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濕寒。


    南方的風與北方的風不同。


    北方的風看似轟轟烈烈,但隻要穿一件厚實的大氅,就能阻隔在外。


    而南方的風,雖然感覺溫柔纏綿,沒有什麽威力,卻能不動聲色間穿透層層阻隔,冷入骨髓。


    冬夜的風尤其寒冷,黛玉雖裏穿一身玉色翠葉雲紋錦繡棉裙,外罩一件銀白底色翠紋織錦羽緞鬥篷,可依舊擋不住冷風。


    不過,她一邊收縮著削肩,一邊咯咯咯的暗樂起來,嚇了賈琮一跳,問道:“妹妹這是怎麽了?別是撞客了……”


    黛玉沒好氣嗔了他一眼,而後細聲笑道:“我想起哥哥剛才看見我時的模樣……”說著,她頓住腳步,咬牙切齒的學道:“林,黛,玉!噗嗤!”又看了賈琮一眼。


    賈琮嗬嗬道:“你還笑?當時可讓我緊張了會兒,我以為是仇家上門兒了呢。”


    黛玉聞言,目光柔和的看著賈琮,溫聲道:“哥哥在外麵,有很多仇家麽?”


    賈琮嘿嘿一樂,點點頭又搖搖頭,道:“看不慣的多,但敢報仇的,目前沒幾人,都被我抓了起來。”


    黛玉不樂,她默默的走了幾步,然後抬頭看著賈琮,正經道:“我雖然不懂外麵的事,可也看了些雜書,書上說,做官不能特立獨行,處處樹敵,就算潔身自好,不同流合汙,也該做到和光同塵。樹敵太多,就如身陷淤泥,越陷越深,到最後連抽身而出都做不到……你笑什麽?”


    賈琮哈哈笑著舉手投降,道:“沒笑你沒笑你,是高興的笑!你也知道,咱們家裏都是一群膏粱子弟,要麽就是清新脫俗以世事為晦氣的世外高人……沒想到,家裏還有妹妹這樣的女諸葛!”


    黛玉不依的跺腳嬌嗔道:“又哄我!你就是在笑我!”


    說著,似被自己嬌柔勾魂的聲音酥了身心,身子打了個寒戰。


    賈琮見之,解下肩頭的大披風,給黛玉披在身上,將絲絛擺在她身前,道:“係好快走,再吹會兒風明兒你非起不來不可!”


    黛玉抿嘴看了賈琮一眼,雙手抓住絲絛挽了個結,靜靜的往前走著。


    賈琮心中苦笑,總有種女孩子,一舉一動,都是幽情,一顰一笑,都能讓氣氛變成粉紅色……


    “咳咳!”


    幹咳了兩聲後,賈琮一臉正人君子道:“這個……通常而言,尋常的官兒在官場上廝混,的確要像林妹妹說的這樣,要和光同塵,不能標新立異。人得罪完了,他也就完了。隻是我這個官哪,和尋常的官不同。”


    黛玉來興趣了:“怎麽個不同呢?”


    賈琮笑道:“說好聽點,我是特務頭子,說難聽點,我就是朝廷鷹犬,天子爪牙。”


    “噗嗤!”


    黛玉其實何嚐不知賈琮的官是做什麽的?


    漢之大誰何,唐之麗競門,宋之皇城司,乾之錦衣衛,都是一丘之貉。


    翻開史書秘冊,這些天子爪牙機構,少有好名聲。


    隻是黛玉沒想到,賈琮竟能如此坦然的說出,還挺高興。


    她嗔道:“哪有自己說自己是鷹犬爪牙的?”


    賈琮嗬嗬一笑,道:“其實沒什麽兩樣的,做官的都是在為天子出力,隻是他們是替天子牧民,對付的是百姓,而我們,對付的是壞人。隻有壞人,和為壞人兔死狐悲、物傷其類的人,才會罵我們,才會害怕我們。若是心底無私,光明磊落,又何必怕我們?”


    黛玉一直靜靜的看著賈琮,賈琮沒好氣提醒道:“看路,再別像上次那樣絆倒了!”


    黛玉聞言,俏臉一紅,再想起那句“抱著硌手”,羞惱的瞪了賈琮一眼,可寶玉吃這套,賈琮卻並不吃。


    他嗬嗬笑著,伸手撥亂了黛玉額前秀發,教訓道:“快走!”


    黛玉自己都奇怪,被這般教訓,為何心裏不惱……


    見賈琮繼續往前走,她也認真走起路來,又問道:“可是史書上也記載了好些你們做的壞事,遇到昏君,你們……”


    賈琮忙打斷叫屈道:“妹妹這話卻是說偏了,怎麽就成‘你們’了?八竿子打不著啊!


    如今的錦衣衛,都是我一兵一卒建起來的,和之前的錦衣親軍都沒什麽瓜葛,更別提那些臭名遠揚之輩了。


    其他文臣武將在曆史上難道就沒出過奸臣逆賊?不能一概而論吧?”


