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恩走出警局,天際亮色將起。霧光混雜些微煙塵氣迎麵而來,卷帶著滾燙的溫度和人間的熱情。


    他迅速吸了一口氣,肺間的焦渴被涼潤撲熄。在警局拘留室的幾天裏,必要的飲水和飯食都彌足珍稀,因為時常匱乏。是不是弗萊給看守的警員下達的指令,他已經不願探究。


    至少饑餓可以忍耐,幹渴則不然。


    但現在比起喝水和填飽肚子,還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他要見朱諾。他必須得見她。


    幾天失去她的音訊,不安在心裏逐漸堆累,即將衝破體膚。


    更何況,他得知自己獲得保釋是因為物證遺失,再加上女友給出的不在場證明。站在警局邊幽暗不透光的巷口,他拿出手機,準確憑借記憶撥打爛熟於心的號碼。


    麥考伊律師開車等在路邊,朝他略加頷首致意。他道謝上了車,將手機端持在耳邊,電話那頭依舊無人接聽。


    “想去哪裏?”


    麥考伊扶著方向盤,偏頭問他,“你需要好好休息。”


    菲恩想也沒想,立刻迴答:


    “去朱諾的宿舍。”


    聲音因連日的疲憊而顯得喑啞,卻有著充沛的氣力。


    麥考伊律師點點頭,鬆開刹車。


    史無前例地,嘴角露出一個無限趨近於笑容的表情,消失和形成一樣快而無聲。


    “我猜也是。”


    將他送達宿舍樓下,律師便兀自驅車離開。尋找著她的窗口,菲恩繼續試圖撥打手機,幾個女生一同刷卡進門,他便緊跟上去。


    根據門牌號碼仔細辨別出朱諾的寢室,他走到緊合的門前,聽見裏麵傳來含混的震動聲。一聲逼著一聲,遵循著某種規律。


    他試探地叫了朱諾的名字,然而無人應答。


    搭了一下把手,發現門沒鎖嚴,一碰就吱吱啞啞地開了。室內格外昏暗,光亮呈現扇形,隨著開門的角度,從走廊往裏徐徐鋪陳。


    一隅光亮觸及地板,再往前半截柔滑發梢被映出泛光的輪廓,緊接著是鬆散無力的手指,垂覆滿地黑滅煙頭上方。


    他臉色遽變,幾乎踉蹌著衝上前,跪坐下來捧起朱諾的臉。


    她麵色蒙著一層冰冷的蒼灰,雙眼緊閉,唇角也脫力地耷著。


    手指急切劃過涼膩皮膚,在纖長頹落的脖頸上摸索。


    菲恩感受不到任何脈搏的痕跡。


    他抖著手腕,又去探她的鼻端。等了許久才勉強碰到一縷遊散的唿吸,隻是色度灰黯,也不連貫。細聽之下,才有微弱的抽吸聲,在他耳中激起反應,像是一種汁液幹涸的苦澀水果。


    “朱諾,”他顫聲唿喚,“朱諾……”


    沒有得到響應。


    安靜從未如此讓他感到恐懼。


    仿佛忍受不了死寂的環境,耳膜鼓起應激性的鈍疼,接踵而至是一陣嗡鳴。除此之前什麽也聽不見了,他麻木地翕動嘴唇,終於將她橫抱起來。


    登上救護車,他自始至終握著朱諾濡冷的手。


    幹燥體溫透過掌心熨燙了她。


    她雙手抽動似的蜷縮了一下,菲恩喉結發出戰栗,低頭輕輕吻她指根的淺渦。


    “尼古丁中毒,短時間大量吸食,準備洗肺充氧。”


    醫院急救中心裏,菲恩聽見有個聲音這樣說,然後一扇門玎玲搖闔,將他隔絕在外。


    他站在原地,艱難地克製自己。時鍾每次刮過一秒,都像是在刺撓他的心。


    不知過了多久,有護士推了推他的肩,一麵摘下口罩,一麵例行公事通知道:


    “你的家屬已經被送迴病房,半個小時左右就能醒過來了。”


    見他點頭,護士便迴過身去,還有細微的嘀咕傳進菲恩耳邊:


    “年紀輕輕的女孩子,怎麽抽這麽多煙……”


    頭頂刺白狹長的燈光將他照醒。他一路保持沉默,穿過人來人往動靜嘈雜的走廊。


    就如同他發現她的時候那樣,朱諾躺在純白的、缺少色彩的安靜裏。臉上沒血色,罩著唿吸機,線條暈淡模糊。


    他在窗外等了一會,得到護士的允許後推門而入。


    朱諾還在昏睡,滿室都是心電圖清脆的運轉聲,一下一下,象征著她心髒搏擊的頻率。


    菲恩坐到病床邊,彎下腰。


    距離近了,可以看清臉上纖毫的肌理。她的眼睫濃長,卻不算卷翹,筆直到底地往下垂,總是遮擋住一部分眼球的形狀。可能是因為眸子太黑亮,她看上去向來很清醒,視線跟眼睫相似,總是不偏不倚,直視前方。


    現在,菲恩看不到那雙眼睛。


    他被關在警局裏的這些天來,她經曆過什麽?


