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姨媽笑道:“你二姨母再三請了我陪她,說有三日的安靈道場,怕是要在鐵檻寺裏住上幾日呢。”


    寶釵知道那鐵檻寺建在城外,離城不過十幾裏路,是當年寧榮二公修造,賈家時時布施香火地畝的,算得上是他家的家廟,家裏京中人口過世悉在此停靈寄放,裏頭陰陽兩宅俱是妥帖的,心中雖不舍,卻也放心,隻是半開玩笑著說:“母親好歹早去早迴,難道竟忍心我一個人在家裏。”


    薛姨媽也笑著說:“你素來是個妥帖的孩子,我又什麽不放心的,倒是你哥哥,恐我不在家他又生事,你還要從旁勸解才好。”


    寶釵忙答了一聲是。母女兩個都以為薛姨媽會陪著王夫人在鐵檻寺住上幾日,薛蟠一個外姓親友,自是當日就迴的。


    豈知天下事總有出人意料之處。出殯正日,官客送殯者浩浩蕩蕩,路邊彩棚高搭,各家郡王公侯,於路邊路祭,設席張筵。百般熱鬧,客送官迎,外有賈珍,內有鳳姐,竟然打理得井井有條,全無半點紕漏。


    王夫人原本料著鳳姐年輕未經事,隻怕她忙亂中出了差錯,料定自己必要從中設法補救轉圜的,因此才約了自家妹子薛姨媽於鐵檻寺中小住。如今見得這副架勢,心中思忖哪怕是自己親自下場,也未必能如此周到,何況她如今上了年紀的人,精神不如先前健旺,也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因慮著榮國府裏還有幾處事務,須得她這個當家人親自發話,遂打定主意,竟不待安靈道場做全,當日就進城往家中住了。


    薛姨媽預備的換洗衣物未派上用場,連自帶的什錦屜盒裏的精致小食都隻用了十之一二。衣服倒還罷了,那小食卻有一半是新鮮做的,不經放的,薛姨媽怎舍得糟蹋了好東西?剛一迴家就急急裝了兩盤子藕粉桂糖糕和奶油鬆瓤卷酥並三盤子素餡的小餃子,分給下人們吃。又獨留下一蓋碗糖蒸酥酪和一碟子椒鹽素豬手來,忙問薛蟠房裏的丫鬟:“大爺呢?”丫鬟們都說:“一早見穿了衣裳說去東府裏送喪,此時還未見迴轉。”


    薛姨媽知道兒子愛吃椒鹽豬手這等小食,因見榮國府裏做的這素豬手味道甚好,特特向王夫人張口要了,和糖蒸酥酪一道想捧給兒子吃,豈料薛蟠至此時尚未迴家,眼見外頭天色已暗,料想定然是又跟什麽人出去花天酒地了,隻得暗自歎氣,轉念一想糖蒸酥酪最不經放,又想起寶釵似乎是愛吃糖蒸酥酪的,不若叫她吃了。遂命人喚了寶釵出來,將那碗糖蒸酥酪端與她吃。


    寶釵見了十分歡喜,自謂一碗糖蒸酥酪還是小事,惟自家母親事事不忘自己的一番心意,是最難得的,少不得在薛姨媽麵前湊趣,說些話教她寬心,笑著說道:“那節儉的事情,由我們來行也就是了,母親如今正當享福的年紀,斷不可過於省了。一則外人看著不像,二則豈不是說我們不孝順?倒不必發愁銀子,咱們家的生意還是大有可為的。就連我手上那兩家鋪子,原先看著皆不成氣候的,如今竟也每月能有幾百兩銀子出息了呢,應付日常開支足夠了。哥哥眼下是心思不在生意上頭,等到真心做生意了,自不必說。”


    薛姨媽聽了寶釵這話,心中略略寬慰了些,左等右等仍不見薛蟠迴來,隻得自去歇下了。


    誰知這日薛蟠跟隨出殯隊伍騎著高頭大馬一路出城,原本和堂客們不走在一道,故薛姨媽不知他的行蹤。那時官客送殯時,神武將軍馮唐的公子馮紫英,陳也俊,衛若蘭等王孫公子都來了,薛蟠近日和馮紫英正打得火熱,馮紫英也仰仗他的財力,因此倒也肯敷衍,故而幾人結伴而行。


    其時各家郡王公侯路祭,北靜王水溶親自撥冗前來,賈家人少不得上前見禮,一時水溶又點名要會見寶玉,闔家惶恐,複又振奮。馮紫英和陳也俊幾個卻不上前,幾個人交頭接耳,都在商議著,說錦鄉侯家的公子韓奇也來了,這廝近來和忠順王府及仇都尉家走的極近,隻怕是貓哭耗子沒安好心,倒要使個法子挫一挫他的銳氣才是。


    薛蟠欲要上前出謀劃策,又知道自己的斤兩,畢竟不敢,隻是傻傻聽著,突然間見一個身穿素服的年輕公子打馬而來,頓覺眼前一亮,隻覺如明月升騰,萬籟俱寂,身邊雖有千人,俱視之不見,聽之不聞,目光所及之處,惟那一人而已。


    薛蟠隻管張大嘴巴,愣愣看著,卻見那人策馬來到馮紫英跟前,跟馮紫英幾個人抱拳答話,劍眉星目,鬢若刀裁唇紅齒白,時笑時嗔,越發顯得風流多情。


    不知道過了多久,薛蟠耳中才重新有了聲音,卻是那人在說話:“原來如此。既是這般,小弟少不得做個馬前卒,先為馮大爺探一探路,再做計較。”那聲音聽在薛蟠耳中,更是猶如天籟一般。


    隻見馮紫英含笑抱拳,道了聲有勞,那人方笑了一笑,打馬從旁邊繞過去了。薛蟠才定了定神,吞吞吐吐問馮紫英道:“不知先前那人是誰?倒是生得好相貌!”


