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9:此情可待:抱起暈倒的她


    近十一點的學校辦公室,燈火通明,十分熱鬧。


    學生們把老師的辦公桌圍得水泄不通,阿雅踮著腳努力地在人堆裏擠著,盼盼地朝一疊疊試卷上看。


    她也看了下時間,爹地怎麽還沒有來接她呐?


    “何阿雅,好像看到你的了耶!”


    阿雅心撲通撲通的,就被那緊張感引走了。


    數學老師正在批改她的試卷了,阿雅眯起一隻眼睛,另一隻水漉漉的睜著,薄薄的眼皮有些顫,眨也不眨。


    “嘿,你選擇題全對哦!”


    阿雅咽了下口水,露出笑顏,“真的呀?”


    “阿雅!”


    後頭有人叫,阿雅迴頭,是孫清夢,氣喘籲籲跑過來的樣子。


    “清夢,怎麽……”了字還沒出口,清夢後麵露出個人。


    正是這些日子在家裏照顧她的張阿姨。


    阿雅張嘴來不及說話,張翠英看著她,“阿雅!快跟我走,你爸爸出事了。”


    接下來的一切都好像在慢鏡頭的天旋地轉中,蒙蒙的霧,阿雅看見好多好多的霧,耳朵嗡嗡的,好像被上湧的血水突然堵住了一樣,聽什麽都是迴聲一片。


    視野忽遠忽近,阿雅在樓梯拐角摔了下去。


    後麵追下來噪音一片,她很茫然,被跑下來的張翠英和孫清夢扶起來。


    後來,她又上了車。


    車窗外的世界,很黑很黑,將近午夜了,濃黑充斥著她空洞的一雙眼睛。


    什麽也沒說,很安靜,她聽見水滴,滴答滴答的聲音。


    孫清夢在旁邊,好像一直給她擦,那些紙巾,一遍一遍刮著她的額頭。


    她沒有流淚,但是一頭一頭的冷汗,好像把身體裏的水分全蒸餾幹淨了。


    低頭看到自己放在膝蓋上的雙手,校服裙擺也濕透了,她握不攏自己的雙手,在打擺子,怎麽也握不攏。


    她還扭頭,發出笑聲,“我爹地以前出警也受過傷,每次都搞得好像天大的事,這又是他的把戲了,等我哭慘了跑到醫院,他躲在病房門後麵嚇我。清夢,他特別壞的。”


    孫清夢的眼淚掉下來。


    好像叫不醒她了。


    一直到醫院阿雅都很乖的跟在張翠英的後麵。


    孫清夢攙她很緊,急診室前,阿雅頓住了腳步。


    “張姨,不是這邊,是那邊的普通病房。”


    “阿雅……”


    張翠英的眼睛也是紅的,她是個女警,鎮定自若是本能,但看著這麽瘦小的孩子,拎著她的衣角近乎輕輕乞求地說話。


    阿雅搖頭,“不是這邊的,不是的,”


    “阿雅,聽我講,你爸爸就在臨時的停屍……”


    “住嘴!不是的!我爹地活著,我一點感覺都沒有啊,怎麽會呢,所有人都騙我,不是的不是的……爹地在那邊!”


    她往外跑。


    孫清夢竟然追不上。


    阿雅沒有命地跑著,走廊的燈好亮,亮到要刺瞎了她的眼睛,這麽明亮,為什麽她的眼睛裏好黑好黑。


    爹地在哪裏,為什麽每一間病房都沒有人?阿雅瘋了,瘋了也要找。


    “阿雅。”


    “阿雅!”


    張翠英徹底揪住了她,其實她有什麽力氣呢,被一路拖著,沒有人理會她的掙紮。


    急診室的最裏麵一間很大很大的房子,一整麵的玻璃可以看清楚裏麵是怎樣一個地獄。


    人好多。


    這起警匪大規模戰爭現在還沒有驚醒全香港陷入熟睡中的民眾。


    但死了的特警,警察們的家屬都來了。


    裏麵是一個煉獄,哭聲震得阿雅的心肺像是全部扯裂。


    張翠英失去了耐性,眼下的情況誰的心情也不好,她沒有多餘的耐心安慰一個風雨飄零的小女孩了。


    她看起來像一個破布娃娃,被張翠英蠻橫地拖進了房子中間,一張鋪白布的擔架床。


    張翠英通紅著眼,手抬起,摸到那塊白布,“阿雅,是何組長……”


    阿雅猛地摳住張翠英的手,她的手發抖的太厲害,抖得能聽到簌簌的聲音。


    她突然安靜了,手心的冷汗沾了張翠英満手背,就看見那幾根仿佛折斷的百合花一樣的細指,慢慢地摸到白布的棱角。


    細心的,溫柔的,輕輕蓋上,掖了掖。


    “張姨,你們走吧。”


