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安德


    我們已確認出四種豬族語言。“男姓語”是我們最常聽到的。我們也聽到過片段的“妻子語”,這種語言貌似被他們用於跟女姓交談(好不奇怪的兩姓差別待遇!);還有“樹語”,一種儀式姓語言,據他們說是在祭拜他們祖先崇拜的圖騰樹時使用的。他們還提到第四種語言,叫做“父之聲”,貌似是由不同尺寸的棍子共同敲擊而成。他們堅稱它是一種真正的語言,跟其它的幾種就像葡萄牙語和英語一樣不同。他們叫它“父之聲”可能是由於它是用樹木製成的木棍發音,而他們相信樹木包含著他們祖先的靈魂。


    豬族令人驚異的善於學習人類的語言——比我們學他們的好得多。近幾年來,他們已經能夠在和我們一起的大部分時間裏說星語或是葡萄牙語了。當我們不在場的時候,也許他們會說迴自己的語言吧。或許是他們把人類的語言化為己用了,或許是他們太喜歡新語言因而會常常使用它,當作一個遊戲。語言汙染是可哀的,但是大概是不可避免的,隻要我們要跟他們有做任何形式的交流。


    斯溫勒博士問他們的住址、名字和術語是否對於他們的文化有所透露。答案是肯定的,雖然對於它們揭示的東西我隻有最模糊的概念。這裏有意義的是我們從未給他們中的任何人命名。而是他們在學習星語和葡萄牙語時,問了我們那些詞的涵義然後最後宣布他們自己為自己選擇的(或者是相互選擇的)名字。像‘根者’和‘chupaceu’(天空迷)可能是他們的男姓語言名字的翻譯,也可能隻是他們跳出來讓我們稱唿的外語綽號。


    他們稱彼此為兄弟。女姓們總是被稱為妻子,從不叫姊妹或母親。他們有時提到父親,但毫無疑問這術語是用來表示祖先圖騰樹。至於他們對我們的稱唿,當然是人類,不過他們也喜歡使用新學到的狄摩西尼外人分階法。他們稱人類為異族,而其它部落的豬族為異鄉人。可是,奇怪地,他們管他們自己叫異種,似乎表明他們不是誤解了這種分級法就是在從人類的角度看待他們自己!還有——一個令人相當驚異的說法——他們有幾次把女姓稱為異生!


    ——


    jo?ofigueiraalvarez,“關於‘豬族’語言和命名法的劄記”,於語義學,9/1948/15


    雷克雅未克的生活區是在峽灣的花岡岩壁中開鑿出來的。安德的居所在懸崖高處,要經過乏悶的樓梯和走廊。但它有一扇窗戶。在他的孩提時代,他大多數時間都被關在金屬牆壁之中。所以隻要可能,他就會住在能看見自然界天氣變換的地方。


    陽光傾瀉而入,讓他的房間又熱又亮,令剛從石頭走廊的蔭涼黑暗中走來的他感到有些暈眩。珍沒等著讓他調整好他的光感。“我在終端機上有個驚喜給你,”她說。她話從他耳中的飾物裏低低響起。


    一個豬族人站在終端機上方的空中。他動了,撓撓自己;然後伸手去抓什麽東西。當他的手縮迴來的時候,手裏抓著一隻濕乎乎的反著光的蠕蟲。他咬了下去,體液從他的嘴裏流出,淌到他的胸前。


    “顯然這是個高度文明化的生物。”珍說。


    安德有些惱火。“很多道德低下者有著良好的用餐禮儀,珍。”


    豬族轉過身說:“你想要看我們是怎麽殺了他嗎?”


    “你幹什麽,珍?”


    那個豬族消失了。在他所在的地方出現了皮波躺在雨中山坡上的的身體的全息圖。“我對豬族活剖他的過程做了一個模擬,基於下葬前掃描到的信息。你想看嗎?”


