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嗚!”


    “嗚嗚!”


    一陣陣號角聲自大船甲板上傳出,更有金鑼陣陣,鼓聲隆隆。


    一方總督,封疆大吏,官居二品,起居八座。


    又有王命旗牌在身,在地方上,幾乎為不可戰勝的存在。


    出入自然聲勢驚人,以壯官威。


    若是平常時候,此刻古河碼頭上的百姓都要退避三丈,避之不及者,都要跪地相迎。


    非如此,何以言貴?


    可是此刻,碼頭最前方,唯有一騎獨立。


    賈琮頭戴紫金冠,身著飛魚服,肩披猩紅色貂毛大氅,腰懸天子劍。


    麵如冠玉,貴氣自顯!


    麵對龐然大船靠岸,他亦絲毫不動。


    他不動,身後百餘親兵亦不動。


    氣勢雖不如對麵恢宏,但始終凝固不散,不動如山。


    “總督駕到!閑人退避!”


    總督府班頭站在甲板上,大聲怒喝道。


    隻可惜,碼頭上的人連個眼神都沒有給他。


    換做揚州城內其他任何人,此刻都隻有跪迎的份兒,偏偏此刻碼頭上站著的,是佩天子劍的賈琮。


    論官品,他的確不如江南總督。


    錦衣衛指揮使不過正三品,還是武官。


    江南總督是正二品,方悅身上還掛著尚書銜,就是從一品。


    高賈琮兩級。


    兩人一人有王命旗牌,但一人還有天子劍,皇對皇,扯平了。


    可惜,賈琮身上還有一個二等伯的爵位。


    就算是二等伯,也是超品伯。


    貴在一品之上。


    所以抵對起來,賈琮還在方悅之上。


    方悅身傍王命旗牌,不用給他行禮,他自然更不用給方悅見禮。


    故而能站立不動。


    見他如此,船上之人本來大怒,可從船樓中匆匆走出一人,與他耳語幾句後,那班頭登時閉嘴,畏縮的看了碼頭上賈琮一眼後,大船竟又往前開了開,避開正中,這才開始搭下船船板。


    有此前車之鑒,後麵的船自然知趣,避開正中泊位,直到第三條大船,穩穩的停在碼頭邊。


    甲板上數位精氣神明顯不同的老人站在船邊,看著碼頭上諸人,目光各異。


    賈琮這時利落的翻身下馬,迎上前去。


    船板鋪下,賈琮不等船上之人下來,反倒先一步上船。


    “先生!”


    登上甲板,賈琮幾步上前,於一披著青色鬥篷的老者前拜下。


    這位老者,自然便是名滿天下的高德大儒,鬆禪公宋岩。


    宋岩看著賈琮,微笑著頷首叫起道:“好好,起來吧。月餘光陰,琮兒沒有虛度。”


    賈琮聞言,起身後謙遜一笑,躬身道:“先生謬讚了。”


    宋岩點點頭,指著他身旁的一個一直注視著賈琮的中年人,介紹道:“雖然你們兩家是世交故舊,不過你們大約還未見過,琮兒,這位便是江南甄家的家主,欽差金陵省體仁院總裁甄大人。”


    賈琮聞言看了這位儒雅的中年人一眼後,見禮道:“賈琮見過世叔。”


    甄應嘉目光無比複雜的看著賈琮,終於化為一聲長歎,道:“甄頫自作自受,我還要謝謝世侄你啊。”


    這是明白人說的明白話。


    賈琮猶豫了下,直言道:“世叔,甄頫不死,牽連太廣,琮不得不下辣手。世叔怕是不知,甄大哥與揚州鹽商安家勾結,要在鹽政衙門內下毒毒殺於我,此事安家已經招認……”


    “嘩!”


    甲板上一片嘩然,宋岩麵色凝重,身邊四個老人也都目光震驚,看了看賈琮,又看向麵色蒼白的甄應嘉。


    “這個逆子!!”


    甄應嘉氣的渾身戰栗,麵色慘白,道:“他怎麽敢?”


    一旁一老人也無比好奇道:“清臣哪,你和甄家大哥兒有何過節?”


    宋岩為賈琮介紹此老:“這是徐州方家家主,你稱為叔和先生便是。”


    賈琮明了,此人便是江南十三家方家家主,方哲方季行。


    方家勢力,猶在江陰秦家之上。


    他微微躬身道:“小子賈琮,見過叔和先生。說來無奈,琮與甄家大哥此前從未見麵,毫無交集。不過事已至此,甄大哥為何如此想置我於死地,已經不重要了。小子受先生教誨,自然明白大局為重的道理。也請甄世叔理解,當日晚輩不得不出手的苦衷。”


    方哲明顯欣賞賈琮的成熟,對麵帶羞愧之色的甄應嘉道:“忠清,若不是清臣果斷下手,甄家這次有大難矣。”


    甄應嘉連連點頭,對賈琮拱手道:“世侄之恩,甄家銘記。也請世侄放心,我甄家並非是非不明之輩。”


    賈琮忙避開此禮,客套一番後,還是提醒道:“世叔,甄大哥雖死,但此事我怕有人未必就會放下。”


