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上次搜查已經過了十幾天,江雨總算是暫時可以鬆口氣了,但也就是懸在心上的利劍暫時被拉緊罷了,不知為何江雨突然覺得自己像是即將行刑的被俘之人,跪在巨大的懸斧之下,腦袋卡在鐵槽之中,等著太陽升起,午時三刻之時,巨斧落下,便是一地紅花,妖豔欲滴。


    而台下觀看的人呢?他們隻是在一片血腥之中看了一場戲罷了。美味的血腥味讓他們興奮,嬌豔欲滴的紅花讓他們眼睛看的發直,雖然這是他們常常見到的,但是這重複的場麵以就令他們異常興奮,如同打了藥物一般。


    炎熱的夏日讓這片炙烤著的土地上的人們坐立難安,坐不下也睡不著。但原本應該曬的蔫兒了的葉子,卻在鍋爐的炙烤之下變得愈發油綠,簡直能滴出一大桶油來。不同於蔫兒了的人們他們是異常精神的,比那整日聒噪不安的夏蟬還要精神。好似他們才是這世間的正主而所謂人類隻不過詩歌小小陪襯罷了。


    江雨吃著被井水冰過的冰涼的瓜,卻不知為何,心裏卻依舊像是生出了個厚厚的鐵片一般,一直不停地吸著熱,簡直快要爆炸。


    這些實在是太過安穩了,安穩了有點不真實。人們常說:“猛烈的暴風雨之前永遠是最為平靜的”,靜得死寂、靜得可怕。


    村中是在小山之中,你非得彎彎曲曲饒上幾圈才能窺的見,有種“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感覺,像極了古代文人中出世的隱逸者。


    以前的大宅子拆了之後,便隻留了那麽幾間,足夠自家人安居也便可以了,樹大招風尤其是建國不久,事事都得謹小慎微,何況他還寫過一些比較不好的人物。


    人閑暇的時候總喜歡亂想,總想著有的沒的,江雨自從被停了工作之後也是這樣的。天馬行空的,一會兒上了天堂,一會兒進了地獄,簡直冰火兩重天。


    為了使自己靜下心來不再胡思亂想,吃完瓜後江雨便一頭紮進了書房————其實所謂書房也就是臥室,隻擺了一章不大的桌子,還有些老舊,但現在不同以前,他能吃的了苦。隻要能活著就算是苟活於世,讓他如何他都可以。他隻想著守住自己已經殘破的家,作一座巨大的房子,護住家中的人,有母親、有玉秀也有幾個孩子們。每每他幾乎要喪失對生活的信心之時,孩子們可愛的身影就會顯在他的眼前,這樣他似乎又重拾了信心,每每都是如此。人們常常看了多了重複的東西都會厭煩覺得無味,但在江雨看來,隻要細細品味,重複相同的東西中也能窺的見新鮮的東西。


    手裏捧著魯迅先生的著作,他細細地拜讀著,可紙頁上的一行行方塊字一跳到雙眼裏卻突然的不受控製,原來的位置不自覺的改變,後麵的跳到前麵,前麵的又“咻”的一下跳到了後麵,原本相等的距離卻被擠得一絲空間都不留下,字也便的大大小小但又不是永恆的,一會兒大一會兒小的,讓人頭暈眼花。不一會兒思維便拋了卯不知飛到何處去了。


    穿在吱吱的鳴蟬也讓他心煩意亂,隻覺得心慌,方寸大亂。他隻想著拿著長杆將這一個都打死,但知了無數又怎殺的完呢?打了這兒的那兒的又開始,飛了那兒的剛打飛的又飛了迴來,真讓人惱火。


    果然江雨的擔心是十分準確的,盡管他將家財散盡,房子也減了許多,再也不似往日那般風光,粗茶淡飯、低調行事還是沒給他帶來安穩。


    好在被下放的隻有他一人,不然他可就真的無法放心了。臨走前將一部分閑置的家具換成了現錢,玉秀以前在一家大戶人家裏帶家教,但因為種種不可說的原因,這戶人家也家道中落了,也要“洗澡”“脫褲子”,種種“會議”也是接踵而至。故而玉秀也因此失了工作,沒有任何經濟來源,隻出不進算是坐吃山空了。


    原本不遠的鎮上,有免費的午餐可以去用,有兩家,一個在鎮上的中學,一個則是新來的一家大飯店。


    國家憐憫廣大人民,公平分配,但每種政策的影響都不是單一的,有其兩麵性。雖然讓老百姓們能吃飽飯,但若是什麽都平均分配,總要有所供其的吧?才開始都還好大家勞動生產的熱情都很高,但人都有私心,都會生出懶惰之心。久而久之,太疲憊了便會有人鑽著空子偷懶。


    古人很有智慧,他們窺得了人的本性,人從來都是“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貧而患不安。蓋均無貧,和無寡,安無傾。”


    倘若一人有之,他人辛苦勞作換來的卻又是與“不稼不穡,不狩不獵”之人分的相同,內心便一定會產生平衡之感。而不平衡之感便會催生怨恨之心,自此亂象此生。


    果然完全平均分配的結果便是勤勞之人累死卻得不到多餘的,“不稼不穡”之人卻是飽死,難免會生民怨,沒過多久便“大飯店”“大鍋飯”就吃不下去了,空空如也。


    沒了大公飯又沒了工作自然是更加難過了,隻靠著老本吃吃了。再自己偷著生產者,不敢養什麽雞鴨豬羊,它們會發出聲音引來無言之罪。隻能偷偷種些野菜,苗子還是山上挖的,算是迴歸遠古時代,自己培育良種嘍!米麵糧油一切又都需要糧票,雖然江父可算是個紅色隊伍中的一員了,但身份太過隱逸,證明其身份太過難了,也隻有他們自己知道了,其他人由於知道江父是個鹽商都無法相信,或者說是不願相信吧?


