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值月末,天邊無月娘懸掛,除了幾處值夜侍衛的寥落燈火,窗外,闃黑如墨。夜涼恰似水,王家避暑聖地的深夜,有著秋的爽落。

    扶襄俯坐窗下,遙望沉寂東方,那邊,有她掛心掛念的人。為他們安危,她出現在腳下的北雲國域。恁多年來,她不似扶粵走遍各國搜羅王室情報,除了一趟大漠,以及隨少王爺出征的時月,迴到莫河城內,她幾乎足不出戶。人人皆知延靜王府的扶襄姑娘,舞冠天下,琴領一國,卻鮮少有人得見其容,在東越國都,“東襄西陽”的“襄”, 幾乎是最神秘的存在。

    哪成想,一朝遠足,便是異國他鄉。

    到目前,事情推進得尚算順利。喬裝落難女子,依附於北雲公主門下,恰到好處的顯露伶俐乖巧,獲得主子寵信。接下來,是如何在最短時日內,自北雲王室察得自己想要的。

    今日來的那紫眸男子,便是曾在戰場上與少王爺有過三次對陣、兩勝一負的定王左丘無儔了罷?嵇少王爺征戰四方,博得“常勝王”美名,卻在與北雲定王對陣時,連吃兩迴敗績,將她連夜自東越西疆調至北方,徹夜推算演計,方以亂木攘兵之法破除了他詭異如天兵的強大氣勢,強強扳迴一局。

    曾聽人言,北雲左丘無儔,既有軍家運籌帷幄的戰略,又俱謀家翻雲覆雨的陰詭,北雲有他,稱霸五國乃早晚事。

    借敵國大王之手為己鏟除強敵,這式隔山打虎兼借刀殺人的連環計,著實高段。

    利用三戰兩勝的戰果,以第三國使臣的含糊其詞,調起東越王猜忌之心。而王上也未使北雲定王失望,趁小侯爺出兵未歸之時,調用宮衛突襲王府,自老侯爺的榻下,搜出了延靜王通敵北雲的佐證,一夜之間,王府主仆奴衛幾百餘人成階下之囚。她與少王行至雁門時,得了王府一脫逃門人迎來的報訊。

    少王爺雖領十萬雄兵,但東越國規,每凡起兵動燮,需有王上與當任主帥的聯手之令,三軍方順命成行,矧且投鼠忌器,事親至孝的少王爺亦斷難舍了天牢在押的老侯爺與老夫人。王上隻所以不懼小侯爺擁兵在外,怕也是料準這一點。

    與少王爺幾經斟商,兩人分頭行事,他密遣王府地下力量潛入東越國都莫河城,暗中佑衛老侯爺夫婦人等;她則快騎趕迴,調查事發之因。

    則熏的杏花樓,由來是消息靈通的寶地。她去了,果然也得到了想要的訊息。她到的前一夜,夜宿於此的西葉國使臣酒後失言,在美人窩的溫存裏,道出了左丘無儔以重金賄他口舌的算計。無奈,清醒後的他自知貪杯吐實壞了事,連夜逃迴西葉避難去了。且縱算不逃,若其執意不肯出麵為證,身為別國使臣,他們也怕無法肆無忌憚的強勉作難。

    她入宮麵見太後,由太後召來了王上,以一舞之價,獲了這一月之期。

    按理,她該設法潛入定王近畔更有利搜證,但她不以為定王府能任她隨意出入,選中驕貴的定國公主,亦是做了最壞打算——如若王上給定的限期將至前,她仍未如願,那麽,便要委屈一下這位集萬千寵愛的美人權充人質,使北雲王室將可為延靜王府洗冤的力證自動奉上。不過,她無意教純潔的公主殿下學識人心險惡,對這不上台麵的下下策,隻會啟用在萬般無奈的最後。