    甄應嘉一臉苦澀,點點頭道:“隻要世侄這邊能穩住,那一邊……”說著,他看向前麵那兩條大船,沉聲道:“就慢慢談吧。”


    賈琮道:“昨夜動手時,江南按察使諸葛泰強行阻攔,想要收押白世傑、秦栝和甄大哥等人。他還以為,我對白家、秦家甚至甄家下手,是為了他們新黨推行新法。嗬嗬,在他刀下留人中,我強行下令動手,事後他惱羞成怒,揚言要上本彈劾於我。


    我明言相告,我雖師承先生,但並非舊黨中人,更非新黨中人。出手對付白家,是因為他家與原金陵千戶劉昭勾結,妄圖控製官府,謀逆造反,鐵證在手,這是鐵案。


    甄頫、秦栝勾結,與白世傑裏應外合偷襲錦衣衛,救出反賊,所以我不得不對秦家和甄大哥動手,卻不是為了新黨做刀。


    而當場殺了白世傑等人,是為了錦衣衛死去的部下報仇。


    和新黨沒有任何幹係。


    對了,剩下還有些手尾,譬如甄大哥那邊,在金陵之地還留些問題……


    到時候,還請世叔見諒。


    當然,會在不驚動甄家大宅的情況下去解決。


    這就是我的立場。”


    甄應嘉於世務並不精通,聞言還不大明白賈琮之意,一旁一老卻叫道:“清臣這話是不是偏了?你是鬆禪公的弟子,不是舊黨是什麽?再說你不是已經對新黨下過幾次狠手了?這次你又故意先殺了白世傑等人,沒有讓禍事在江南本土牽連,分明就是我舊黨……”


    “好了,公壽,這些且不提了。琮兒曾與老夫言明,他還未親自接觸過世事如何,更不知政務為何,自然不該有先入為主的政見,老夫深以為然。年輕人有自己的看法是好事,我們當扶持指點,卻不必束縛,對琮兒如此,對子厚亦是如此。”


    宋岩止住了此老之言。


    賈琮認得此人,是江南石家家主石康石公壽,上迴在金陵城外碼頭上,此老與梁家家主梁正平,褚家家主褚東明都在。


    這幾位老人,平日裏在江南都是說一不二的主,就是江南總督當麵,他們也不落下風。


    不過,就名望而言,業已成天下師德望的宋岩,還是高他們一頭。


    宋岩這一開口,石公壽雖心中不滿,卻不再倚老賣老了。


    宋岩年長於他,名望高於他,致仕官爵亦高於他,士林文名更是讓他拍馬難及,雖然江南十三家多出過宰輔重臣,但當下,江南各家家主的地位,無人高過宋岩。


    宋岩止住石公壽後,對賈琮道:“下船吧,前麵有江南督撫在,後麵還有你們賈家、史家、王家的幾位家老。我在金陵時,聽到了些風言風語,這幾家人對你的評價並不好……宗親之間,當以親親為重。”


    賈琮聞言點點頭,往後方眺望去,卻見七八頂華麗的轎子已經從後麵船上抬下……


    誰先下船是有講究的,有宋岩在,連督撫船上都還無人先下,賈、史、王三家倒先下船了。


    賈琮好奇:“先生,誰請他們來的?”


    宋岩對這些高門大戶的傲慢也感到無奈,而且這些人已經不是傲慢了,是老朽了……


    宋岩自身對這些虛節倒不甚在意,但禮數如此,規則如此,這些人卻公然踐踏。


    而賈史王三家人率先下船後,有他們帶頭,督撫船上也就開始下船了。


    不過宋岩還未言,就聽甄應嘉簡直有些無所措道:“是我。隻是我並不知他們……”


    賈琮嗬嗬一笑,道:“他們倒不是不尊重先生,隻是以為我這個晚輩是地主,卻沒有先迎他們,許是生氣了。”


    這種事,當著外人的麵,宋岩也不好教他什麽,否則難免有離間宗親之嫌。


    他隻暗自一歎,看著賈琮道:“走吧,我們也下船。”


    幾頂車馬自船艙牽出,賈琮和後麵跟著的宋華一起攙扶著宋岩上了馬車,又叮囑宋華好生照看好後,才走下甲板。


    等他下船後,就看到江南總督方悅、巡撫郭釗、布政使唐延、江南大營提督陶克、總兵盧明、常州府知府杜真、江陰縣令薑超一眾江南文武走了過來,另一邊,賈家、王家、史家幾位家老也下了轎,一步三晃的過來,覷著眼等他這個賈家“孽子”請安。


    他們一麵自以為代表著朝廷大義,一麵自認為代表著人倫孝道。


    一個個目光漠然,隱隱居高臨下的端著身份注視著賈琮,等他低頭。


    賈琮嗬的冷然一笑,緩緩將腰間天子劍解下,懷抱於胸,目光自西而東橫掃一圈。


    群嘲!


    到了這個地步,他雖然遠不到為所欲為的境地。


    但對於這些至今還摸不著情況,依舊以他們的官場觀世界觀飽含惡意的來看待他這個“公門庶子”,還擁有莫名其妙優越感的人,賈琮若還需要逢場作戲的去迎合,那就是自輕自賤了。


    所以,他當著眾人的麵,冷冷吐出兩個字來:“可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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