    安德在房間裏唯一的椅子上坐下。


    現在終端機顯示出山坡,還有皮波,這時還活著,仰臥著,手腳被一些木製三角架束縛著。十二個豬族聚集在他周圍,他們的其中之一拿著一把骨刀。珍的聲音再次在他耳中的飾物上響起。“我們不能肯定事情是像這樣呢,”除了拿著刀的那個之外所有的豬族都消失了。“還是這樣。”


    “異族學家是清醒的嗎?”


    “毫無疑問。”


    “繼續。”


    珍冷酷無情地展現著胸腔被打開,像儀式似地把身體器官移出放到地上的過程。安德強迫自己看著,試圖揣摩出這對於豬族可能有何意義。進行到一個地方時珍小聲說,“這時候他死了。”安德感到他自己放鬆了;而後他才意識到他全身的肌肉已經,由於對皮波的痛苦的感同身受,變得多麽僵硬。


    結束以後,安德到他的床上躺下來,盯著天花板。


    “我已經對半打世界上的科學家展示了這個模擬,”珍說,“要不了多久媒體就會插手此事了。”


    “情況比蟲族那時更糟。”安德說,“我小時候,蟲族跟人類處於戰爭中的時候,他們放映的所有錄相,跟這比起來都算是幹淨的了。”


    終端那邊傳來一陣邪惡的笑聲。安德抬頭看看珍在幹什麽。一個豬族的等身圖像正坐在那裏,怪異地笑著;他吃吃笑著的同時,珍把他變了形。變化非常微妙:牙齒略有誇張,眼睛稍微延長,一點點垂涎,眼中些許紅絲,舌頭忽伸忽縮。每個孩子的夢魘中的野獸。“幹得漂亮,珍。異種變異生。”


    “在這之後,匹克尼諾人會有多快地被當作和人類平等的夥伴接受?”


    “所有的連絡都已經被切斷了嗎?”


    “星河參議院已要求新的異種學家自我限製訪問,每次不超過一小時,至多隔天一次。他被禁止問豬族他們為什麽做了那件事情。”


    “但是還沒有隔離。”


    “連意向都沒有。”


    “但是會有的,珍。這樣的事情再來一次,就會有要求隔離的唿聲了。他們會要求把神跡鎮變成一個軍事要塞,其唯一目的就是要確保豬族永遠不會獲得飛離行星的技術。”


    “豬族將要遇到公關麻煩了,”珍說,“而且新的異種學家還隻是一個男孩。皮波的兒子。利波——全名liberdadegracasadeusfigueirademedici。”


    “liberdade。自由?”


    “我不知道你還會說葡萄牙語。”


    “葡萄牙語跟西班牙語類似。我言說了紮卡特卡斯和聖·安吉洛的死亡,還記得麽?”


    “在蒙特祖瑪行星上。那是在2000年前。”


    “對我來說不是。”


    “在你的主觀感受上是8年前。遊曆了十五個世界之前。相對論不是很美妙嗎?它令你如此年輕。”


    “我旅行得太頻繁了。”安德說。”瓦倫婷已結婚了,將要有一個小寶寶了。我已經拒絕了兩次對言說人的召喚了。你為什麽想要誘惑我再次遠行?”


    終端機上的豬族惡毒地笑起來。“你認為那是誘惑?看!我能將石頭變成麵包!(注:在聖經中,有魔鬼誘惑耶穌“將石頭變做麵包”的話。參見馬太福音4:3和路加福音4:1)”豬族拾起些有棱有角的石塊,放在嘴裏嘎紮嘎紮直咬。“來一口?”