    張翠英明白,可憐的孩子,想和爸爸單獨呆會兒。


    兩人守在外麵,停屍房裏別的家屬很多,不停地進進出出,哭聲罵聲此起彼伏,哀野一片。


    那一張床卻靜靜的。


    淩晨三點多,家屬們,某負責處理的高級長官們,醫生們,吵累了,都散了。


    張翠英看著,那抹細瘦的身影動了動,終於掀開了白布,抱住了爸爸。


    她嘴唇闔動,像是說許多話,有笑容,有嗔怒,攥著爸爸粗厚的大拇指撒嬌,可到後來,她又像醒了,質問許多,許多,得不到答案。


    她好像終於意識到,這個世界上,隻剩下她了。


    真的隻剩下她了。


    爹地再也不會醒來。


    孫清夢看著她慢慢落到地上,這走廊裏,一個小女孩的哭聲撕心裂肺著每一個人,那麽烈,不肯停止,也停不下來。


    她最後倒在地上,失去了意識,小小的那麽點兒,滿身慘白淒厲,如同凋零的白花,還是一顆小花骨朵啊。


    孫清夢和張翠英去抬她,她的手抓著床腳,那是一根不粗的鋼柱子,她手那麽小,但卻扣不開,怎麽也扣不開。


    這副模樣,叫人看不得。


    ……**……


    席家私人醫院裏。


    席城躺在推車上,唇齒發白,麵無表情。


    旁邊一溜的醫生,唿吸均細,著急也隻能等候。


    走廊上傳來急促的腳步聲,男人褐色的眼睫撣了一下,落定。


    進來的人報告:“城哥,塞錢給瑪麗醫院的人打聽到了,何小姐去了,守在急診室的臨時停屍房,哭暈過去,人是……很慘,說那哭聲碎了一樣,整夜不停,暈過去後抓著停屍車,抬也抬不走。”


    他沉沉的閉住了眼,高凸的眉骨造成眼窩凹進的線條尤其深邃,一種西方冷貴的英俊。


    過了會兒,做了細致的交代。


    醫生立刻喊道:“準備給席先生手術!”


    他被推出去時,看到走廊上,跪著的人。


    推車受命停了下來,席城緊蹙眉頭,控製過也還在失血的身體扛不住嗓音微微發抖,沒什麽表情,“起來。”


    “城哥。”阿威抬頭看他。


    推車往前,手術室的大門關閉,紅燈亮起。


    左龍攙起阿威:“先前特別交代過,誰也不準對何敬國動殺機,但那種情況是我,我也會開槍,我們隻做效忠保衛家主的事。其他的,城哥會做決定。”


    ……**……


    早晨八點,急診室這邊開始上班,人死對值班護/士來說猶如家常便飯。


    開始吆喝死亡者的家屬把屍體挪走,房間騰出有別的用處。


    那幾個逝世的警察都被家屬們移走了。


    阿雅不肯走。


    爹地的屍骨十二個時辰不能動的,挺足一天一晚,方能泉下安詳。


    這是祖輩下來的規矩,阿雅勢單力薄,要為爹地盡孝。


    但事態何止炎涼,張翠英離開了,孫清夢去學校請假,阿雅請求值班護/士緩一個小時,她自己錢不夠,去警局找爹地的同事借一點,五千塊租借下這間房子,停足二十四小時。


    不行。


    阿雅不知道怎麽辦,護/士叫來了人,男護工,蠻橫的推著爹地的停屍床就往外搬。


    阿雅小手小腳,根本托不住他們。


    外頭來了一個黑西裝模樣的男人。


    阿雅見他給了值班護/士一個厚信封,男護工就走了。


    她精神很差,思維也鈍,黑西裝的男人走了,她也沒問,寸步不離守著爹地。


    想撐住,時間夠了跟著醫院的人把爹地送進太平間的。


    身體不濟,再度暈了過去。


    世人們你過你的,我過我的,天天都有死人的事情發生,急診室最裏麵的這間停屍房,今天沒有再死人,也就沒有人進來。


    被人遺忘得很幹淨,有個小女孩暈死在裏麵,無人知道,看見了,匆忙中也沒人搭把手。


    夜幕降臨。


    急診室這個清冷的角落一大波人湧入。


    為首的坐在輪椅上,身形修長,穿病號服,容顏些許蒼白,眉宇冷漠的線條,微微蹙著。


    他扶著輪椅起身。


    後頭一個麵麵相的男人皺眉出聲:“城哥,醫生說您不能……”


    男人的一雙長腿走得緩慢,薄唇抿得很緊。


    房子裏空空蕩蕩,消毒水和死亡,還有屍體的氣息。


    他的小女孩睡著了,蒼白的臉,頰畔緋紅,吐息不均。


    席城彎腰,在運力,吩咐後邊的人:“愣著幹什麽,太平間那邊打點仔細,把人送進去,派人盯緊點。”


    “是,城哥。”


    “還有,警署那邊左龍你叫簡霆雲去交涉,這次o記自取滅亡,他們亂成了一鍋粥,我不輕易下狠手,這次行政區長官估計都被嚇到了,你讓簡霆雲適時提些要求,o記整頓期間,別忘了讓他們好生安葬何敬國,殯儀儀式定期舉行。”


    “好的。”


    他力氣運得差不多,琢磨著胸腔上的手術傷口那麽一條,不至於被一個幾十斤的小女孩體重撐破。


    就打橫抱起了人兒。


    “城哥,往哪邊去?”


