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長公主殿下親往榮國府一行,諸人待寶釵更是與往日不同。


    原本賈母雖然諸多猜疑,王夫人卻仍將她納入寶玉之妻的人選之中,如今長公主來過後,王夫人卻一下子轉了口風:“寶釵這孩子是有大造化的。將來還不定如何呢。前幾日錦鄉侯家的公子才來提過親,長公主殿下又親自來叮囑,說莫要虧待了她。如今她一意想搬出園子住,我這做姨母的,雖是十二分的舍不得,但想到這孩子是做大事的人,住在園子裏唯恐拘束了她,便也不好出頭攔了。如今你且說與她聽,就說蘅蕪苑我仍舊做主為她留著,什麽時候想過來轉轉了,招唿一聲便是了。”


    薛姨媽雖然不若王夫人做事簡快,但豈不知家姐脾氣性情,見這副模樣便知道是動了真怒,慌得趕緊澄清道:“寶釵那孩子向來是極穩重的。便是那個錦鄉侯家的公子,我也敢打包票說她沒見過。還請姐姐在老太太麵前美言幾句。姐姐又何嚐不知,寶釵說要搬出園子,無非是小孩子家家的氣話,何必當真?等我跟她說了也就是了。”


    王夫人冷笑道:“小孩子家家的氣話?隻怕她的心大著呢?你可知那長公主殿下是何底細?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家珠兒娶了國子監李家的女孩兒,原本也是一片好心,結果如何?莫說老太太不同意,便是我,也不能叫寶玉再娶了那樣的女孩!”


    薛姨媽聽聞其中必有緣故,當下私下一打聽,不覺慌了神,迴頭向著寶釵抱怨道:“你好好的一個閨女家,怎地和長公主殿下有了來往?你究竟知不知道,這位長公主殿下自和親歸來之後,性情大變,整日裏和宮裏的美貌女子不清不楚的,現如今連老太太、你二姨母都以為你是那種人,你也知道的,他們因你珠大嫂子之事,一向忌諱這個的,現如今已是向宮裏元春娘娘請旨,說要將你林妹妹指與寶兄弟了。”


    寶釵早就知道那長公主殿下有些不清不楚的毛病,故而一再敬而遠之。如今迫不得已,因海運之事與姚靜之事,跟她有了來往,卻早已橫下一條心來,故而安之若素。此時聞薛姨媽之言,竟然笑道:“如此甚好。我早看準了,他們兩人才是一對。若果真有旨意,我也就安了心了。”


    薛姨媽見女兒執迷不悟至此,不覺惱怒,作勢欲打,又怕長公主殿下怪罪,哭鬧一番,皆不見效,於是自己抹了眼淚,灰溜溜地扶著一個丫鬟走了。


    寶釵這才怔怔地對著菱花鏡出神,不覺滴下淚來。被合作夥伴背叛,不得已同長公主殿下打交道,此是一怒;自家母親不體恤自己至此,頗感傷懷,此是一傷;賈家那邊鬆口,終於肯放自己離開大觀園,頓感自由,此是一喜;驚聞宮中元妃即將為林黛玉和賈寶玉指婚,既為林黛玉得償夙願而欣慰,又為自己的處境而自憐。故而心中百感交集,說不出的滋味。


    猛然聽見鶯兒挑簾來報,說林姑娘來了。寶釵這才驚醒過來,忙用帕子抹淚之時,早被林黛玉看到了眼圈微紅,搶過來問道:“這是怎麽了?先前我聽說寶姐姐執意要搬出大觀園來,苦勸不得,如今卻見姐姐這般難過,莫不是為了舍不得我們?既然如此,又何必一定要搬出去住?”


    寶釵強笑道:“無妨。都是些生意上的煩心事。”


    林黛玉道:“既是生意上的事情瑣碎至此,寶姐姐又何必諸事親力親為?難道以薛家之富,姐姐還想著自己賺體己錢嗎?”


    寶釵笑笑道:“偏是你古靈精怪。”忙招過鶯兒,捧來鋪子裏的賬本與她看,言說她放在寶釵這裏的本錢已經翻出多少來。


    黛玉卻對這個興致缺缺,搖手道:“我並不是為這個來的。”


    寶釵想起她前世裏的所見所聞,勸諫道:“雖說銀錢諸物,難免流於世俗,同妹妹這錦心繡口、清貴風骨不襯,但身為皇親國戚家的主母,打賞下人什麽的,也要手頭寬綽些,才好便宜行事,到底也要留些體己錢,一旦有什麽不順心的事情,也可保得一時無虞。”


    黛玉聽說她說什麽“皇親國戚家的主母”,已是知道先前賈母告訴黛玉的,過幾天會向元春娘娘請旨之事發了,當下粉麵緋紅,向寶釵嗔道:“姐姐就會取笑別人。”


    寶釵心中甚覺淒涼,麵上卻越發溫和,強笑著道:“這怎是取笑?寶兄弟人品貴重,待女孩家尤為細心,更兼是從小一道長大的,模樣脾氣性情都難得的相合。實不怕告訴你,我看準你們這對已有幾年了,正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黛玉突然間羞澀笑意盡斂,沉默不語。待寶釵詫異看來,她方緩緩說道:“我此番來,一不是過問生意之事,二不是想和寶姐姐討論終身。我方才在園子裏聽到一個傳聞,頗為奇怪,不過見她們傳得有鼻子有眼睛的,特來向寶姐姐求證一番。”


    寶釵笑道:“想是這個傳聞,和我有關了?”


