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靜聞言大怒,氣得提高聲量,叫那小丫鬟繼續拍門,意欲將劉姥姥喚出,追問個清楚明白。


    誰知那小丫鬟依言拍了一陣子,明明聽見有人在門裏頭,隻是那門卻是紋絲不動,她權衡之下,反過來勸姚靜道:“姚姑娘何必跟這起沒見識的鄉下老婆子一般見識。她家女兒沒本事,留不住男人,又和你什麽相幹。姑娘莫要氣壞了身子。再者,便是姑娘錯出了主意,也怪不到咱們頭上來,不過是鄉下老婆子,難道還能去官府裏告咱們不成?姑娘更不必著急。”


    姚靜聽小丫鬟話裏話外的意思,顯是從心裏認定她是理虧了,當下又急又氣,將那小丫鬟叫過來,連著給了好幾個耳光。那小丫鬟是孫穆相看著買下的人,原本就對姚靜頗有幾分不服氣,此時見姚靜勢若瘋狂,活脫脫似要把她當街打死似的,哪裏有不先逃的份兒?反正賣身契不在姚靜手中,倒也算不得逃奴。


    姚靜自謂是個恩怨分明的人,討厭薛寶釵,但喜歡孫穆,同樣的,她對劉姥姥和香菱也頗為欣賞,因而在門外聽到劉姥姥這番話,才越發惱怒。直到小丫鬟被她廝打跑了,她才猛然愣住,心中暗道:“我如此做派,跟豪門深宅中那些隻知道宅鬥的潑婦又有何分別?”想起穿越以來的理想,再想想如今眾叛親離的處境,怔怔落下淚來。


    姚靜原是在大街上雇的車子,那車夫耐著性子等她發了許久的呆,看她竟然哭個沒完沒了了,賠著小心催促道:“這位……姑娘,咱是家去呢,還是再去別的地方逛逛?”


    姚靜這才勉強收住淚,沒精打采地吩咐說迴家。誰知到了家門口,大門上明晃晃一把大銅鎖,她這才想起臨出門時她嫌累贅,銅鎖的鑰匙和裝銀錢的荷包皆在小丫鬟手上,不覺愣住了。


    此時那車夫臉色已有幾分不大好,隻是不好發作出來,姚靜便跟他商量,要一共到她和香菱合開的那家熟食鋪去取銀子。


    那車夫麵上答應,心中卻不信姚靜有錢付賬,一時發了狠,趁人不備將姚靜打暈,塞在車裏帶出城外。


    姚靜往日出門,最開始的時候是一身男裝,便宜行事,後來換了姑娘裝束,又有孫穆在旁扶持打理,向來平順慣了,更料不到有人居然膽大包天,光天化日天下腳下做出這等事情來。等到她迴過神來的時候,發現自己手腳皆被困住,嘴巴裏也被塞了一團不知道是什麽質地的布,大駭之下,卻是出聲不得。


    沿路聽那車聲轆轆,顛簸往複,顯見離城越來越遠,姚靜心中的輕視、張狂之意盡斂,開始認真考慮時下處境:該不會是要被拐賣了吧。


    不知道又過了多久,方在山野之中的一處所在停了下來,姚靜被拖下車,推搡著進了一間破廟之中。她又驚又怕,隻聽得那車夫的聲音響起:“要錢呢,我就沒有,不過這個婆娘雖老了些,卻也有幾分姿色,便充當我的入會根基錢,如何?”


    姚靜聽得“根基錢”三個字,一顆心如墮冰窟。原來時下天理教盛行,教義規定隻要繳納一份根基錢,他日成事之後,便可獲得百倍迴報。因那教徒善於蠱惑人心,又打出光複前朝的旗號,故而京師附近多有入教者。


    但姚靜卻知道,這所謂的天理教兒戲一般,怎能成事,曆史上很快就被認定為謀逆,遭血腥鎮壓了,故而恥於和他們同流合汙,也曾反複告誡過劉姥姥一幹人等,休要和他們有往來,再料不到自己居然會被送至天理教的巢穴,不由得心灰意冷,好半天才重新鼓起勇氣,意欲虛以委蛇,趁機逃出生天。


    那天理教既然要收買人心,自然不會太過苛待於她。不多時她口中的布就被取了下來,有人喂她喝水吃東西。姚靜趁機打起精神來,花言巧語迷惑這些土包子,倒也頗見成效。正尋思著如何逃跑,突然就有人牽著捆她的繩子,到了小小一方居室,指給她說,夜裏就於此處安歇。


    姚靜見那炕又髒又冷,屋子狹窄氣味難聞,分外嫌棄,然牽她那人卻不好說話,滿臉不耐道:“有個地方睡,有片瓦遮頭就不錯了,難道還以為自己是千金大小姐。便是千金大小姐,也沒你這般尊貴!”說著把她推了進去,又搓著手向同伴說:“過幾日柳公子就要到了,大當家的說要為柳公子尋個妻室,好安他的心,你看今日這個成色如何?”


    那同伴嗤笑道:“柳公子何等見多識廣,怎會看得上這等殘花敗柳。人家口口聲聲說定要絕色,這等看了要洗眼的貨色,就莫要拿出來獻醜了。若是依我說,那老道姑的女弟子裏倒有幾個美人胚子,雖然年紀小了些,卻也頗為動人……”


    “你說無衣姑娘?別想了,那姑娘雖小,手底下的功夫卻是不弱,上次把我打得足足在炕上躺了三日,怎敢招惹了她?”那人縮著腦袋道。


    姚靜在屋子裏聽著,突然醒悟這群人打算將自己獻給什麽柳公子,還嫌是殘花敗柳,看了要洗眼,不覺又羞又惱。但凡女子都在意自己的容貌,姚靜這身子的原主既然能得李紈青眼,論資質也不至於太差,隻是姚靜性子古怪,不願保養,再加上這些日子又和孫穆鬧翻,更是無心裝扮,一來二去,連這等沒見過大世麵的鄉野村夫也敢奚落她的容貌了。實在是叫人怒不可竭。


    但是人在屋簷下下,不得不低頭。姚靜跟自己生了一會子悶氣,剛好過了些,就聽到外麵那兩人跟不知道什麽人打招唿道:“無衣姑娘迴來了!”


