水,是一張正常的孩子的臉。被拉下來的臉皮耷拉在林靜的胸口,他抓住這臉皮一扯,脖子那裏也起了皺紋,他把手插進脖子上皮膚和身體之間的空隙,撐開一個巨大的口子,仿佛脫衣服一般,伸出一條胳膊,再伸出另一條胳膊,接著是全身 他這剛從皮膚套中解脫出來的身體,新鮮,潤澤,大汗淋漓,看上去鮮嫩無比。而那原來套住他全身的皮膚,像一個被掏癟了的口袋似的,軟趴趴地堆在地上。這皮膚套本來是屬於誰的,魏箏心裏有數,她沒有想到自己那個荒謬的猜測竟然是真的。「真舒服!」林靜感嘆地自言自語。他快活地在水柱下沖洗著自己的身體,自由自在地扭動著,做出各種各樣古怪的動作,甚至還在地上做了幾個側手翻。魏箏越看越覺得這小孩可怕,想到彭熙春被剝去皮後那血淋淋的屍體,她心驚膽戰。正想趁林靜不注意偷偷把那套皮膚撿起來,猛然聽到一陣高跟鞋的腳步聲。她連忙把身子藏好。林靜顯然也聽到了這聲音,他活潑的動作驟然凝固,側手翻做了一半便終止了,他就勢坐在地上,臉上那種無憂無慮的表情消失得無影無蹤,一種深沉的恐懼像麵具般罩上了他的臉。他張大嘴,驚恐地仰視著越走越近的那個人。「還不站起來!」孫美麗厲聲道。林靜哧溜一下站了起來,他的手上和身體上沾滿了浴室地麵上的淤泥。孫美麗的目光落在這些淤泥之上,三角眼she出寒光,一把拽過林靜,劈啪就是兩個耳光:「你不怕死啊?傳染了病怎麽辦?」林靜驚恐地顫抖著,一句話也不敢說。孫美麗把林靜拖到水龍頭底下,用力沖洗著,很快,淤泥就衝去了。然而她意猶未盡,從隨身的包裏掏出一把長柄木刷,蘸上沐浴液,在林靜皮膚上用力刷洗:「這浴室裏多少人撒過尿?你不知道多髒啊?啊?我辛辛苦苦給你剝了皮,就是為了讓你痛痛快快地玩,你倒好,還特意把那層皮脫了在這裏弄髒自己 不曉得世界上好多傳染病啊?啊?一天到晚就喜歡到處亂摸,怎麽這麽不愛幹淨啊?啊?你還吃米粉了吧?那米粉店的碗多少人吃過,誰知道都有些什麽病?啊?你太不聽話了,看看你多髒啊,啊 」孫美麗邊罵邊用力刷洗林靜,林靜左躲右閃,大聲號啕著,「媽媽,我再不敢了,我再不敢了 」孫美麗仿佛沒聽見,她氣得臉歪眼斜,自己不停地掉眼淚,繼續罵著、刷著。林靜的皮膚很快就被刷破了,大片大片的皮膚被刷去了表皮,變成鮮紅色,細小的血珠從林靜皮膚上滲透出來。孫美麗還在刷。「媽媽,求求你,我保證不敢了,求求你了,媽媽,媽媽 」林靜跳著腳,大哭大喊。孫美麗還在刷。魏箏早已熱淚盈眶,一把沖了出去。她一腳踩到孫美麗敞開的小包上,包裏的東西滾了出來,一個望遠鏡被她踩得一翻。望遠鏡!怪不得林靜總是打量周圍的環境,原來如此!什麽皮膚過敏,什麽潔癖,都是假話!魏箏怒火中燒,林靜的哭喊一聲聲刺激著她,她衝過去,攥住孫美麗的手腕:「住手!」孫美麗一愣,接著更加惡狠狠地想甩脫她的手:「魏老師,你別管,這孩子欠管教,太髒了他 」「魏老師 」林靜號啕著。魏箏竭力把林靜從孫美麗手中解救出去:「林靜,快跑!」林靜愣了一下,他不再號啕,抽泣著,看了看魏箏,又看了看孫美麗,臉上恐懼的表情慢慢褪去,仿佛卸下了什麽千斤重擔一般,渾身驟然放鬆了。他甚至還笑了一笑,不等孫美麗伸出去的手再次抓到他,他就魚一樣溜了出去,什麽也沒穿,就這麽光溜溜地跑了出去。【11】被逮捕後,孫美麗堅持認為自己沒錯。她說這世界骯髒無比,到處都是細菌,她害怕自己的孩子被汙染,竭力保護他,讓他不要隨便和人接觸,不要隨便到處亂摸,不要亂吃東西。為了監督林靜,她帶著一副望遠鏡出沒於校園,林靜的一舉一動都在他的掌握中,稍有出格,迴家必然被她洗得幹幹淨淨。但林靜太不聽話了 說這話時孫美麗痛苦地哭了,像所有操碎了心又不被孩子理解的家長一樣哭訴著 不管孫美麗多麽嚴格地要求,林靜還是時不時會去和一些骯髒的東西接觸。最後,孫美麗隻好把林靜裝進人皮的套子中 為了製作這樣一副完整的套子,她首先在屍體上練習剝皮,原本也打算剝一具屍體的完整皮膚來製作一個套子,但因為魏箏說過,屍體上剝下來的皮膚會有屍臭味,再說也怕傳染病,她改變了主意,在技術練習得爐火純青之後,把身材和林靜一樣的彭熙春的皮膚剝了下來。剝皮的時候林靜就在旁邊看著,他想阻止,孫美麗甩了他兩個耳光,他便不敢出聲了。她終於成功地把孩子裝進了安全的人皮套中,這下,就算他再怎麽活潑好動,再怎麽到處亂摸,她也用不著擔心了。沒想到林靜居然還是不聽話聽到這裏,魏箏便離開了,她再也聽不下去了。林靜到哪裏去了?自從那天跑出去,他就徹底失蹤了,警察們找了許久,也沒有找到他。【12】後來,人們再也沒有夢到過那個垃圾堆中的孩子。幾個月後的一天,魏箏經過一個垃圾堆,聽到唿嚕唿嚕的聲音。她停下腳步一看,一個光溜溜的孩子從垃圾中冒了出來,他肌膚黝黑,無憂無慮,看著魏箏露出微笑。「林靜!」魏箏又驚又喜。林靜嘴裏咀嚼著剛從垃圾堆上翻來的一截玉米,笑著對魏箏招手。「林靜,快跟老師迴家去,這裏太髒了,走,我帶你去洗個澡!」魏箏快步走了過去。林靜的笑容凝固了。不等魏箏靠近,他忽然一個猛子紮入垃圾堆中,遊泳般拍打著雙腿,消失不見了。魏箏在垃圾堆上翻了許久,差不多把所有的垃圾都掀了出來,也沒有找到林靜。他就這麽消失了。「哇,她可真美啊。」淩戈望著資料夾裏的照片由衷地感嘆道。「你說過了。」簡東平漠然地答應了一句,他正在電腦上劈裏啪啦打字,想在年前完成這篇冬日遊記就收工迴家。今年過年,他說服淩戈在他家吃年夜飯,並且小住幾天,所以他也很難得地迴絕了驢友的邀請,準備在家裏過個完整的春節。「哇,她真美啊。」淩戈坐在他辦公桌旁邊又發出一聲感嘆。「有那麽美嗎?」簡東平嘀咕了一句。「你的女朋友開煤氣自殺,難道你就一點都不難過嗎?」淩戈皺起眉頭瞪著他,口氣像個婦聯幹部。「不難過。」簡東平無動於衷。「你真冷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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