    “正是。”黛玉點頭道,“傳聞說,寶姐姐急著搬出去住,不是要同錦鄉侯韓家議親,便是等著當長公主殿下的座上賓客。”


    寶釵苦笑:“這從何處說起。搬出去住,原本隻是為生意上便宜些罷了,哪裏有這許多古古怪怪的傳聞。錦鄉侯韓家和長公主殿下,都是生意場上結識的罷了,縱有見麵之時,所論之事也惟有生意。”


    黛玉卻不肯就此罷休,步步緊逼道:“可是傳聞中說,寶姐姐和珠大嫂子頗有交情,隻因你們是同一類人。如今這長公主殿下……這長公主殿下的名聲,想來寶姐姐總聽說過。不由得我們不憂心。”


    寶釵隻得沉默不語。這些傳聞真真假假,其中還牽扯到李紈。她無法在林黛玉麵前說謊,但是卻也不能為了澄清真假,帶出別人的事情來。


    但是林黛玉對這個問題的關心卻超過她對於元春指婚的興趣。


    “寶姐姐,很多事情不是你不說話,就當沒事發生的。你可還記得我們那日躲在假山後頭,一起聽到的戲文?”黛玉眼睛深深望著寶釵,絲毫不肯放鬆。


    寶釵心頭一凜。如何不記得?其實那天最重要的事情,不在於一起聽到什麽戲文,而在於親眼看見兩個小戲子之間虛鳳假凰的情誼。


    “寶姐姐,我知我這般問,實在是為難了你。”黛玉居然還有心情說笑,她的眼睛閃閃發亮,“不如這樣,等我問過之後,也允你問我問題,可好?我保證無論你問什麽,我都不會生氣。”


    寶釵無奈之下隻得緩緩點頭。雖是迫於無奈,但是她內心深處居然有一種莫名的期冀,究竟在期冀些什麽,連她自己也說不清。


    “你是否覺得,那日咱們一起所見所聞,太過驚世駭俗?”黛玉問道。


    古人龍陽之好,斷袖之癖,都不算什麽稀奇事。但若是兩個女子的磨鏡之交,便沒有那麽容易被世俗接受了。世人更加喜聞樂見的是,兩個深閨待嫁女子為了一個男人的波濤暗湧,兩個妯娌之間麵上恭順和睦實則你來我往的過招,便是古書中有芸娘這般的奇女子,卻也不得不躲在賢惠體貼的後麵,借著為夫君納妾的名號,將心儀之人帶迴。故而這個問題是毫無疑問的。


    寶釵點頭。然而第二個問題接踵而至。“此事過後,寶姐姐何等玲瓏剔透之人,卻三緘其口,從未向人提過此事。是否是有意偏袒,是否是覺得她們固然有些荒唐,但是卻也於情可憫?”黛玉又問。


    這種說法可就奇怪了。寶釵客居賈府,於眾人時時留心、事事在意之處,絕不下黛玉,一向秉承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態度,莫說隻是兩個小戲子不懂事,弄些虛鳳假凰的把戲,便是被寶釵撞見丫鬟們有什麽私情、偷竊等不妥之事,她也一概裝作不知。


    但是在黛玉的注視之下,寶釵否認的話竟然無法出口,隻得再次點頭。


    “自來賈府之後,眾人皆傳寶姐姐受舅母看重,又有金玉之說風傳一時。但我冷眼相觀,卻見姐姐有意遠著寶玉。若非如此,也不會有今日之事。姐姐心中究竟做何想?是因為顧忌著什麽,還是……還是心中另有心儀之人?”


    都是。都是。既是顧忌著黛玉,不欲她夾在其中為難,也是因為壓根對寶玉無感,另有心儀之人,隻是無法宣之於口。


    寶釵一味沉默著,但是不知道為什麽,黛玉竟好似從寶釵的神情中讀出了她的心意一般:“姐姐心儀之人,是否是一名女子?”


    這是寶釵最難堪的時刻。她不知道該如何迴答。然而黛玉的問題卻已經再次拋了出來:“姐姐心儀的這名女子,是否是我認識之人?”


    “你在胡言亂語些什麽?”寶釵終於下定了決心,微笑著迴答,“什麽認識不認識的,一概是無稽之談。妹妹莫非還未睡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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