    黛玉見賈琮這般委屈,愈發“嗬嗬”笑的開心。


    她好讀書,讀過許多雜書,知道許多事,但從未和人說起過這些。


    如今學有所用,所以心情極好。


    她自然不知道,後世有個說法,將這種情況叫“共同語言”……


    不過,她的房間終於到了。


    見黛玉意猶未盡的站在門口,似不想進門,賈琮自己動手將她係在身前的絲絛解開,取下鬥篷,披迴自己身後,因為黛玉太瘦,不用擔心觸碰到什麽……


    抽了抽嘴角笑了笑,賈琮道:“快進去吧,好好暖暖身子,喝杯熱水,不過不要喝茶,不然又睡不著了。等我忙完這幾天,再帶你們去瘦西湖上逛逛。你雖生長在揚州,怕也沒什麽機會去那裏頑。到時候你們可以都穿上士子儒衫,當一迴風流公子。”


    說完,見黛玉的眼睛都在發亮,賈琮哈哈一笑,哪裏是什麽絳珠仙子?分明也是個貪頑的丫頭。


    “好好休息,我走了。”


    替她推開門,目送黛玉進屋後,賈琮不再停留,大步離去。


    黛玉卻又從門裏走出,一直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轉角……


    ……


    “嘩啦!”


    廚房邊的屋子,便是沐浴房,賈琮走到時,正好聽倒水聲傳出。


    他推開房門,就見紫鵑正氣喘籲籲的提著空桶,從腳凳上下來。


    賈琮忙上前,要接過木桶,道:“我道你會尋兩個守夜嬤嬤來倒,早知道你自己折騰,我就不讓你來了,萬一燙著怎麽好?”


    紫鵑一邊喘息著,一邊笑道:“哪裏就能燙著?再說我也沒那麽傻,都是先舀一小半涼水,再兌熱水,就算燙上了也燙不狠。三爺來的正巧,快準備洗吧。”


    說著要上前服侍,賈琮溫聲道:“今兒我就隨便泡泡吧,你快迴去,林妹妹剛才凍了一路,我瞧著麵色不大好,你趕緊準備一碗薑湯……兩碗,你自己也喝一碗,不要不當迴事。剛還和林妹妹說,過兩天等我忙完了再一起出去逛瘦西湖,你們凍壞了哪一個都不美。”


    紫鵑聞言,猶豫起來,道:“可是三爺你……”


    賈琮笑道:“我就泡一泡就好,不妨事的,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並不是嬌生慣養的……好了不耽擱了,快去吧,你們姑娘身子有多弱你不是不知道,往後夜裏再不好讓她出來了。”


    紫鵑這才下了決心離開,不過還是解釋了句:“姑娘也是擔心三爺呢。”


    賈琮笑了笑,擺手讓她離開,紫鵑到底更記掛黛玉,趕緊離去了。


    賈琮關上門後,去沐桶邊試了試水溫,正好,便去了衣裳,進了沐桶浸泡起來。


    “唿……”


    ……


    “咦,你怎麽迴來了?”


    黛玉正靠在花梨木寶榻邊,雙手輕輕按著兩處太陽穴處,見紫鵑端著托盤進來,詫異問道。


    紫鵑抿嘴笑道:“還不是三爺,擔心姑娘身子弱,說你吹了半宿的冷風,說什麽也要打發我煮一碗紅糖薑湯送來……姑娘果然冷著了,頭疼是不是?”


    黛玉將手放下來,沒好氣道:“什麽頭疼,是困的!三哥哥把他的鬥篷都給了我,差點熱出汗來!”


    “啊?”


    紫鵑見黛玉麵色果然如常,還有些紅潤,中氣不淺,頓時傻了眼兒了,看了看托盤裏的紅糖薑湯,奇怪道:“那三爺幹嗎讓我迴來?”


    話剛說罷,紫鵑就後悔了,黛玉的麵色也黯了黯。


    賈琮此意,皆在不言中……


    沉默了好一會兒後,黛玉方才又輕輕笑了笑,道:“你把薑湯喝了吧,今兒你也吹了冷風,仔細風寒了。”


    “姑娘……”


    紫鵑想說什麽,卻不知該怎麽說。


    黛玉又沉默了稍許後,輕聲道:“快睡吧,現在就挺好呢。”


    紫鵑還想說什麽,可是,她又能說什麽呢?


    ……


    翌日清晨。


    雖然睡的很晚,但賈琮還是準時起床。


    且他甚至沒和家人一起吃早飯,卯時三刻鍛煉完後,他就帶著展鵬等人,前往古河碼頭。


    茶娘子通傳,金陵方麵昨天下午就傳迴了消息,甄家家主甄應嘉與江南十三家在金陵停留的四家家主,以及賈、王、史三家在金陵長房的家主,一起親自登門造訪了前大司空府宋家,請了名滿天下的當世大儒鬆禪公宋岩出山,齊往揚州府趕來。


    除此之外,還有江南總督方悅、江南巡撫郭釗、江南布政使唐延、江南大營提督陶克、總兵盧明、常州府知府杜真、江陰縣令薑超等一眾江南文武大員,也齊齊動身,趕往揚州府。


    整個江南,風起雲湧!


    值得一提的是,江南總督方悅麾下的督標營、巡撫郭釗麾下的撫標營均滿員而至。


    江南大營提督、總兵麾下,更是有三千兵馬隨行。


    加上各家的隨從、仆役,浩浩蕩蕩滿萬人,齊壓揚州府。


    而賈琮身邊卻依舊隻有百十人,靜靜的護衛著他,勒馬於古河碼頭,觀滿江大霧。


    直到辰時二刻,一行大船破開晨霧,緩緩出現在了大江之上。


    為首一千石大船,旗杆上高高飄著一麵大旗,上書五個大字:


    江南總督,方!


    賈琮的目光卻未在那上麵,他隻輕垂著眼簾,看著江水滔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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