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恩在洗澡,水聲跟霧汽從門縫湧出來。


    體間黏膩的感覺不太舒服。這樣的黏膩被風幹以後,又成了一種緊皺,像是一小塊皮膚慢慢枯萎了。朱諾支起上身,伸一隻手摸煙。


    煙盒原來埋在書桌抽屜深處,隨著時間推移,位置越來越淺。搬到這間宿舍,她索性把煙放到床邊,撥開虛掩著的一疊入學表格就能輕易觸及。


    她將煙盒握在手裏,不輕不重顛了兩下。盒中整密排列的濾嘴跳出一支,她垂首咬進齒間。


    沒點燃,單純靜靜含著,透過煙草幹絲來唿吸。


    菲恩當初尚且青澀的時候,一觸一動全都由她掌控著進行,就連親吻撫摸都小心翼翼。直到現在,他逐漸學會了主動和激烈,有時候控製不住力道,讓她多少有點疼。


    疼痛也宣告著他的真實。


    菲恩從浴室裏出來,腰間圍一圈她的浴巾。


    他坐到床邊,朱諾輕挪腦袋,枕在他膝上,聽到上方傳來聲音:“不洗澡麽?”


    跟露西一樣,他的音色不常變化。


    朱諾展開手臂,越過頭頂,幫他拿床頭櫃上的吹風機,調到最低檔位。風輕柔而舒緩,隻把他濕重的發絲吹掀起一點,她搖了搖手,發梢也跟著晃動。


    “懶得起床。”吹風機被他拿走,朱諾的身體安靜下來,一動不動說,“好累啊。”


    史無前例的,她驚悚地從自己話裏聽出了撒嬌似的語氣。


    菲恩也察覺到了,於是輕聲笑出來。


    他說了句:“怪我。”


    不輕,卻被風的鼓噪蓋過了。


    朱諾側躺著,精神難得放鬆。


    吹風機的響聲停歇,餘熱卻還不斷從空中撲落到臉上。她雙眼不自覺地合攏,被菲恩橫抱起來,放到單人床的內側。


    他躺在身邊,後頸沾了枕頭的一個角,前臂攔在她腰上,手指剛好觸到狹細微突的脊線尾端。


    朱諾下一秒似乎就要沉沉睡去了。


    但她沒能如願。


    枕下的手機仿佛貼著臉頰振動,她強撐開眼皮掃去一眼,立即推下他摟著自己的手臂,一邊起身一邊對菲恩說:


    “我得接這個電話。”把手機舉到耳邊,“怎麽了?”


    露西話中有明顯的哭腔,尾音像是撐持不住,搖搖欲墜:


    “我不知道我在哪裏,朱諾,他說我裙子的顏色不對,把我趕下車了……”


    “給我描述一下你周圍的建築。”


    下床往身上套衣服,朱諾捏捏眉心,深吸一口氣,“隨便什麽。”


    “這裏有路燈,有幾棵樹,樹上是鳥窩……還有很大的一片空地,圍著柵欄,牌子上寫了‘環境保護宣傳館,明年五月建成’……”


    “我來的時候或許路過了一道鐵軌……我不確定。”


    她的聲息漸弱,像是溺入了水中。


    然後猛烈打了個噴嚏。


    朱諾肩膀夾著電話,一顆一顆係紐扣。


    “我知道是什麽地方了。”


    她低聲叮囑,“別亂動,看見有人走近就撥911,我馬上就到。”


    手機揣進衣袋,她扭臉看向菲恩。


    “是露西。她約會出了岔子,我得去接她。”


    她說,“能自己迴家麽?”


    菲恩已經坐了起來,望著她,不說話。


    這段沉默很長,似乎別有深意。


    最後迴答:“能。”


    電梯裏,朱諾有些愧疚。


    按下樓層,她抱著外套迴過身:“我也沒想到……”


    話到半途,又無法繼續,頓澀地懸停在這裏。


    莫名地很難堪。


    菲恩的眼神深了深。


    “不是說過了麽?在你成為我拉拉隊長的那一天。”


    他重複記憶裏的字句,語調鄭重其事,“‘你可以對我做任何事。’”


    停了一停,他接著說:


    “你可以對我發脾氣,不跟我見麵,不接電話,不迴短信,可以把我忘到腦後,睡了我再打發我迴家……”


    直到收尾,語氣依舊平淡,“這些都沒關係。”


    朱諾默默聽著,待他說完,從背包側麵的網袋裏拿出一個塑料瓶:


    “你先喝點水。”


    菲恩:“……”


    看見水,他才意識到喉間的幹渴,接過水瓶擰開瓶蓋。


    “我明白,以後不會了,對不起。”


    她認真地說,然後變了語調,“你也有生氣的權利。有時候我真希望你能適當發點脾氣……”


    他不是一個沒情緒的人,平日裏的溫和依順,隻不過是因為習慣性隱忍。


    這樣很不健康。


    電梯頂部燈光強勁慘白,在臉上壓出更深的輪廓,放大了菲恩抿唇的動作。


    他想了想,誠實地告訴她:“我在樓下等你的時候,有點生氣,等久了又開始擔心……見到你以後,就想不到這些了。”


    朱諾:“那想什麽?”


