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在這裏和我動手?”尚遠逼近他幾分,壓低聲音道,“你真以為白鏢頭沒認出你?”

    關何皺眉看他,手上彎刀稍一用力,將兩人隔開。

    站在幾尺外,他沉聲問:

    “你從什麽時候開始懷疑我的?”

    尚遠垂首把劍收入鞘中,清淡道:“在阿四和你從江寧迴來起,我就知道你是誰了。”

    “既然如此,為何不抓我?”他想了想,又道,“你不是為了汴梁那個太監總管才來平江府的麽?”

    “是啊……我沒抓你,你怎麽不感謝我?”尚遠忽然笑道,“那時的你毫無防備,盡管以往隻能與你打個平手,但若有奚畫在旁,要抓你根本不是難事。”

    “……”對此,關何沒有反駁。

    說到這當下,尚遠搖頭輕輕一歎,“偶爾我也想過,要是我擒了你,阿四就不會跟你在一起了,我也不必看著你們……心裏那麽鬱悶。”

    關何指尖微微一動,仍舊隻是凝神瞧他:“那你……怎麽不下手?”

    “別以為我這是要賣人情給你,少往自己臉上貼金。”尚遠哼了一聲,偏了偏頭。

    “要抓你容易,可我若抓了你,她要是哭了要是難過要是恨我,我該怎麽辦?想想是一時爽快……但讓那丫頭傷心,我瞧著也不好受。”

    “義父說得對啊,看樣子我天生就不是個做大事的料……”他頷首看著蒼穹,唇邊笑意凝固,“我心頭可是一點半點都不想成全你們……你這個人,又不講理又討人厭,每天光是看到你,我就覺得吃飯沒味道。”

    關何:“……”

    “現在你們要成親了……我待下去也多餘得很。”尚遠側過身,“眼不見為淨,再過個一年半載,大約我就能忘了在書院裏的事……隻是不甘心,白白便宜了你!”

    聞得他此言,關何擰眉問道:“你要走?”

    “我又不是平江府的人,為什麽要留下?”他說得輕鬆,攤手聳聳肩,“我義父在朝中一手遮天,他弄我迴去,那是輕而易舉的事情。”

    尚遠迴頭看他,淡笑道:“你就接著留下念你的書吧,小爺我可是要做大將軍的人!”

    說完,他舉步就要走。

    “尚遠。”

    他腿上一滯,卻沒轉身,似是不耐道:“又怎麽了?”

    “……”關何靜靜望著他背脊,沉默了一瞬。

    “有你這個兄弟,是關某之幸。”

    尚遠仍舊背對著他,良久良久沒有言語,卻也沒邁出半步,他吐出一口氣,又閉目仰頭看向天空。

    “你比我大,勉強讓你當個大哥吧!”

    他抬手一揮:“走了,我還得迴去收拾行李,明日一早上路。”

    語畢,又豪氣萬丈道:“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咱們後會有期。”

    長街上的人仿佛一下驟然減少,清清靜靜的。

    怪道俗語說:天下無不散之筵席,曲將終,人將散。

    關何站了一陣,這才慢慢向家中而行。

    後會有期。

    平江城城門外,楊柳依依,滿天飛燕,一地的枯葉。

    一行人在那馬車前站著,金枝抽咽兩聲,拿袖子拭眼淚。

    “好好兒的,怎麽說走就要走呢……還以為你會和大夥兒一起等後年上京趕考呢。”

    尚遠伸手撫了撫馬鬃,笑道:

    “得空我會迴來看你們的。”

    鍾勇謀甚是感慨地上前在他肩上拍了拍,眼中微光閃動,嘴唇張合好久,最後才道:“你是大官兒,我就是個平頭老百姓……雖然咱們也沒相處多長時間,這會兒走了,心裏怪舍不得的。”扯了這幾句,發現自己婆婆媽媽,他自嘲地笑笑,“算了,也不說那麽多,我會一輩子把你當兄弟的!”

    “好!”尚遠重重點頭,“我也是!”

    “往後當了將軍,做了統領,可別忘了咱們啊!”王五一和他擊了一掌,艱難一笑,“好兄弟!”

    “好兄弟。”

    前麵奚畫和羅青捧著一小包東西,遞到他手上。

    沉甸甸的,還有些許溫度,尚遠心頭溫暖,哽聲道:“青姨……”

    “你走的這麽急,我也沒趕上做點什麽。”羅青眼中含淚,“這點白糕也就今早路上吃了。”

    “記得早點一定要吃,耽誤了對身子不好,你是做人家侍衛的,起早貪黑,肯定老忘記……”

    “好……”他緊緊抿著唇,頭一迴胳膊因感動而輕顫。

    “阿四……”等到看向奚畫的時候,尚遠卻換上笑臉,正伸手想給她擦淚水,還未碰及臉頰他又默不作聲地收了迴來。

    “別哭了,眼睛要是哭腫了多不好看啊。”

    “昨天都沒聽你說。”奚

    畫搖搖頭,“這也太突然了,這麽走了……隻怕好久都不會迴來了吧?”

    他喉中酸澀,問道:“……你舍不得我走嗎?”