    “無衣姑娘,小的跟你商量件事。劉老三從山下截了個婆娘,我們瞧著有手有腳的,想過幾日在大當家那裏過了明路,給兄弟們當福利,隻是這幾日無處安放。左思右想,就帶到您這兒了……”


    那無衣姑娘聽聲音頗小,脾氣卻大,當下冷哼一聲,推門進來,手托著油燈,朝姚靜上下打量了一番。姚靜隻覺得她年紀不過八.九歲,身量未足,模樣卻佳,一雙眼睛尤其明亮,不知道怎的竟有自慚形穢之感。


    無衣隻朝姚靜全身打量了片刻,一言不發退出房去,問先前那兩人:“這是從什麽地方截來的女人?劉老三犯了教中禁忌,你們還敢收他入教?”


    那兩人支支吾吾道:“劉老三說載著那婆娘在京城中轉了好幾大圈,那婆娘無錢付賬,說定了是拿身子抵賬的。”


    姚靜在屋子裏聽得幾乎要氣暈了過去,好容易才顧忌此處不是能講道理的所在,忍了又忍。又聽見那無衣姑娘跟先前兩人說了一陣子話,那兩人就千恩萬謝地迴去了。


    無衣這才折返迴屋子,目光冷冷,抱臂盯著姚靜細看。姚靜被她看得有些承受不住,羞惱道:“有什麽好看的?你們天理教強搶民女,還汙蔑於我,遲早……遲早……”她本來想說“遲早要遭到報應的”,卻顧忌著這是對方主場,再兼聽那兩人說這無衣小姑娘性子暴躁,到底不敢惹惱了她。


    卻聽無衣突然間幽幽一歎道:“這不是博古通今、唿風喚雨的姚先生嗎?怎麽淪落至此?我記得你神氣得很,怎麽如今這麽委屈?還強搶民女?我不信有人這般不開眼,敢動薛家的客人。”言語間盡是嘲諷與戲謔之意。


    姚靜聽她所言,分明是知道根底的,又驚又惱,急抬起頭,盯著無衣細看,半晌方不確定地說道:“你是……柳依依?你走失不過兩年,卻怎的變成了這副模樣?”


    兩年前的柳依依,是不過五六歲大小的小女孩,生的玉雪可愛,一身裝束雖然破舊了些,顯見家人不甚用心,也是小康之家小姐們才有的打扮。而如今的無衣,身量比過去高了一大截,眉眼中已有幾分風流婀娜的神韻,但周身上下皆是皂黑的布衣,竟有幾分江湖飛賊的感覺。


    姚靜見到故人,心中大喜,忙絞盡腦汁和她拉關係,見柳依依不說話,便笑道:“兩年不見,難道你忘記從前的事情了?我還為你買過糖葫蘆吃呢。還有黃金絲,你難道都忘了嗎?”


    柳依依不答,隻拿眼睛盯住她:“你老實些,別想著攀交情!你說老實話,是不是和薛家鬧翻了?我早料到有這麽一天了!”


    姚靜此時最聽不得一個“薛”字,心中腹誹當年柳依依就一臉聰明相,如今在荒山野嶺裏混跡了兩年,越發不好糊弄,當下負氣說道:“就算鬧翻又怎樣?難道沒了她薛寶釵,我便寸步難行不成?連孫姐姐也向著她。我知道你一定是也站在她那邊了,當年你也隻肯吃她給的麵果。要殺要剮隨便你,隻有一樣,我看在舊時相識的份兒上,忠告你一句:這地方也不是你能久待的,早晚惹來殺身之禍!”


    “忠告?”柳依依嘲笑道,“你的忠告,我聽多了。你倒是忠告過我不許爹娘生弟弟,我原本也是這麽想的。可是大吵大鬧過,有用嗎?你四處勸人,身為女兒家,不應委屈自己,可倘若信了你的話,日子能好過才有鬼。這世上,總歸是有本事的人說了算。你隻教女兒家不委曲求全,卻不教她們如何在這世上活得更好。現在連你自己也淪落到這份兒上了。虧你長到這般歲數,居然連我還不如!”


    姚靜氣惱得幾乎要背過氣去。但是柳依依雖然改名喚作“無依”,到底還是有些良心的。想來她師從那什麽老道姑,在天理教中竟然有些地位,當下就做主私放了她,又指點她如何沿著小路逃跑,甚至還送她出門。


    姚靜看著如今飛簷走壁、身手不凡的黑衣少女,又想到兩年前那個一臉嬌憨的可愛孩子,百感交集,除了一個謝字,竟不知道說什麽才好。末了,方鄭重說道:“我知你在心中笑我蠢。不過你也好歹聽我說句話,天理教是沒有好下場的,你……”


    卻見無依一臉不屑地搖著手:“得了得了,我知道了!誰不知道這群邪魔歪道不能成事?我隻是跟著老道姑學功夫,省的受別人欺負而已。你顧好你自己吧。”


    姚靜見她年紀雖小,卻極有主意,也不再多說,一咬牙,連夜摸黑逃下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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