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重華宮。


    宗室宗正忠順親王劉茲,以及因在義忠親王謀逆作亂中沒有從逆,“德高望重”“深明大義”而晉封為郡王的左右宗人,及其他一些宗室。


    身負重創但依舊被親兵抬至此的開國公李道林、鄭國公屠尤,還有宣國公趙崇、宋國公劉智為首的貞元勳臣,及以榮國府襲一等冠軍侯賈琮、鎮國公府襲一等伯牛繼宗等人為首的開國功臣一脈。


    以林清河、吳琦川、宋廣先、婁成文為首的滿朝文臣。


    政、軍、宗室,三方重臣悉數至此。


    位列三班。


    大殿正中,卻跪著百餘名身著道破的道士,一個個唬的連跪都跪不穩當。


    禦椅上,崇康帝麵沉如水的坐在那,等候十數位禦醫的診治。


    偌大一個重華宮,除卻珠簾後皇太後悲絕的哭聲外,再無第二個聲音。


    “陛下啊,你是一個苦命的人哪,原就不願做這個皇帝,卻不得不登上帝位……”


    “你說這個帝位害的我葉家差點族滅死絕,愧對於我,可我從不曾怪罪你,隻想你高興……”


    “你喜歡九皇兒,說他比你好,更類高皇帝,你事事依他,早早將大權給他,卻唯獨不願讓他娶那前朝遺脈為妃……”


    “縱然如此,你也不願逼他,隻聽了哀家的建議,待小九兒出征後,行那去母留子之策,卻也為此,讓你們父子二人反目成仇,是我害了你們哪……”


    “九皇兒血洗京城,攻入大明宮,但他也敬愛於你,隻質問你,卻不肯傷害你……”


    “你要將江山給他,他卻要你賠錯,再自盡去尋他妻兒。你不忍他死,怎肯認錯?就削發代子死,卻也讓九皇兒心如死灰。讓你父子二人,一個退位歸隱,一個自囚龍首原,都苦了一輩子……”


    “你是預感到小九兒要走了,才先一步行到天上看看嗎?若非如此,你雖修道,但從不吞食金丹,你說過那是虛誕之事啊……”


    “太上皇!陛下啊……”


    這些話,重華宮內的王公大臣們一個個恨不得拿驢毛塞住耳朵。


    這麽多天家的絕密密辛,他們都是第一次才聽說。


    更沒想到,武王曾經還有一個兒子……


    “太後,太後!”


    直到後麵響起董皇後的驚唿聲和葉清傳禦醫的聲音,始終坐在龍椅上似在接受審判,麵色黑沉如鐵的崇康帝才起身,趕往珠簾之後。


    一盞茶的功夫後,百官聽到太醫稟奏聲:“陛下,太後乃心力哀絕而昏倒,還是請送迴慈寧宮好生休養吧,不然……”


    崇康帝沉聲道:“小九兒,送太後迴宮。”


    “是。”


    未幾,崇康帝坐迴禦椅,沒一會兒,太醫院原判帶領十數位禦醫進來,跪奏道:“陛下,經微臣等再三查驗,可斷定太上皇係玄教中誤吞金砂,燒脹而崩。”


    跪在地上為首的幾個道士慌忙道:“原是太上皇秘法新製的丹砂吃壞了事,小道們也曾勸說‘功行未到且服不得’,不承望太上皇於今夜守庚申時悄悄的服了下去,便升仙了。這恐是虔心得道,已出苦海,脫去皮囊,自了去也。”


    這等放屁話,自然被滿朝朝臣一通厲斥。


    等錦衣衛帶著這群注定要被千刀萬剮的道士下詔獄後,天子與王公百官議定服國喪三十六日,天下吏人三日釋服。


    王公百官之家,百日內禁絕飲宴。


    等宗人府和禮部將國喪諸事議罷,崇康帝忽問道:“元輔何在?”


    王公百官聞言,麵色驟然一變。


    林清河、吳琦川二人更是心焦如焚。


    林清河硬著頭皮,躬身道:“陛下,元輔身體……”


    隻說了這六個字,他自己都說不下去了。


    景陽鍾響,原是宣百官上朝。


    然在平常時日,景陽鍾響,則意味著有國難之事發生。


    君不見開國公李道林讓親兵抬著病榻上朝,都要急急趕來?


    寧則臣身子再差,昨日還好好的,也沒像李道林脖子被箭矢射穿。


    李道林都能來,他不能來?


    眼見重華宮內氣氛驟然冰寒,崇康帝反而忽地開口,語氣悲憫道:“這些時日,歿去的人已經太多了。既然元輔身子不適,就好生休養吧。太上皇驟然仙逝,朕如今心如哀灰,難理國事,還望元輔早日養好身體,為朕分憂。”


    說罷,又當場派了四名太醫,前往寧相府照看,並安排他們就住在相府內,方便隨時診治寧則臣。


    這般做派,讓滿朝王公百官差點驚掉了下巴。


    看著雙目通紅、白發如霜、滿臉哀絕的崇康帝,林清河、吳琦川等人強按下麵麵相覷的驚訝心思,隻能跪地替寧則臣謝恩罷,又恭請崇康帝保重龍體。


    然而這番話還未說完,就見戴權急急從殿外進來,手中捧著一簪白的木盒,至殿中跪地稟奏道:“迴萬歲,方才寧相府管家送進宮來元輔大人的遺折,陛下,寧元輔,薨了。”


    “……”


    崇康帝怔怔的坐在龍椅上,原本就通紅的雙目間,竟浮起了些許淚花。


    他將手緩緩按在胸口處,忽然叫道一聲:“痛煞朕也!”