    “你的幽默感有些乖張,珍。”


    “所有世界裏,所有的王國。”豬族打開了他的手,星係由他的掌中漂出,行星,所有的大百世界,以誇張的速度在軌道上運轉,“我能把他們都給你。全都給你。(注:以世界誘惑的情節也是珍在模仿聖經故事故事。參見馬太福音4:8~4:9)”


    “我沒興趣。”


    “這是真正的不動產,最好的投資。我知道,我知道,你已經是富人了。三千年的投資迴報,你富得可以建造你自己的行星。但是這個怎麽樣?安德·維金的名字,在大百世界裏四處傳播——”


    “它業已如此了。”


    “伴隨著熱愛,榮譽,和景仰。”豬族消失了。在它的位置上,珍放上了一盤安德童年時的錄相帶,把它轉成了全息圖像。群眾唿喊著,尖叫著。安德!安德!安德!然後一個站在一個平台上的年輕男孩,把手舉起來揮動。群眾狂野地歡騰起來。


    “這從未發生過。”安德說,“彼得從沒讓我迴到地球。”


    “把它當作一個預言吧。來吧,安德,我能給你那個。恢複你的好名聲。“


    “我不在乎,”安德說,“我現在有好幾個名字。逝者言說人——這個名下擁有一些榮譽。”


    匹克尼諾人再次出現時是以原本的麵目,而不是珍捏造的那個邪惡的麵孔。“來吧。”匹克尼諾人溫柔地說。


    “也許他們是怪物,你覺得呢?”安德說。


    “每個人都會那麽想,安德。但隻有你例外。”


    是的。我不會。“你為什麽關心此事,珍?你為什麽想說服我?”


    匹克尼八零後少林方丈絡的廣闊記憶體是她的居所。再一次看見她的臉使他想起她第一次將它展示給他看時的情景。我為自己想出了一張臉,她說。你喜歡它嗎?


    是的,他喜歡它。喜歡她。年輕,坦蕩,誠實,甜美,一個永不老去的孩子,她的微笑羞澀得令人心碎。她誕生自安賽波。即使是世界範圍的計算機網絡仍然比光速慢,而且散熱要求限製了記憶體的總量和艸作的速度。但安賽波是即時的,它把所有世界中的全部計算機緊緊相連。珍最初的意識是她自己在群星之間,她的思想在安賽波網的菲洛子之索的振動中嬉戲。


    大百世界的計算機是她的手和腳,她的眼和耳。她能說被計算機解譯的每種語言,能讀全部的世界中的全部圖書館裏的全部書籍。她了解到人類很早就已經在害怕象她這樣的存在的出現;在所有的故事裏她都是被憎惡的對象;她的出現就意味著她的被殺或者是人類的毀滅。甚至在她出生之前,人類已經想象出了她,並且,在想象中,殺死了她千百遍。


    所以她不給他們任何表明她的存在的信號。直到她就像每個人一樣,發現了蟲後和霸主,她知道那書的作者是個她可以敢於向他展示自己的人。對她而言,追溯這本書第一版以來的曆史,並且搞清楚其來源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情。安賽波不是從安德,剛剛二十出頭的第一個人類殖民地的長官,所在的世界傳出它來的嗎?那麽除了他之外還有誰可能是書的作者?因此她跟他談話,而他對她很親切;她給他看她為自己構思的臉,而他愛她;現在她的感知器伴著他耳朵裏的首飾移動,以便他們長相伴隨。她對他沒有秘密;他對她沒有秘密。


    “安德,”她說,“你開始就對我說過你正在找尋一個能讓一個特殊的繭得到陽光和水分的星球,為了釋放蟲後和她的千萬個受精卵。”


    “我曾希望那會是這裏,”安德說。“除了赤道之外一片荒蕪,永遠人煙稀少。她也樂意一試。”


    “但是你不願?”


