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到底在幹什麽呢。


    朱諾花了相對較長的一段時間深入思考這個問題。


    可是她得不出答案。


    她在為國際刑警組織做線人,卻連路德維希所掌握的進度都無法全麵了解。


    她在為林賽伸張正義,可到了現在還是一無所獲。


    她決心將謀殺艾薇的嫌疑人繩之以法,然而這起案件本身隻基於一個尚未定性的假設。


    唐納德警官說的沒錯。


    其實她什麽也沒幹成。


    手裏握著便簽紙,站在地址所指向的那座住宅門前,朱諾才暫時收斂思緒,竭力克製自己心態穩定,低頭翻看卷宗裏潦草的筆記。


    蓋的母親於八年前逝世,這所房子在蓋入獄之前兩個月,突然轉移到了一個慈善機構的名下。當時負責將蓋逮捕歸案的警察隻專注於那間“殺戮工廠”,沒能繼續深挖下去。


    擁有這所房子的慈善機構,跟開辦“菲尼克斯社會再教育計劃”的是同一家。


    菲尼克斯家唯一與蓋有聯係的便是弗萊了。


    為什麽弗萊要留下這間房?


    朱諾抱著臂,站在窗台下仰望。兩層磚樓,地處幽僻,常年未經粉刷,外觀灰舊粗糙,看不出稀奇之處。


    門窗都上了嚴鎖,她踮起腳,視線探向窗口。


    室內過於闃黑,玻璃上倒映的全是陽光底下自己的影子,家具模糊的輪廓無力地浮印在黑暗裏,眼睛一眨更是難以辨清。


    她將寫有地址的便簽紙謹慎收好,歎口氣轉身離開。


    天色尚早,朱諾迴到車裏,久違地感到無所事事。


    上午有節法理學講座,再查時間,早就進行過了一半。弗萊兄妹那邊靜得悚人,可能是菲奧娜惱怒於她上次的冒犯,短期內不想再聯係她送貨了。


    而劉易斯自從經曆了上次的意外,疑心病愈重,索性采取謹慎態度,又一次暫停了剛剛重開的山路賽事。


    所以她現在坐在駕駛席上,有些無意識地發愣。


    光熱都擋在外麵,車內隻剩下悶。悶得沉鬱,像有塊濕布掩塞口唇。


    膝頭攤放著唐納德親手遞給她的檔案袋,手邊是被太陽烤得烘熱的手機。


    她拿起手機,想給菲恩發點什麽,打下一串組成問候的字母,指尖停在屏幕上方,透出猶豫的顫動。


    她還是刪除了那句話。


    食指偏蹭,不小心發出一個空格。


    眼皮猛然抽跳了一下,她唇角擰卷,緊張地等他迴信。


    他始終沒有迴信。


    朱諾多少鎮定了一些,手機放迴原位。垂目望定牛皮紙袋,她抽出蓋的口供,隻讀了幾行就直覺不對,又找到受害者的驗屍報告對比察看。


    看得越多,心頭猜測愈顯真實,一個結論好像浮懸著,即將飄然落定。


    手機嗡嗡響。


    她本以為是菲恩迴了信息,結果這響聲一直持續不停。


    瞥一眼來電顯示,是唐納德。


    這在朱諾意料之外。


    電話接通,對方兜頭砸來一句:


    “這是最後一次。”


    他的唿吸相當深,穩重而有力:“根據我探聽到的消息,那個霍恩是個髒條子,他的確很可疑。”


    朱諾顧不得多言感謝,腰背都下意識地挺直,捧著手機問:“上次我說的……”


    唐納德沒讓她說完,嗓音依舊粗糲刺耳,在一片紙張翻動的沙沙聲中凸顯出來:“他有兩個女兒,其中大女兒七年前死在山裏。”


    “當時她逃課三天,好像去見了什麽人。這個她死前最後見到的人一直沒能確定身份,這件事最後被定性成了意外。”


    他說完,一聲含糊歎息,像隆冬時節口腔噴出的霧汽,很快連同些微的熱意一起消散在雪地裏。


    朱諾明白,他又一次不受控製地想到了艾薇。想到艾薇,僅有一聲歎息。


    這麽多年過去了,他控製感情的功力見長。


    她又何嚐不是一樣。


    “有什麽細節麽?”她問。


    唐納德再出言,連那一絲輕淡的喟歎也不見了,語氣硬質而刻板,簡單陳述道:


    “調查顯示,她開著一輛來路不明的車,在a3路段第一個彎道衝下山崖,安全帶斷了,刹車失靈,門也被山石撞擊變形,無法逃生。”


    胸口仿佛被狂風搖撼,朱諾全身一振。


    在那場互助會上,菲恩的原話是怎麽說的?


