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水墨畫般的風景。泛舟湖上,暖風拂衣,心情曠遠寥廓,置身杭州這個古典兼現代的城市,一步一步間,我細細揣摩著祖邇走過時的情狀。

    2007年10月,高三上學期的國慶假,祖邇與父母一起飛來旅遊。那是我們第一次近一周的分開。我沒有去過西湖,隻知道那是絲竹柔軟美女妖嬈的江南,中間隔著數千裏的距離。

    那時的我,惴惴不安緊張兮兮像個小孩,怕他水土不服,就拉著他上超市買了大包小包的食物;沒坐過飛機,生怕發生什麽失事意外;為了保證時時都能聯係上,傻氣地一口氣繳了500元的手機話費。

    從營業廳出來的時候,祖邇滿手提著大袋小袋,下巴親密地蹭了蹭我的額頭,輕輕微笑,“左左,怎麽辦?還沒上飛機,我已經開始想念你。”

    那時候的祖邇,溫柔的模樣,一如西湖的和風,溫潤如水,輕易讓我失神注視。

    我在學校規定返校的前一天提著行李出現在行政樓的學生管理部。

    房門鑰匙不知何時從口袋裏遺落。下午五點到的航班,我在寢室門口守了一個小時,發了一個小時的呆。

    管理阿姨的備份鑰匙已經上繳生管部,心有餘而力不足。

    電話那頭蘇絮欲哭無淚:“左左,左左,我們馬上改航班迴去!”

    “不要緊。”我試圖安撫她,“我去生管部找找看,大不了,去學姐那裏湊一晚。”

    宿舍樓人聲稀零,大都房門緊鎖。空蕩蕩走廊上,隻有我一個人的腳步聲。

    十一長假,行政樓辦公室幾乎全部靜靜關著。門衛大叔那張公事公辦的臉泛著同情,“最早也是明天上午九點,怎麽這麽不小心呢?看來要不就跟同學擠著打發,要麽,就到校外的旅館找地方吧。”

    行李不多,僅有幾身換洗的衣服,我掂著手機,提著行李在旅館的電子版招牌前徘徊了兩圈,剛要提步進去,路邊燈光一揚,我下意識用手擋住燈光,一輛湛亮的銀白色轎車停靠在夜色中的路燈下。

    不待車停穩,後坐的車門邊被大力推開,一個男生蹦下車來,口中念念叨叨:“這種大人們的飯局,走馬觀花一路下來,煩都煩死了!哎,我說,戴祺,這家店裏的綠豆餅聽說超好吃,你也下來嘛!填飽肚子再去灌酒總不容易來得醉!”

    男生的側臉活潑柔軟。我皺了皺眉,終於想起了籃球場上的一麵之緣。那時候,他將球扔過來,明快地喊:“戴祺,你的球!”

    “我不餓。”一個修長的身影從車上下來,“待十分鍾,我就走。”

    男生不以為然:“你爸答應,我爸也不會讓你走的!想想你有多久沒露麵了,我媽可是天天念著你,把你的名字掛在嘴邊。”

    “下飛機之後不就見過了麽?”迴答的聲音清冷沉靜。

    “我爸媽疼你,你又不是不知道。那些叔叔伯伯們,跟你爸又是舊相識,你這個留美學生,不喝酒隻怕不合眾意,好歹你也成年了,不通過喝酒展現一下你的男子氣概,豈不損失?也算熱熱場,為戴叔叔擋擋那些酒友是不是?”

    “這話是你說的?”綿長的眉頭微皺。

    男生嘿嘿笑,窘著臉撓了撓頭,“是我媽對我說的。我爸不是有高血壓麽,你知道,我老媽緊張她老公可比緊張她兒子多多了!”

    “廢話連篇。你不是要吃東西麽?快進去。”

    我微微抬頭。前方的“西優烤餅”店,燈火明亮,裝飾華麗。

    屏幕突亮,手機顯示尹榕的名字。

    按下接通鍵,我收迴視線。尹榕大聲嚷嚷的聲音衝撞著耳膜:“左左,左左!我們今天恐怕沒辦法買到票了!你找個地方填飽肚子,別離學校太遠,聽著,現在的治安亂得很,你別亂跑!校門口不是有賓館嗎,管它四星五星,先住下再說!”

    尹榕的聲音漸遠,蘇絮的唿吸透過手機傳過來,一起一伏,清晰規律。連我自己都很意外,這種時候我竟然會如此悠閑。“左左,那些店麵隱蔽簡陋的旅館你千萬不要去!要不……”她想了想,“我在電子學院有個同學,她應該在學校,我告訴你她的寢室號,你去找她,我現在就跟她聯係。”

    我笑了笑,“你們太杞人憂天了,我現在在跟一個老鄉逛街,今晚就住她那裏了。”

    蘇絮明顯鬆了口氣,尹榕又湊上來“要是程依然的話,你不準去!那個女人……”

    “不是。”我打斷她的話,“是我外院的一個同學,唔,我們正在吃飯呢!校食堂早就沒飯了,我餓極了,先掛了。”

    說完,不由分說合上手機,抬頭,正對上一雙深邃的星目,我一愣。另一個男生已經先我開口:“喂,戴祺?!”

    好奇的目光投來,男生怔了怔,撫著下巴若有所思地笑,隨後淡淡笑道:“那,戴祺,我先進去了。”

    “你好,又見麵了。”我將手機塞迴袋裏,微笑著看向燈光下那張光線明滅的臉。

    “唔。”男生漫不經心地點頭,又問:“你怎麽了?”