    奚畫抹了一把眼角:“那當然了。”

    仿佛是得了安慰。

    即便命裏注定不能強求,聽著他也好受些了。

    “尚遠呐……”冉浩天拿了幾本書塞給他,平日雖老在嘴裏叨叨個沒完,眼下倒是特地跑來送他。

    “先生以前待你是嚴厲了些,那都是為了你好,現下你要走了,也沒什麽可給你……我是個讀書人,舞刀弄槍的不會,這些書是強身健體的,也算是咱們幾個先生的一點心意。你收下吧,沒事常翻翻。”

    “多謝冉先生……”

    他把書放進包袱中,抬眼時在人群裏看到關何,後者對他淡淡頷首,他也靜靜迴禮。

    “那我走了。”

    “路上小心。”

    尚遠打起帳子,進了馬車。懷中的白糕在狹小的空間裏散發的濃鬱的芬芳,他拿起一塊放在嘴中。

    “坐穩了啊!”車夫揚聲一喊,甩起馬鞭,車子即刻搖搖晃晃地往前駛去。

    他又忍不住把卷簾撩起,窗外繁華的平江城在視線裏慢慢遠了,最終隱沒在蒼翠草木之間。

    尚遠走後,日子就過得異常的快。

    然而對於關何來說,壓抑的感覺也與日俱增。

    眨眼已至月底,書院早早為三天後的清議做足了準備,裏外上下煥然一新,因為屆時會在孔子祠堂內講說,這會兒又另尋人塑了個新的雕像。

    周二嬸成日就在祠堂外打掃,張伯監工,忙忙碌碌了一個月,眼下亦是萬事俱全。

    與莊中來的書信一致,顧思安就快到平江城了。

    關何不知雇他的人是誰,也不知因什麽緣由要此人性命,他隻知道自己這一生可算是受此人所纏所擾。

    整整一個月,莊主都沒有給他安排別的任務,日子過得十分清閑。

    從書院迴來,照舊先送了奚畫歸家,他輾轉到了流雲長街街尾,推開院門便要進屋。

    剛一頷首,卻房裏有人點燈,此時天色未全黑,瞧不清人影,但算算也該是山莊那邊派人來支援他的時候了。

    雖知如此,他還是拿了彎刀在手,謹慎的跨過門檻進去。

    燭光隨風微蕩,垂眸,一桌子的瓜子殼

    。

    “呀,你總算是迴來了。”花深裏忙不迭把堆積如山的瓜子撥開,騰了位置給他,“我們都等你大半天了。”

    她身後還立了三人,因身份有別,自然不敢跟著她坐一塊兒吃零嘴。

    關何無奈地望著眼前淩亂的飯桌,暗暗告誡自己不要歎氣。

    “怎麽是你來?你病痊愈了?”

    “小病小痛的,躺幾天就好了。”花深裏不在乎道,“哪能天天睡呢?我不找銀子不吃飯啦?”

    關何目光在剩下幾人身上一掃而過:“就這麽些個人?”

    “近來事多,能帶來的隻有這三個了。”她說完就笑起來,“怕什麽?咱們又不是去大內皇宮,犯得著那麽多?你也不擔心打草驚蛇啊?”

    “嗯……”他想想亦覺自己多慮,“有理。”

    “還有三日了。”花深裏給自己倒了杯茶水,“我們不便留在你家中,以免暴露你的身份。城郊往青口鎮方向,三生石後麵有一間小木屋,你得了手後隻管去那裏,會有人接應你的。”

    關何若有所思地點了一下頭,忽而又發愁道:“這不是要緊的,我擔心……我殺了他,就算蒙著麵,但在場的人數變少,官府隻要一調查,總是會查到關何身上去的。”

    “……”

    這話倒是不錯,當初讓關何潛進書院,並不曾料到他會一直待下去。按照原定的計劃,清議之時,顧思安會親手給每人送上書卷,那時圖窮匕見,隻管一刀取他首級,抽身逃走即可。

    可眼下卻還得顧及他關何的身份,這法子自是不能再用了。

    “唔……”花深裏拿瓜子戳了戳下巴,“是愁得很啊……殺顧思安,必須得你出馬,但又不能讓他們懷疑到是關何……”

    兩人相對無言,四下一徑陷入沉思。

    站在一旁當背景的三個人偷偷望了各自一眼,其中才一個猶猶豫豫地上前。

    “二位堂主,屬下有一計……不知當講不當講。”

    關何頷首看他:“說。”

    “這個……屬下不才,略懂些易容之術,如果能將我等其中一人易容成堂主的模樣,代堂主混進人群,想來不會有人懷疑到堂主身上。”

    他話剛說完,花深裏撫掌即道:“好好好,這計策好!阿秋,不承想你還會易容術,怎麽不早說!

    “這問題解決了,一切就都好辦了!”

    她把書院的圖紙從懷中掏出,在桌上攤平,使眼色道:“你們過來,且聽我安排。”

    “是。”

    花深裏俯身取了朱筆在圖紙上勾出幾個位置來。

    “顧思安的清議首先在君子殿舉行,我事先會在迴廊這一處埋伏著,以防小關失手;你二人在木屋等著,阿秋易容成小關的模樣……你且記著,什麽話都別說,誰和你說話嗯嗯啊啊應付兩句就是,反正小關平時也就這樣。”

    關何:“……”

    “咱們下手的時間也要變一變,小關不在,於清議當場殺人那是不能了,顧思安此後還會去望山樓登高。”花深裏聲音一沉,抬眸看他,“那是你殺他的最後機會,千萬不能錯過!”

    關何皺眉點頭:“明白。”

    “哦,對了……”似是想起什麽,“姑娘那邊呢?易容的事要不要告訴她?”

    這話倒把關何問住了,刺殺顧思安的事他一直瞞著奚畫。本不想牽連到她,可她與自己如此相熟,定然辨認得出真假……

    “算了,還是別告訴她。”

    關何終是搖頭,“事後我再跟她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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