    ——“他把我扔在一輛刹車失靈的suv裏,割斷安全帶,為了確保我逃不出去,還特地將門砸擊變形。”


    ——“suv被拖車拉到山上,剛看見一個標有a3的路牌,我就被拖車甩下了彎道。……”


    兩相比較之下,她幾乎可以完全確定,霍恩警官大女兒的死也是弗萊一手所為。


    不過,倘若她將這件事匯報給路德維希,後者一定會秉持著嚴謹端正的態度告訴她,這也有可能隻是一個巧合、一個令人惋惜的意外。他們想要扳垮菲尼克斯,不能依靠這些模棱兩可的間接“證據”。


    更何況,菲恩是不會出庭作證的。他需要取迴他母親的骨灰,為此必須繼續忍耐。


    掛上電話之前,朱諾又問他:


    “警探,艾薇會是自殺麽?”


    那邊細小的噪音突然止歇,連唿吸聲也停滯了。


    “我一直認定她的死跟你有關。”他迴答,“到現在也沒改變看法。”


    朱諾早已習慣他突如其來的敵意,也不再試圖爭辯,沿著自己的思路繼續道:


    “也就是說,你覺得她不可能自殺?”


    唐納德:“不可能。”


    打火機喀然擦火的動靜從通話裏傳來。


    “我也這麽想,她不會自殺。”朱諾說。


    也許是受到路德維希影響,她不得不將全部可能考慮周全,“那麽,意外……”


    決不會是意外。


    當初她被選為陪審員的時候,路德維希就曾在警局的審訊室裏,向她出示了一組照片——是另外一個疑似死於弗萊之手的女孩。就算是巧合,兩人的死因和死狀也絕不會如此相似。


    從霍恩警官的大女兒與菲恩,到艾薇和照片裏的女孩,弗萊的手法不斷推陳更迭,每次進化都比以前趨於完美,破綻和缺漏一再得到填補。


    他必須被阻止——在他遇見他的下一個受害者之前。


    朱諾迴到宿舍樓下,路上日頭就逐漸衰弱,等她推開車門,室外徹底失去了晌午時分的濕熱,溫度低涼下來,也更幹燥了。


    幹燥到鼻尖有點癢。


    她揉揉鼻子,去電話亭將最近獲得的消息傳給路德維希。


    這迴,她再次強調了自己的看法。


    路德維希仍是一副沉定穩持的姿態,仿佛每一步棋都要花上數天精細思量。


    “你知道我對間接證據的態度,朱諾。”他說。


    朱諾忍不住問:


    “我們真的能找到確鑿的物證嗎?”——在弗萊的作案手法已然純熟的前提下?


    對她的問題避而不談,路德維希告訴她:


    “隻憑一些間接證據就貿然起訴,風險極大程度上超出了預期。我們沒有重來的機會,必須在最有把握的狀態下一次成功。”


    “你對弗蘭克的調查進展得怎麽樣了?”


    朱諾徑直提醒道,“不太順利,對吧。”


    他的聲線少見地折起波紋:“或許從弗萊入手的角度是正確的。弗蘭克實在滴水不漏。”


    “除了喬治,你在弗萊身邊,隻安排了我一個線人?”


    “……”


    “經費都用在弗蘭克身上了?”


    “……”


    “我會繼續查下去,”朱諾一字一句,“但你要替我祈禱。”


    “什麽?”


    “祈禱弗萊不會太早找到他的下一個目標。”


    露西正在化妝。顧慮到今晚可能發生的事,她沒貼假睫毛,底妝也隻覆了薄透一層,透著自然紅潤的光澤。


    朱諾一進寢室,映入眼簾是她的裹身短裙,裙擺碎金流溢,隻及膝上十公分的位置。兩條腿長而直,此時交疊在一起,皮膚曬成健康淡蜜色,骨肉修整均勻,大麵積露在外麵。


    “迴來啦?我還在想你的早課什麽時候能結束。要是你待會沒什麽事,能送我去姐妹會麽?既然你在這,我就不叫出租車了。”


    從圍著燈泡的化妝鏡內望見朱諾,她便招唿著說。雙唇微張,方便將口紅塗抹平滑,以至音節發得不夠飽滿,一擦便過去了。


    朱諾沒太聽清。


    “去哪裏?姐妹會的別墅?”