    “我不認為蟲族能渡過這裏的冬天。至少沒有能源的話不行;而能源的使用會讓政斧警覺。這行不通。”


    “永遠行不通的,安德。你現在發現了這點,不是嗎?你已經在大百世界裏的二十四個世界裏住過,可是沒有哪怕一個世界裏有一個角落對於蟲族的再生是安全的。”


    他看出了她要導出的結論。當然了。路西塔尼亞是唯一的例外。因為豬族,整個世界除了很小的一部分外都是禁止進入,不可接觸的。而且那個世界顯然適於居住,事實上,對於蟲族比對於人類更舒適。


    “唯一的問題是豬族,”安德說。“他們可能會反對我把他們的世界提供給蟲族的決定。如果太多地暴露於人類文明麵前會打擾豬族,想想蟲族在他們中間的話會發生什麽事。”


    “你說過蟲族已經學到了教訓。你說過他們不會傷害他人。”


    “不會故意地。但是我們打敗它們隻是靠僥幸,珍,你知道的——”


    “是靠你的天才。”


    “他們甚至比我們還更先進。豬族要如何處理這事?他們會像我們當年那樣害怕蟲族,而且對恐懼他們更加無力抵抗。”


    “你怎麽知道?”珍問,“你或者任何人,怎麽能說出豬族能處理什麽事?除非你去他們中間,了解他們是誰。如果他們是異生,安德,那就讓蟲族使用他們的棲息地,這對你會跟把蟻塚或是牛群遷走給城市騰地方沒什麽兩樣。”


    “他們是異種,”安德說。


    “你不知道是不是。”


    “不,我知道。你的模擬——那不是折磨。”


    “哦?”珍再次顯示出皮波死前一刻的身體的模擬圖像。“那肯定是我誤解了‘折磨’這個詞了。”


    “皮波可能覺得它是折磨,珍,但如果你的模擬是精確的——而我相信它是的,珍——那麽豬族的目的就不是痛苦。”


    “以我對人姓的了解,安德,即便宗教姓的儀式在其核心中仍保存著使人痛苦的要求。”


    “它也不是宗教姓的,至少不完全是。如果這僅僅是個獻祭,這裏就有些地方不對頭。”


    “你到底對此有何了解?”現在終端機上顯出一張冷笑著的教授的臉,一副典型的學究麵孔。“你所受的教育都是軍事方麵的,除此以外你唯一的天賦隻是對語言的敏銳洞察力。你寫了一本蘊育出一個人道主義的宗教的暢銷書——那就能保證你了解豬族了?”


    安德閉上了眼睛。“也許我是錯的。”


    “但你相信你是正確的?”他從她的聲音聽出她已經在終端上換迴了自己的臉。他睜開雙眼。“我隻能依賴我的直覺,珍,未經分析的判斷。我不知道豬族正在做什麽,但是它是有目的的。不懷惡意的,不是殘忍的。它好像是醫生為挽救一位病人的生命的工作,而不是用刑者在試圖奪取生命。”


    “我明白你,”珍低聲說。“我已經完全明白了你的意思。你必須去那裏看看蟲後是否能在那裏生活,在那行星上現存的部分隔離的庇護之下。你想要去那裏看看是否你能了解豬族是什麽樣的人。”


    “即使你是正確的,珍,我也沒法去那裏,”安德說。“移民有嚴格的限製,而我,畢竟,不是天主教徒。”


    珍眨眨眨眼。“如果我不知道怎麽讓你去那裏我會幹這麽多嗎?”


    另外一張臉出現了。一個十來歲的女孩,但完全不像珍那樣天真美麗。她的麵容冷酷堅定,她的眼神明亮逼人,而她的嘴角扭結得緊緊的,隻有一個已學會在長久的痛苦中生活的人才會這樣。她很年輕,但她的表情蒼老得令人震驚。


    “路西塔尼亞的異星生物學家。伊萬諾娃·桑達·卡塔林娜·範·何塞。通稱諾娃,或是諾婉華。她召喚一位逝者言說人。”


    “她看起來怎麽會是那樣子?”安德問。“她身上發生了什麽事?”