    關於她這些奇怪的堅持,扶粵曾說過什麽?“扶門出來的我輩人裏,阿襄你無疑是最出色的,有捭闔天下的大智大略,有步步為營的機警心機,也有市井世俗的小智小慧,不管放在何處何時,你都是一顆光華灼爍的奇珠。當初的申王子,也是現今的王上,曾一再向師父提出以我換你。是先王給否決了,他說,你出類拔萃不假,但你亦存兩個致命的缺陷,一為傲骨,二為心軟,這四個字,是王室暗衛的大忌,某一時刻,當王命與你的良知矛盾滋生時,興許,這兩大缺陷會使被你護衛的主上於危難。”

    記得,她與先王不過謀過兩三麵,難不成為王者有一眼識人的異能,兩三麵裏,即辨她入骨?……唉~~

    “這聲歎息,是歎你遇主不淑,還是另有寄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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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悚然心驚。窗外有人?!怎在這空寂深夜,她竟毫無所覺?是思緒繁亂導致心神難寧?還是來者武功太過卓絕?

    “誰?”她顫聲問,以一個奴婢該有的慌措。

    “是誰不重要,我隻是想知道,白日軒內操琴的,是你罷?”

    這聲音……?她側耳細聆,記得占將軍語聲低沉,此人則略是略帶磁音的沉越,白日聽過琴的男子,隻有二人,不是占時,便是——

    “……您是王爺?”

    “很聰明。”來人正是定王左丘無儔,他素來少眠,一覺過後,睡意全無。無榻上輾轉的習慣,手邊又未有兵冊可閱,索性趁夜踏步,使教雄心壯誌塞滿的心際享受難得靜謐安閑。不知漫步了幾時,不經意下,卻赫見一對幽亮水眸綻在啟開的牖戶間。以他的功力,夜間視物如晝,見其目,其全貌已入眼簾,這張清秀素顏,以見慣麗質的王室眼光評斷,稱不上國色天香。但那一對眸,當屬世上少見的絕美,乍觀如澈然清湖,再看卻似海般邃遠,以為窺清至底,細端卻起萬端波瀾。

    避暑行苑的宮婢不算少數,他不可能熟識每人,但能斷定,她不會是長年在這深牆內存活的小婢一名,擁有這樣眼睛和眼神的人,顯然,睹識過風雲,參曆過大川。他腦中忽響一曲,是日間自軒外聽聞的那曲由“無雙”彈奏的琴音,他從來沒以為那是定國公主手底撥弄來的曲子,功力或可憑時日長短練就,意境卻是要靠彈者修為養成,那一曲天籟,配這一雙絕色清瞳,何等相得益彰,天衣無縫?

    “日間那首琴曲,是你代操的罷?可有曲名?”

    扶襄微怔,“王爺,奴婢……”

    “不好說麽?你適才的歎息,可是歎才華被竊的不甘不平?”

    定王身仍處窗外,她看得見一雙瞳眸澄明。她搖首道:“奴婢不會。奴婢落魄潦倒,幸得公主收容,既為婢仆,主子命令自該遵從,談不到不甘不平。”

    她音質清柔,吐字圓潤,神態不見卑微,麵容不現屈從。聽得出字字出得肺腑,不含媚欺。“這麽說,琴曲的確是你彈的了?”

    “是,曲名‘喚鳳’,即百鳥喚鳳之意。”

    “喚鳳?百鳥喚鳳?”左丘無儔攢眉品咂少許,頷首讚道,“果然好意境。是你自創的麽?”

    “是奴婢的家鄉流傳甚廣的一首曲子。”

    “你一定有自創的曲目罷?”

    這男子從何判定她有?“……有一兩首,難登大雅之堂。”

    “這裏沒有大雅大堂,可否談給我聽?”

    呃?“王爺……”

    “本王強人所難了麽?”定王語聲柔緩,“你也可隨意彈奏一曲,我是看你同本王一般了無困意,漫漫長夜,不妨知音共鳴?”

    莫說她時下是奴婢一枚,對主命自當聽從。單是此人懂琴識音,身為王者又能將話說得如此謙和有禮,她也樂得在此漫漫長夜與之共鳴。“……是,王爺,容奴婢掌燈焚香抱琴來。”

    過不多時,夤夜的行苑,錚錚琴曲繞梁而升,一扇窗,兩個人,窗內窗外,心尚在陌生兩域,此刻以音律互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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