    馮紫英哈哈大笑,言語裏卻頗多不以為然:“他的祖上卻也有來頭,倒是和理國公家裏同宗的。隻是早就敗落了。如今他父母早喪,又讀書不成,常在外頭耍槍舞劍的。不知道怎麽的倒和秦小相公一幹人交好。前幾日他得罪了人,秦小相公托了令姨表兄再三求了我,少不得應了,幫他平息了下來,也就這麽認識了。”


    陳也俊的父親正是位居顯貴之職,心中也不大看得起柳湘蓮這種早已落魄了的世家子弟,更是不屑薛蟠,見到薛蟠那副呆樣,便知道他又犯病了,隻是慮著他家的銀錢,尚不好翻臉,也隻管混說道:“看薛大少這副樣子,必是害了相思的毛病。這倒也不難,改天咱們特特下了帖子,請柳公子串幾出戲看,豈不兩相便宜?”


    薛蟠聽了,隻當陳也俊是好意,喜不自禁,問道:“這樣怎生使得!”


    陳也俊輕蔑一笑道:“若說起這柳公子,正是眠花臥柳,吹蝶彈箏,無所不為的,和薛大少正是同道中人呢。他平素又愛這生旦風月戲文,又有什麽使不得的?”


    薛蟠聽至此處,隻當柳湘蓮是風月子弟,優伶一般的人物,心中不覺癢癢的,想與他結交,忙涎皮賴臉求陳也俊,陳也俊卻隻是一笑:“等閑了再說罷。”仍與馮紫英謀劃些薛蟠聽不懂的事情。


    一時送殯隊伍出了城,一路到了鐵檻寺,但見法鼓金鐃,聲聲響徹雲霄,幢幡寶蓋,眾僧法相莊嚴。好容易佛事演畢,馮紫英等人也不擾飯,辭過賈珍諸人,一徑到佛心橋邊上的一處密林之中。


    薛蟠不明就裏,伸長了脖子往裏麵看時,但見拳風腳影,一個沒留神,差點被人一腳踢中。幸有衛若蘭板著臉,拎著他領子把他扯遠些,再定睛看時,卻見先前念念不忘的柳湘蓮正和另一個頭戴玉冠的青年公子對峙,兩個人正惡狠狠互相望著,地下幾個家丁模樣的人橫七豎八倒了一地,呻.吟之聲響成一片。


    薛蟠還沒看出個所以然來,就見那玉冠公子往這邊冷冷看了一眼,道:“馮紫英,有本事你自個兒下場,咱們比試比試,請別人代勞,又算什麽英雄好漢?”


    馮紫英笑著說道:“韓大少這話卻是差了。難道我竟怕了你?隻是我想著,咱們幾個好歹兄弟一場,如今雖是你棄了我們,自顧自攀高枝去了,但想起過往情分,到底傷神,怎舍得親自跟你動手?如今我請這位柳公子設法攔下你,不過是念著舊日情分,想勸一勸你的意思。”


    衛若蘭卻在一邊怒目而視道:“韓奇,難道你忘了那日宴上你說過什麽?怎可做這等卑鄙無恥見利忘義的小人!”


    他們幾個正在爭執,陳也俊早笑嘻嘻把柳湘蓮拉過來,向他道:“這迴卻是有勞柳公子了。兄弟幾個有了爭執,若不是柳公子攔他一攔,怎麽能把話說明白了?如今天色也晚了,隻得另尋了吉日請柳公子吃酒了。”


    柳湘蓮知道這是陳也俊不欲自己知道太多內情,明擺著看不起自己,隻把自己當作打手一般看待,心中氣惱,明麵上卻又翻臉不得,隻得拱手一禮,先策馬而去了。


    那薛蟠見心中念念不忘的可人兒就此走了,大唿可惜,忙跟馮紫英等人告辭,馮紫英正忙著跟韓奇爭論,也不理他。哪知道就耽誤了這麽一會子的工夫,等到薛蟠呆頭呆腦鑽出林子,尋了馬匹騎上,那柳湘蓮早走得不見人影了。


    這邊韓奇卻麵不改色,向著馮紫英、陳也俊幾個人侃侃而談:“常言道識時務者為俊傑。斷然沒有眼看著船要沉了,還搶著上船的道理。你們好好想想看,這些日子裏,京城裏京城外,究竟死了多少人?這裏頭有多少蹊蹺?寧國公家的宗婦、繕國公誥命偏生都在這個節骨眼上沒了,難道你們就不怕?她們婦道人家又能知道什麽,不過是殺雞給猴看罷了。你們就沒有父母姐妹?”


    馮紫英麵沉如水,尚未開口,陳也俊早吃了一驚道:“難道這其中竟有深意?”想了一想,複又問道:“據說江南也接二連三有好幾個要緊的官員沒了,聽說有什麽金陵體仁院總裁甄家的什麽人,又有什麽地方的巡鹽禦史。難道你的意思是說,這些人都是……”


    韓奇忙打斷他的話:“我哪裏曉得這許多事?是蹊蹺還是巧合,休要問我。依我看,隻怕還要死人哩。”趁幾個人驚疑不定間,故意抬頭看了看,重重跺了跺腳,道:“風起了,許是要變天了。你們幾個,還賴在地下做什麽?”最後一句話卻是向著他帶來的那些小廝們說的。


    幾個小廝都是平素跟著韓奇進出的親信,此時方如夢初醒,忙跟在他們家公子後麵,急匆匆逃走了。陳也俊就站在他們出去的路上,偏生他心中正有許多驚疑,故未曾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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