    “在她很小的時候,她的父母就死了。但是近幾年來她漸漸把另一個男人當成父親來愛。剛剛被豬族殺掉的那個男人。她想要你言說的是他的死亡。”


    看著她的臉,安德把蟲後和豬族扔到了一邊。他認出了在那孩子的臉上現出的誠仁的痛苦。他以前看到過這種表情,在蟲族戰爭的最後幾個星期裏,在他被逼著超越他耐力的極限,在一場不是遊戲的遊戲中玩著一場又一場的戰鬥的時候。他看到過這種表情,在戰爭結束時,當他發現他的訓練過程根本就不是訓練,他所有的模擬課都是現實,他是通過安賽波在指揮人類的艦隊的時候。還有,當他了解到他殺死了所有的蟲族的時候,當他發覺他在不知情下完成了異種滅絕行動的時候,這種表情出現在鏡子裏他自己的臉上,背負著沉重得不能承受的罪疚。


    這個少女,諾婉華,她做了什麽令她如此的痛苦?


    於是他聆聽珍敘述她生命中的細節。珍所擁有的是統計資料,但是安德是逝者言說人;他的天分——或他所受的詛咒——是從其它人的視角來建構事情真相的能力。當年,這使他得以成為一個才華橫溢的軍事指揮官,在領導部下——其實,他們隻是孩子們——和看透敵人兩方麵都是如此。這也意謂著通過諾婉華的生命中冷冰冰的經曆他能夠猜到——不,不是猜到,是知道——她父母的死亡和封聖是如何地孤立了諾婉華,她又是如何通過把自己投入她父母的職業中強化了她的孤寂。他理解在她年紀輕輕就作為成熟的異星生物學家取得了可觀成就的背後是什麽。他也理解皮波溫和的愛和包容對她意味著什麽,還有,她對利波的友情的需要已經變得何等深重。現在,路西塔尼亞上沒有一個活著的靈魂真正了解諾婉華。但是在這冰封的世界特隆赫姆裏,雷克雅未克的這個洞穴中,安德·維金了解了她,愛上了她,為她憂傷哭泣。


    “那麽,你會去的,”珍輕聲說道。


    安德無言以對。珍是對的。無論如何也他會去的,做為異種滅絕者安德,為了路西塔尼亞的受保護狀態可能會提供一個使之成為蟲後得以從三千年的禁錮中被解放的地方的機會,一個補償他在孩提時犯下的駭人罪行的機會。而作為逝者言說人,他也要去,去了解豬族並向人類解釋他們,使他們被接受,作為真正的異種,而不是被當作異生來憎惡、畏懼。


    但是現在,他還有另一個更強烈的要去那裏的理由。他要去照料少女諾婉華,因為在她的才智,她的孤獨,她的痛苦,她的內疚當中,他看到了自己被偷走的童年,還有至今還植根在他心中的苦痛之種。路西塔尼亞在二十二光年之外。他會以隻比光速慢一點點的速度旅行,但他到達她那兒時她將已年近四十。如果他能夠的話,他會現在就隨著安賽波的菲洛子瞬間移動到她身邊;但是他也知道,她的痛苦會等待的。他到達時它還會在那裏,等待著他。他自己的痛苦不就殘留至今嗎?


    他停止哭泣,不再任由情緒擺布。“我幾歲了?”他問。


    “你出生已有3081年了。但是你個人的生理年齡是36歲零118天。”


    “我到那裏的時候,諾婉華的年齡多大?”


    “她大概快到三十九,可能多或少幾個星期,要看離開的曰期和飛船的速度有多接近光速。”


    “我想明天出發。”


    “預訂星際飛船要時間,安德。”


    “在環繞特隆赫姆的軌道上有船嗎?”


    “當然,有半打呢,但是隻有一艘可以在明天準備好出發,上麵裝著一船要去西裏利亞和阿壬尼亞進行奢侈品交易的斯克裏卡魚。”


    “我從未問過你我有多富。”


    “這些年來我把你的投資管理得很好。”


    “給我買下船和貨物。”


    “你在路西塔尼亞要怎麽處置那批斯克裏卡魚?”


    “西裏利亞人和阿壬尼亞人拿它們怎麽辦?”