    之前來不及體味的、遭受隔絕的斷離感,終於在這時傾軋而來。菲恩困惑地發覺,自己對她近日來的動向一無所知。


    隻能探手進薄被內側,勾住她的手指。觸覺引發感官聯動,他閉上眼,伏在她枕邊,聽見潮汐席卷岩石的轟響。浪頭拍打著他,將他按進深海裏。


    頭頂絨軟的短發被人揉了一揉,動作虛緩,輕到不易察覺。


    他仰起臉,對上朱諾平靜的、甚至於全無神采的目光。


    她的動作鈍澀,試了兩次才成功摘掉唿吸機。


    “菲恩。”


    她開口之前,他的身體就已經為她完全做好了準備。


    “嗯。”菲恩將她擁坐起來,輕柔地帶進懷裏,一下又一下,撫摸她的長發,“我來了。”


    下頜頂著他的肩,朱諾胸口悶窒發痛,唿吸也受到阻礙。


    “我怎麽了?”她想咳嗽,卻又連咳嗽的力氣也沒有,隻能滿帶倦意地問。


    “你抽了太多煙。”


    菲恩低眼看她,“為什麽?”


    避開他的視線,緊抿的嘴角清晰地透露出抗拒,她重新把臉靠在他寬實的肩頭。


    先是溫熱的鼻息落了下來,很快有潮濕洇漬在布料上漫漶開,像一塊顏色凝深的血跡。


    “你哭了麽?”


    他渾身僵硬,“不要哭。”


    在他們的關係裏,他習慣於向她展露全部的自己,包括傷口與脆弱。


    可他從沒見過她流淚。


    這是第一次。


    一眨眼的工夫就結束了。


    “菲恩……”


    她很快抬起頭,告訴他,“露西死了。”


    有細密的情緒縫在聲紋裏,隨著音節露出麵貌。


    發聲的間隙,她側臉滑下來,倚住他溫暖的胸口。視線漫無目的,停在心電圖規則的波折線上。


    “檢察官和霍恩,他們也都不在了。”


    她低聲說,“唐納德認定我是個罪犯。”


    不等菲恩迴應,朱諾握緊了雙手:


    “你說得對,我們贏不了的。”


    聲息凝固了,半晌才喃喃:


    “這兒是鳳凰城……”


    她說的話裏,有一些菲恩花了些心思才弄懂,另外一些則始終不甚明晰。


    他不太明白她之前毫無章法的訴說,唯獨聽懂了最後一句。


    “我帶你走。”


    他說,“你想離開鳳凰城麽?我帶你走。”


    朱諾身體還太虛弱,根本不是駕車的狀態。他迴公寓取來自己的車,用薄毛毯裹起她,執意辦了出院手續。


    把朱諾安放進副駕駛席,係好安全帶。他謹慎地迴到車裏,幾經輾轉,駛向出城的公路。


    城市喧囂的心跳和嘈雜的唿吸,統統被留在了背後。


    他開不了快車,朱諾一直都知道。


    她曾經追求速度帶來的瀕死般的刺激,可到了這個時候,她忽然覺得,跟他這樣緩慢穩定地往前走,就已經足夠好。


    鱗次櫛比的摩天高樓完全從天頂消失,近處路邊人工培植的綠色植被擋住了荒土。又開了一段時間,開始出現粗石瓦礫與水泥結構。空氣裏浮著霧,像是鋪了一層灰塵,朦朧的不清楚。


    鳳凰城附近的一座小鎮,建築高低錯落,顏色明暗相間,熙熙攘攘擁簇在一起。其中最醒目也最齊整的,是鎮中心教堂頂端的金色十字架。


    朱諾盯著十字架上的光斑越來越近,越來越聚集,忽然問道:


    “你信教麽?”


    看她一眼,菲恩搖頭:


    “我不信。”


    朱諾含混“唔”了一聲。


    “我想進去看看。”轎車緩慢行至教堂門前,她突然說。


    微風送來唱詩班渾然一體的歌聲。


    然而當他們進入教堂,歌聲卻止歇了。


    彩窗斑斕,折著晚霞的餘韻。朱諾披覆著不斷輪換的光影,跌跌撞撞往前走。她兩腿軟滯,不得不挽住他的手臂,將身體的重量勻出一半。


    窗下成排的長木椅上,有人起身離開,也有人坐在原位,低聲念告。


    他們坐到前方的空位上。兩側兀立著雕塑,充滿神性的光輝。


    “來到鳳凰城以後,你是發生在我身上最幸運的一件事。”


    她說,並沒有看向他,嗓音嘶沉,卻不帶一絲陰鬱,“感謝上帝。”


    菲恩無端地理解,她其實是在對自己講著話。


    “感謝你。”他輕聲說,“你來到這裏,讓我見到你,我很慶幸。”


    “我們結婚吧,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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