    說罷,竟仰頭栽倒在禦醫上。


    戴權、蘇城等大太監無不尖叫著上前,並召集一群禦醫上前。


    百官們都差點唬掉魂兒了,隻覺得這個王朝已經岌岌可危,走到了瀕臨滅亡的邊緣。


    好在,待急急趕來的張老供奉用金針將急怒攻心的崇康帝救過來後,告訴王公百官,隻要不再動怒哀絕,暫且沒事,這才平穩了眾臣的心。


    崇康帝氣若遊絲的宣布,讓林清河、吳琦川、王子騰三人補入軍機處,與宋廣先、婁成文、李道林、趙崇和忠順親王劉茲一道共商國事,舉辦太上皇國喪後,便讓諸執事太監和冠軍侯、錦衣衛指揮使賈琮一起送他迴了大明宮養心殿靜修。


    ……


    養心殿,東暖閣。


    迴至此,崇康帝的氣色明顯好了許多……


    賈琮隻當沒看到。


    待崇康帝將寧則臣的遺折讀罷,麵色好一陣陰晴後,他看了賈琮一眼,下令道:“即刻派人,去贛西上饒,接元輔妻女親眷迴京理喪。”


    賈琮領旨道:“遵旨。”


    崇康帝皺著眉頭遲疑了稍許,道:“賈琮,元輔遺折中說,如今朝廷有一極大隱患,那便是強枝弱幹。自史以來,凡強枝弱幹之朝,必亡。漢唐尚如此,大乾如何能例外?你以為如何?”


    賈琮聞言,心頭劇烈一跳,然麵色不變,想了想後,搖頭道:“陛下,臣並不大懂這些,就算有所想,也隻是紙上談兵……”


    “說。”


    崇康帝不耐煩的低聲一喝。


    他如今,果真是把賈琮看成了可信之臣。


    賈琮躬身領旨後,頓了頓,緩緩道:“臣以為,此一時彼一時,漢唐時邊境皆有戰事,有強敵環繞,唐朝更是重用異族,埋下禍根。我大乾的情況,好似並不相同。九邊雖有百萬強軍,但皆為我漢臣……”


    崇康帝聞言,冷笑一聲道:“糊塗!你以為漢臣就皆可信麽?若皆可信,蔡勇為何拚死也想要跑去宣府?賈琮,記住,這是一個大隱患!”


    言至此,崇康帝麵上說不出的冷峻,還隱隱有一些焦躁。


    留給他的時間,不多了。


    賈琮聞言看起來頗為作難,他實在想不出這個難關的解決之法,想了片刻緩緩問道:“陛下,不知元輔大人,可曾給出了解決之法?”


    崇康帝眯起眼睛,淡淡道:“元輔以為,可從九邊各調一營兵馬迴來,充實京營。”


    賈琮聞言皺了皺眉頭,道:“據臣所知,雖然這些年軍機閣和邊軍關係日漸不睦,可開國公、宣國公等人依舊對邊軍有不弱的影響力。若調邊軍入京,那……王子騰、牛繼宗等人,肯定無法抵抗。”


    崇康帝想了想,搖了搖頭道:“李道林對邊軍的影響,遠在趙崇之上。但是經過這些事,貞元勳臣對他的看法,已經變得惡劣起來,對上趙崇,反而落在了下風。另外,賈琮,不能因為王子騰、牛繼宗、史鼎他們現在弱,就讓他們保持現狀,要給他們壓力,讓他們變強。想要強軍,最好的辦法,就是給他們尋找對手。不然強枝弱幹,遲早要出大事……”


    這番話與其是崇康帝說給賈琮聽,不如說是在給他自己聽。


    說了一半,他又陷入沉思中。


    可以看出,雖然崇康帝不希望寧則臣繼續長存於世,但對他的忠誠,對他的諫言,崇康帝依舊深信不已,遠不是賈琮隨便說兩句就能影響到的。


    而且顯然,崇康帝已經動了調一部邊軍入京,充實壯大京營的想法。


    另外,很明顯,崇康帝心裏還是盤算著軍中以李道林和趙崇相互抗衡為主。


    王子騰、牛繼宗、史鼎等人為輔。


    三方掣肘。


    最後,如此一來,日後還不必擔心賈琮的錦衣衛坐大,他也不可能依靠開國功臣一脈,就能一手遮天……


    因為能夠抗衡他的人,大有人在。


    帝心如此,深不可測。


    過了好一陣後,崇康帝才迴過神,看了眼眼觀鼻鼻觀口的賈琮,又道:“元輔還建議,讓邊軍參將以上的將帥輪調,以免將邊軍養成了各家私軍,尾大不掉。你以為如何?”


    賈琮隱隱看出來,崇康帝似有教導他之意,雖摸不清為何如此,但還是仔細想了想,道:“應該可以。如今乃太平盛世,沒有人敢違抗中樞旨意和調令,若能以此形成規製,臣以為極好。”頓了頓又道:“元輔大才。”


    崇康帝哼了聲,麵色上多了絲悲意,但也不過轉瞬即逝,淡淡道:“元輔對你也很看好,以為日後你定能平衡各方勢力,讓朝局安穩。”


    賈琮躬身道:“臣定當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崇康帝眯起眼看了他一眼,道:“到新皇親政時即可,到那時,自會還你大自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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