    注意到他的視線落在我手中的行李上,我撫眉輕歎:“說來話長。”

    “哦,那就算了。”伸手要推玻璃門,似是想到了什麽,他掃了一眼繁華的街道,表情淡漠:“晚上一個人,小心安全。”

    “好,謝謝。”我微微一笑。

    “再見。”他不再說什麽。透過厚厚的玻璃門,裏麵的那個男生正向他招手。

    “喂!”我叫住他。

    “嗯?”玻璃門維持在被推開的六十度。他原地不動,眼帶疑惑。

    我笑了笑,坦然道:“我餓了,你請我吃飯吧!”

    正值晚飯的又一輪高潮,川菜館內人滿為患。我們占了個靠窗的位子,外麵夜市繁華,倒映在落地窗上,虛幻朦朧。

    一股腦埋頭吃完酸辣粉,我放下筷子,用餐巾紙拭著嘴角的油漬,看向對麵一直目不轉睛的人,隨意地吸了吸被辣紅的鼻子,不好意思地笑,“謝謝你了,總算沒有餓著肚子流浪。”

    “你純粹是在浪費我的時間。”他不著痕跡地瞥了眼我腳邊的行李。

    我認真地搖了搖頭,“我要是有錢的話,也不會自甘要一個陌生人請吃飯的地步。”

    “落拓到這種程度?”他頗具玩味地打量我。

    “喏,如無意外,我極有可能去睡天橋下麵。”我將錢包扔給他,頭也不抬地繼續吃肉醬麵,“還剩下一張五毛的紙幣,兩張信用卡,學生證、圖書證、輪滑卡、兩張美容美發代金卡都在裏麵。”

    抽出兩張信用卡,他看了看,又塞迴去,“你到哪裏去了?”

    “杭州,西湖。”我吸了口氣,“來迴的飛機票刷得交行的那張卡隻剩下八十幾塊,中國銀行的那張隻能刷不能取,還有一張建行的,大約還剩兩千塊,落在宿舍了。”

    “你出門都不帶現金麽?”他隱隱皺眉。

    “一路睡迴學校,出租車司機帶著我在中環悠閑地轉了兩圈,坑完了僅剩的一百五十塊。”被辣出眼淚,我眼神亮晶晶地看向他,“要是方便的話,你呆會再借我一塊錢坐公車去交通銀行把那剩下的八十塊取了。學校的自動取款機最低取款一百塊,不然我連在網吧泡一晚上也不行。”一口氣說完,我繼續吃麵。

    他將錢包還給我,“為什麽不迴寢室?”

    “把鑰匙弄丟了。”我苦笑,攪了攪碗裏的麵,“能找的人都不在,跟我同高中的一個師姐去南京會男友了。我要好的人隻有幾個。”

    “室友呢?”

    “我們一起去的,明早的飛機隻買到了三張,今天參觀完靈隱寺我就迴來了。”

    他聞言沉吟了一會兒,掏出手機,撥通了一個號碼。

    “喂,趙伯伯嗎?我是戴祺……我有一個同學沒了鑰匙,迴不了寢室……嗯,對……那,謝謝了……再見。”說完,他掛斷了電話。橘黃色的燈光下,他臉部的線條柔和了些。

    出於直覺,我並不遮攔地問道:“你在幫我找人?”

    “嗯。”

    “趙伯伯?別告訴我,是我們學校的校長趙釗。”我下意識道。

    “對。”他淡淡答,“他說會幫你找到生管部的管理員。”

    我長吸一口氣,“看來我今晚的運氣還不算太糟。”

    他饒有興趣地打量我:“我還以為你會介意。”

    “為什麽要?”我不以為然,“特權就是特權,再介意它也不會消失,更何況,我該感激幸運女神的眷顧,總算沒有在你身上賭輸。”

    “賭?”他失笑。

    “要是我爸有部bmw,鐵定摸摸都不讓。”克裏夫。歐文十幾支寶馬的廣告不是白看,那麽明顯的豪華轎車,要識別logo,不需要第二眼。

    他神色柔和,“那是寧淩的車,寧伯伯作為他考上大學的獎勵。”

    “寧淩?他媽媽姓淩?”我挑眉。

    “嗯,怎麽了?”

    “看來這種取名方式已經成為了一種風尚。”我微笑,“我有個朋友叫覃鬱,他媽媽姓鬱。”

    “是嗎?”

    我點頭,“都是愛情的結晶。難怪升學禮物就這麽大手筆。”

    他的唇角勾了勾,“也不過是偶爾的時候試試,表麵上送給他,實際上還是屬於父母管轄。寧淩的家教很嚴。”

    我不禁笑出聲來:“我也是。過年的壓歲錢總是爸爸媽媽給的最多,可是一過新年,全部要迴收,理由是謹防我濫用。”我突然說不下去,因為,來自對麵的目光,深靜如寒潭,繚亂著思緒。我訥訥地低下頭去,將殘湯剩麵推到一邊,用紙巾擦嘴,細細計算著桌上的食物,“總共三十五塊五毛。不介意的話,我可以再叫一杯可樂嗎?明天再還你。”

    “當然。”他揮手示意服務生,作短暫的停頓,又道:“不過,你明天恐怕見不到我。”

    “嗯?”

    “我要飛日本,跟那邊的教授見麵。”他簡單解釋了一下。

    我向來不是熱衷挖人私事的人,自然不再多問。

    可樂被端了上來。他看了眼時間,起身道:“走吧,迴到學校,鑰匙也應該送到了。”

    “唔。”我喝了一大口可樂,連忙起身,伸手去提行李,卻被他搶先一步。不理會我複雜的神色,他揚了揚眉,“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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