    油票糧票布票都十分有限,隻得省了又剩。大兒子也因為不是根正苗紅被拒之門外多次,最後還是疏通了一番關係,才勉強成了中學教員,畢竟就算是農民工人進入學校也是需要老師來交的嘛!不過江南講課時很是拘謹,有時不小心“妄論了”不該論的事,事後察覺都要驚出一身汗來,雖然好不自在但又不得不違心為之。


    走的那天,天氣挺好,秋風颯爽,微風習習,吹的人很是舒服。火車停在站裏,一個個站台上的工作人員,站的筆直如同一個個莊嚴的雕塑一般,任外界如何都是紋絲不動的站著崗。


    江雨與玉秀他們心裏都清楚,雖然此次去幹校,一番改造之後,恐怕已經是另一番模樣,物是人非。


    “我如今這一去不知道還能不能再迴來”江雨臨行前囑咐玉秀。


    “要是——要是我迴不來了,你——你就重新再嫁吧!”很是遲疑,雖然心痛到有些說不出口,但他還是忍著痛說了出來。


    “我對不起你,對不起你,和你結婚這麽多年卻沒能讓你過上一天的好日子,從前戰火連綿我隻得帶你逃到深山老林中去,雖然清苦但好在還算是平平安安,爹娘也還都在。如今和平之世了,本想著……”深吸一口氣,卻覺得氣有些提不上來。接著說


    “本想著……本想著好日子來了,卻沒想到還是……還是……”話還沒有說完,江雨一個七尺男兒竟然嗚嗚的哭了起來,雖然話未完但不言之語,玉秀已然明白。


    拿出的手帕已經不似以前的那般秀麗了,擦在臉上還微微有些痛感。


    淚水劃過臉頰,手帕卻沒有拿來給自己用,替江雨擦著臉上的眼淚,可不知為何,眼淚卻越擦越多,越擦越是洶湧,如同旱天裏突然挖到一眼泉眼,洶湧地噴了出來。


    噴出來的泉水洶湧無比,難以阻止而且竟一發不可收拾的也濺到了玉秀的臉上,點點滴滴——連成線條——匯作無盡大江大河,一時間由股股的泉水竟變成了奔騰不息的黃河之水,覆水難收也!


    玉秀沒有多說隻簡單的說了一句,但是這一句話江雨卻在之後的歲月中始終牢記。


    玉秀看了看江雨,清淚兩行,相對無言隻說“君作磐石,妾定不作蒲葦。”說完便哭出了聲,如同丟了糖的孩子。


    江雨把玉秀擁在懷裏,用力地抱了兩下便鬆了開,什麽也沒說,隨後又與孩子們各自擁抱以示告別。


    “君子於役,不知其期;君子於役,不日不月”一場不知歸期的遠行,頭也不迴的走了……


    雖然同行二十幾人,但玉秀卻覺得丈夫的背影是那麽孤單,在瑟瑟的秋風裏,被這西風吹的更遠,一副眼鏡、一個背包、一個堅強的背影……


    看著丈夫看似堅強的背影玉秀哇哇的哭出了聲。但又同時緊緊捂住嘴,努力讓自己不發出聲來,讓那悲傷的聲音咽迴肚子裏去,化作無盡無根水,流下兩行……


    孩子們看到如此悲痛欲絕的母親,原本覺得父親隻是一次遠行的江安也忍不住鼻子泛了酸,洋蔥熏了眼,紅紅的像隻兔子。


    江南心中也是一片傷心,但如今母親悲痛欲絕無暇管理家事,他是家中唯一成了年的,如今父親受難,自己自然要替父親擔起這個家,照顧身體不太好的母親,長兄如父又要管教調皮的弟弟妹妹。


    他並沒有苦隻是揚起頭,望向天空,秋風起,將他未流出的眼淚都吹了去。安慰母親,有些哽咽地說:“媽,我們一家人一起等爸爸迴來。在他迴來之前我們要照顧好自己,不讓他擔心,等爸爸迴來時還要是原來的模樣。”


    “嗯……”玉秀被兒子擁在懷裏,響起了哭腔。


    “江曲、江鐸、江萍、江安你們聽到了沒?”江南放開母親,對著身後的弟弟妹妹。


    “聽到了。”幾個弟弟妹妹異口同聲道,江萍迴應時還帶著哭腔。


    而此時的江雨走在隊伍的中間,不知不覺之間,他覺得臉上微微濕潤,抬頭一望,原來天上秋雨滴滴、纏纏綿綿,如同幽怨女子的愁怨……


    隻是有幾滴不安分的滴在嘴上,有些鹹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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