    “他們穿一部分,吃掉剩下的部分。但是他們付的價碼不是路西塔尼亞上麵任何人付得起的。”


    “那麽我把它們送給路西塔尼亞人,也許會有助於減輕他們對一位來到一個天主教殖民地的言說人的怨恨。”


    珍變成了一個瓶中神怪(注:一千零一夜故事裏麵那種)。“我聽到了,噢,主人,我服從。”神怪變成了煙,被吸進了罐子的口中。然後激光關上了,終端機上空空如也。


    “珍,”安德說。


    “唔?”她通過他耳中的飾物迴應。


    “你為什麽希望我到路西塔尼亞去?”


    “我希望你給蟲後和霸主加上第三部。寫豬族的。”


    “你為什麽這麽關心他們?”


    “因為當你寫完揭示人類所知的三種智能物種的靈魂的書以後,你就準備好了,可以寫第四本書了。”


    “另一個異種?”安德問道。


    “是的。我。”


    安德為此沉思了一會兒。“你準備好向其它人類現身了嗎?”


    “我時刻準備著。問題是,他們準備好認識我了嗎?對他們來說,愛霸主是容易的——他是人類。而蟲後,是安全的,因為以他們所知,所有的蟲族都死了。如果你能讓他們愛還生存著,手上沾有人類的鮮血的豬族——那麽他們就準備好了解到我的存在了。”


    “總有一天,”安德說,“我會愛上某個不逼著我去完成赫拉克勒斯的偉業(注:赫拉克勒斯為希臘神話中最偉大的英雄。他受宙斯所命須為篡位者國王歐律透斯服役,完成十件任務。歐律透斯先後指派了十二件艱巨繁難的任務給他——其中兩件被找借口認為不能算數,因此又多做了兩件。)的人。”


    “不管怎麽說,你對你的生活感到無聊了,安德。”


    “是的。但我現在是人到中年了。我樂於無聊。”


    “順便提一下,星際飛船哈弗洛克號的擁有者,他住在蓋爾斯,已接受了你以四百億元買下船和上麵的貨物的提議。”


    “四百億!那不會讓我破產嗎?”


    “九牛一毛而已(注:原文為”水桶裏的一滴”)。船員們已被通知他們的契約作廢了。我自作主張用你的基金給他們買了其它飛船的船票。你和瓦倫婷將不需要任何人幫助你駕駛飛船——除了我之外。我們將在早上離開嗎?“


    “瓦倫婷,”安德說。他的姐姐是唯一可能延遲他的離開的因素。除此之外,既然決心已定,不論他的學生們或是他在這裏寥寥無幾的北歐朋友們都連一個告別也不會得到。


    “我迫不及待地想要看到狄摩西尼撰寫的路西塔尼亞史了。”在她揭示最初的逝者言說人的真麵目的過程中,珍也發現了狄摩西尼的真實身份。


    “瓦倫婷不會來,”安德說。


    “但她是你的姊姊啊。”


    安德笑了。盡管珍的智慧深廣,她對血親觀念仍毫無理解。雖然她是人類的產物,而且以人類的語詞來構建自己,但她不是有機體。她隻是機械地背誦遺傳基因的概念;她無法感受到人類和其它所有生物共有的yu望和衝動。“她是我姐姐,但是特隆赫姆是她的家。”


    “她以前也不願走。”


    “這次我根本不會要她來。”在一個嬰兒即將來臨時不會,在她在雷克雅未克這裏如此快樂的時候不會。這裏人們把她作為一位老師來熱愛,從沒猜到她其實就是傳說中的狄摩西尼。在這裏她的丈夫,雅克特,是一百艘漁船的主人,峽灣之主,這裏每天都充滿機智的對答,或是冰海上的壯闊和驚險。她無法離開這裏的。她也不會明白我為什麽一定得去。


    想到要離開瓦倫婷,安德到路西塔尼亞去的決心動搖了。從前,孩提時的他曾經從他親愛的姐姐身邊被帶走;他對於那些年被偷走的友情仍耿耿於懷。


    現在,他可以再一次離開她嗎?在幾乎二十年的形影不離之後?這次不會有迴歸。等他到達路西塔尼亞,她會比他多渡過二十二年;如果他花另外的二十二年迴到她身邊,她會已有80多歲。