    “你。”他很快答,“在想你。”


    朱諾一時無話接口,麵龐熱了熱,舌根居然嚐到一絲甜。


    心跳的頻率冷卻到正常值,她才發覺,這其實也是個問題。


    他太依賴她了。


    初識的時期,菲恩就很喜歡待在她身邊。後來確定了關係,這種依賴變本加厲,如同把她當作了世界的重心、生活的意義。


    朱諾一向認為,她不是他所需要的全部。


    菲恩經曆過常人難以想象的痛苦,封閉的自我世界接納了一個她,卻也沒有隨之拓寬開放。


    他應該把控自己的生活,多交些朋友,學會享受一些瑣碎的樂趣。


    所以朱諾斟酌起措辭:


    “我不能每時每刻都陪著你,菲恩。你喜歡我,我很高興,但是我們遇見對方之前都在獨立生活,在一起以後也要留些空間給自己。”


    他目光始終低著,靜靜注視她,灰沉的眼底有微毫的光點。


    “我沒有戀愛過。”


    他試圖解釋,卻好像也困惑不清,頓了幾秒才繼續,“……我以為我應該把自己完全交給你,這好像是戀愛中的人應當做的。”


    朱諾說:


    “我也沒有。”


    她偏過頭,碰到他專注的眼神,“我不知道到底該怎麽做……但是你不該隻想著我。”


    氣氛沉澱下來。


    菲恩忽然問她:


    “你平常的時候,不會想我麽?”


    “會。”


    朱諾如實答,又覺得這樣的迴答讓此前那一番勸告沒了底氣,於是生硬地改口,“偶爾會想……隻想一下。”


    “這樣很好。”


    菲恩說,語調連貫篤定,似乎不會偏移,“有你就夠了。”


    電梯門開了。


    駕車並入幹道,朱諾還在想著他,和他說的話。


    她很小的時候就養成了獨善其身不多過問的脾性,主要是為了盡量避免引起養父不快,從而招致謾罵與毆打。後來兼職替人開車送貨,更是嚴格自律,從不多管閑事、自找麻煩。


    現在她替國際刑警和檢方幹活,四處奔波著硬要一頭撞進麻煩,不光半夜開車去接哭泣的室友,甚至還抽空操心起了男友的性格缺陷……


    來到鳳凰城,她的確變了很多。


    心神飄散,朱諾差點錯過出口。


    露西描述的這條路,她昨天去看蓋的老房子時剛剛走過,對街邊環境還留有印象。


    開到準備施工的環保宣傳館工地前接上露西,朱諾給她凍得僵白的雙肩披上外套,調頭往迴開。


    蜷縮在副駕駛座位間,露西小聲抽噎,眼眶紅腫著,妝也花了,腮頰兩道黑色淚痕。


    翻出一包紙巾塞給她,朱諾問:“誰把你帶到這個地方?你在派對上遇見的?”


    露西稍加遲疑,才怯聲迴答:“我去見了這幾天一直跟我聊天的那個人。”


    “那個兄弟會的?”


    心下無奈,朱諾還是嚐試著安慰她,“那兒沒什麽好人,你不用為他難過。”


    “是我穿錯了裙子。”


    露西使勁搖頭,執著地替約會對象辯解,“不怪他生氣。我是說,他本來要我穿紅裙子,他說他之前對紅裙裏的我一見鍾情……是我覺得那條裙子太保守,隻適合穿去見我爸爸,所以自作主張換了一條……”


    紅裙子——


    她知道菲奧娜喜歡穿紅裙,是為了迎合弗蘭克的特殊嗜好。


    不過跟露西約會的人不可能是弗蘭克——以他的年齡,可能十年前就離開兄弟會了。


    “不是你的錯。”


    朱諾歎口氣說,“別再見他了。”


    前方鐵軌的欄杆降了下來,一列火車裹著風唿嘯而過。


    朱諾熄了火,等在路口。


    後方道路的另一側,有輛警車截住幾個站街攬客的妓.女。


    警車裏走下一個人,滿頭短發灰白削利。


    側臉就在街燈正下方,輪廓清楚。


    居然是霍恩警探。


    朱諾將車窗開一道縫隙,側耳聆聽。


    火車鐵輪摩擦枕木的動靜不小,但街邊交談的聲音仍然順著風拐進耳畔。


    音節模糊,但是能勉強辨認。


    “……不……不是要逮捕你們。”


    霍恩說,反手猛地拽開後座車門,“上車,你們都上車。”


    妓.女們臉上的濃妝抹去了確切年紀,大約二十出頭,此時麵麵相覷,其中一個忍不住問:“你要我們陪麽?一個小時八十刀。”


    霍恩嘟囔著什麽,前半句朱諾沒聽清,後半句好像是:


    “……我送你們迴家。”


    火車最後一節車廂消失在視野,擋住去路的欄杆自動抬了起來。


    朱諾還想繼續探聽,露西卻在一旁搓著手臂,催她趕快開車。


    見她又打起噴嚏,朱諾隻好重新發動汽車,將霍恩和這片街區一同留在身後。


    之前在寫字樓下,霍恩也是以這樣的口吻命令她上車,然後語重心長勸說她注意安全,迴去上學。


    朱諾當時還疑惑過他非同尋常的關心。


    現在倒有些懂了。


    是因為他那死於“事故”的大女兒麽?


    一迴宿舍,露西就躲進浴室,反常地一言未發。


    朱諾實在困倦,正好也沒力氣聽她傾訴。將自己摔倒在床上,看一眼鬧鍾,淩晨三點半。


    菲恩一定還在等她。


    她給他發去一條短信:


    *我迴來了,早點睡。*


    他果然還沒睡,很快迴複:


    *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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