    車的後座,他不太能動,皺著發白的眉宇打量腿上躺著的纖細姑娘。


    為她拂去額頭上的汗,燒得很厲害,這麽弱不禁風的小骨頭。


    “何家,把兒科的醫生叫過來兩個。”


    深深的夜,阿雅很不安穩,好像行走在密閉的空間裏,唿吸不過來。


    身體發著火一樣的溫度,好像腳底下有一叢柴火燒焦了她,但是心髒又是空空的,敲一下都能聽見空洞的迴音,被人攥緊,攥緊,爹地的臉一遍遍閃過腦海,溫柔說話的樣子,抱起她轉圈的樣子,小時候每天早晨給她蒸雞蛋,長大了帶她去野外拓展,爹地說,多長點肉,我們阿妹太弱了,誰都能欺負一下,爹地怎麽放心?


    爹地,爹地……


    額頭上一涼,舒服些了,她伸手便攀附住了什麽東西,粗糲結實,溫暖幹燥,摳一下,摳不進去,那肌肉把她的小指反彈了迴來。


    是爹地的手臂。


    阿雅捧著貼到臉頰,深深地依賴著,微微笑了,又嚶嚶痛哭,“爹地,他們都騙我,說你沒了。可是爹地在這呢,有溫度的……不要離開我好不好,丟下阿雅一個人怎麽辦,怎麽辦呢……嗚嗚……阿雅活不下去,好痛,好痛……”


    哭聲很輕,呢喃的像是夢話,卻讓聽的人心碎。


    那被一雙小手擒住了腕子的男人,唯獨他麵目沉著,分毫不動情緒。


    護、士把藥碾碎了,混著溫水遞過來。


    他張嘴吞一口,長指攫住那方小小的下巴,微微用力攫開了胡亂囈語的嘴兒,親吻著就喂了下去。


    苦。


    皺著小臉吐出來,他再喂。


    阿雅被堵得哭不出什麽聲音了,被迫地吞下了苦苦的東西,一會兒就慢慢地安靜了,額頭上的冷汗仍是一批一批,被子底下濕透了身體也是抖個不停。


    剛做完手術的人,好像都不用休息,也沒人敢叫他躺著,拎開被子,拿了毛巾一下一下擦著那截藥沫沾滿的雪白頸子,絨發濕濕的額頭,她小身子的每一處膩/白肌膚。


    護/士在旁看著,看傻了,是認得他的,聽說過很多關於他的冷酷殘忍,非人性格。


    唯獨沒見過,難以相信這份耐心和溫柔,他也會有。


    五點多時,他抱著她,睡了短短一個小時。


    他其實沒睡著,她很不安,一直在動,好像掙紮什麽,他得顧著自己的胸膛,別被她一肘子要去了命。


    ……**……


    阿雅渾渾噩噩醒來,睜開腫紅的眼,一瞬間不認得這個世界,起先幸福的以為和爹地一起去了天堂。


    神智恢複了,她發現自己在家中的小臥室裏。


    沒有別人。


    阿雅撐著身體下床,嗓音嘶啞,但好像有些力氣了,轉了一圈發現房間裏一點奇怪的地方也沒有,除了她的味道,沒有外人來的氣息。


    打開門,下樓,整座小院安安靜靜。


    那她是怎麽迴來的?暈過去之前的記憶,她在急診室裏麵。


    爹地……


    來不及想什麽,迴到臥室急忙拿了手機,自己的小存折,裏麵是剩下的學費,阿雅提過取出來還給爹地,那時候爹地開玩笑,說給她攢嫁妝錢,每個學期幾千塊,好幾個學期就有幾萬塊了,讓她好好存住了,著急的時候也能拿來應急。


    阿雅苦笑,現在真是著急的時候了,爹地的殯儀事宜她得辦。


    她暈厥得突然,也不知道爹地會不會被醫院無情的那些人推出急診室。


    阿雅著急,渾渾噩噩趕去醫院,急診室裏果然爹地的推車不見了,一瞬間她茫然無措,瘋了似的在走廊上四奔亂找,被人拽住。


    是值班護/士,皺眉頭跟她說:“何敬國警督的家屬嗎?他的屍體在醫院太平間妥善安放,你快過去,警方那邊來了長官,好像殯儀的事要和你商量。”


    “誰幫忙把我爹地送過去的?”


    值班護士皺眉:“我哪知道,你快去啊,遺體放了兩天多了,這個天氣!”


    阿雅反應鈍,唇齒蒼白,拔腿就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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