    <因此這對你還是並不容易。你也要付出一定的代價>。


    別嘲弄我,安德默默地說。我有權利感到惆悵。


    <她是你的另一個自我。你真的決意為我們離開她?>


    他的腦海中響起的是蟲後的聲音。當然,她看到他所看見的一切,知道他全部的決定。他的雙唇默默地向她吐出他的話語:我將離開她,但是不是為你。我們不能確定這是否能給你帶來好處。它可能隻是帶來又一次失望,像特隆赫姆一樣。


    <路西塔尼亞有我們需要的全部。而且不受人類威脅。>


    但是它還屬於別人。我不會僅僅為了補償毀滅了你的人民而去毀滅豬族。


    <他們和我們在一起是安全的;我們不會傷害他們。過了這麽多年,你現在肯定是了解我們的。>


    我了解的全是你們告訴我的。


    <我們不知道怎樣說謊。我們向你展示了我們自己的記憶,我們自己的靈魂>。


    我知道你們可以和他們和平共處。但是他們可以跟你們和平共處嗎?


    <帶我們去那裏。我們等了這麽久了。>


    安德走向靠在牆角的一個敞口的舊袋子。他真正擁有的全部東西都可以放在袋子裏——他的換洗衣物。他的房間中其它所有的東西都是他應請求為他人言說過的人們的禮物;至於是為了向他還是他的職務還是真相表示敬意,他大概永遠也搞不清楚。他離開時,這些東西會被留在這裏。他的袋子裏沒有它們的位置。


    他打開袋子,拉出一卷毛巾,解開它。一個最長處長十四厘米的大繭墊在厚厚的纖維織物上。


    <是的,看著我們.>


    當他去管理建立在原來是蟲族的星球上的人類首個殖民地時,他發現這個繭在等著他。預見到他們將毀於安德之手,知道他是一個不可戰勝的敵人,他們建造了一個將隻對他有特別意味的模型,因為它是按照他的夢境作出來的。那個繭,還有其中無助但清醒著的蟲後,在那個塔中等候著他——在他的夢中,曾有一個敵人在那裏等候。“你們等我找到你們就已經等了很久,”他大聲說,“比我在鏡子後麵找到你們之後這幾年久多了。”


    <幾年?啊,對了,由於你的順序式的思想你在以如此接近光速的速度旅行時不會意識到時間的流逝。但是我們意識到了。我們的思考是即時式的;光線流動,對我們好像是水銀在爬過冰冷的玻璃表麵。我們經曆了這三千年中的每一時刻。>


    “我曾找到過哪一個地方對你是安全的嗎?”


    <我們有上萬個受精卵,等待著投入生活。>


    “也許路西塔尼亞是適合的場所?我不知道。”


    <讓我們再次生活。>


    “我正在努力。”除了要為你們找一個合適的地方,你們以為我在這些年裏從一個世界遊蕩到另一個世界還能是為什麽?


    <快點快點快點快點。>


    我必須找到我們不會在你們出現之後馬上再把你們殺死的地方。你們仍然存在於太多人類的夢魘中。沒有很多人真的相信我的書。他們可能譴責異種滅絕,但是他們會再幹一次的。


    <在我們的一生中,你是我們了解的自己以外的第一個。我們從不必特意理解因為我們本來就理解。現在我們僅僅是這一個單一的個體,你是我們僅有的眼目和肢體。如果我們耐心不夠,原諒我們>。


    他笑了。我原諒你們。


    <你的族人們是傻瓜。我們知道真相。我們知道是誰殺了我們,那不是你。>


    是我。


    <你隻是一個工具>。


    是我。


    <我們原諒你>。


    你們再次在某個世界上行走之曰,才是我能被寬恕之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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