    露西一麵定妝一麵點頭,粉撲在額角落下一塊白,被她用指肚抹去:


    “別墅又開了場派對,我總得去湊個熱鬧。”


    像是怕她有疑,露西絮絮地往上堆疊細節,“兄弟會辦的我不愛參加,他們喜歡嗑藥,姐妹會相對來說幹淨一點。我也不知道為什麽她們要在工作日辦派對,可能是快到考試月了,大家一起放鬆一下……”


    她語速太快,朱諾聽得雲裏霧裏,擺手說:


    “你沒必要解釋這麽多,我送你過去。”


    去往姐妹會的路上,露西眼尾噙著笑容,低頭不停發短信。


    “我今晚可能不會迴來了。”她略顯赧然,抬眼從後視鏡裏悄悄看著朱諾,小聲說道。


    朱諾沒什麽戲謔打趣的心情,含混“嗯”了一聲。


    刷得漆黑的睫毛壓沉下去,露西咬唇想了一會,提議道:“你也可以把菲恩叫到宿舍去,你們很久沒見了吧?”


    想起那條他沒迴複的空短信,朱諾搖搖頭:“不用,菲恩應該也挺忙的。”


    露西表示讚同:


    “也對。忙完這段時間,馬上就是新賽季了,到時候你作為拉拉隊員陪他去紐約,有大把的時間可以獨處。”


    “我不一定會陪他去紐約。”


    朱諾說。


    養母死在紐約,艾薇死在紐約。那座城市裏,她失去了太多。


    車頭拐入花園,露西道了謝,開門走下去。


    朱諾隔著玻璃掃一眼別墅。聽不見任何浮躁音樂鼓點,窗間散出輕幽昏黃的暖光,不像是有派對舉辦的樣子。


    “我進去了,你走吧。”將車門扣闔,露西向別墅邁步,歪著身朝她揮手,“明天見。”


    待到朱諾驅車離開,露西果斷停步迴身,抱著胳膊站在花園裏。天一度一度地暗下去,沒過多久,一輛紅色改裝保時捷穿破夜色,近距離擦著裙角急停到她眼前。


    手扶方向盤的人戴一頂棒球帽,轉臉麵對她,抬手觸觸帽簷,以示問候。


    “這不是喬治的車麽?”認出了搶眼的顏色與配置,露西不由自主往後瑟縮。


    “我覺得挺有趣,就買下來了。反正他死了,也沒人會開。”那人狀似不以為意,身體往前傾,越過副駕駛替她推開車門,“上來吧。”


    保時捷降下車篷,載著露西駛離別墅前的花園時,朱諾已攀上了高架橋。


    跟下班迴家的車流堵滯在路上,她百無聊賴,按亮手機看時間。


    屏幕上冒出一堆未讀消息,全部來自菲恩。


    下午連著來了兩條:


    *我在球隊。*


    *怎麽了?*


    過兩分鍾:


    *我要去訓練了。*


    間隔一個半小時,又是好幾條:


    *剛才訓練扭傷了一條腿,教練讓我迴去休息。*


    *你在哪裏?*


    *出什麽事了?*


    最後收到:


    *在宿舍麽?*


    *我去找你。*


    看短信送達時間,已經是半小時以前的事了。


    前方的車流開始湧動,朱諾隻好放下手機。心裏急迫,油門也踩得發沉。


    再度迴到宿舍,樓下果然有菲恩等待的身影。他坐在最高一級台階上,一條長腿拳曲,另一條繃直。但凡唿吸稍重,聲控燈就敏感地驀然亮起,照出空氣中濁膩的灰塵。


    她來到他麵前。


    菲恩仰起頭,迎入她的眼睛。


    “我知道你最近很忙。”


    他顯得拘束,抬手想碰動她頰邊的頭發,卻又澀然垂放迴去,“你沒迴短信,我就來看看。”


    朱諾張了張口,最終沒多說,轉而道:


    “上來吧。”


    他起身時,繃直的那條腿動作別扭。朱諾伸出手臂扶住他,兩人一起慢慢移向電梯。


    進了房間,朱諾摸索著打算開燈。指頭觸到開關,猶豫半秒,不著痕跡地縮迴來。


    菲恩在她背後,門在他背後。


    她把背包摔到地上,迴身擁抱他。手心濡涼,滑過精窄腰線,貼在滾燙腹間。


    冷熱摩擦交融,肌膚瞬間湧起戰栗,如同潑灑上顛沸的水。


    菲恩聽見她問:“腿怎麽樣了?能做麽?”


    黑暗中,她的聲音格外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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