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裏正值春季,遍地花草芳香,滿城萬紫千紅。

    但所謂春困秋乏,這季候無論早晚,總是覺得睡意甚濃,奚畫悄悄打了個嗬欠,強撐起精神來,盯著書上那一排文字,全神貫注。

    身側的副院士韋一平拿著書卷緩緩走過,搖頭晃腦念了幾句,正講到《孟子·告子上》一篇,且聽他吟著那句“白羽之白也,猶白雪之白;白雪之白,猶白玉之白歟”下文卻忽然停了聲兒。

    講堂裏登時靜悄悄的。

    半晌後,仍不聽韋一平說話,周遭學生麵麵相覷,皆偷偷迴頭去看。

    奚畫也莫名側過腦袋,這一瞅,驚得她瞌睡全無,不由咽了口唾沫。

    但見背後的案幾上,關何一手撐著下巴,昏昏欲睡,那書上白白淨淨什麽也沒寫,連翻都未曾翻一頁。

    而韋一平就在他一旁直直站定,負手低頭,表情難以言表……

    “關何。”

    一聲竟然還沒反應。

    韋一平強壓怒火,抬手在桌上叩了叩:“關何!”

    這會子後者的頭猛然一點,看樣子是才如夢初醒。旁的人都替他捏了把汗,心說被韋先生逮到,就是走神都要被罵個狗血淋頭,還別說是這麽明目張膽的睡覺,那猜都不用猜,準是兇多吉少!

    怎想,這令人匪夷所思的一幕卻驟然發生,隻看他睜眼的一瞬飛快起身,手腕一轉不知從何處抽出一把鋒利匕首,腳步一閃,那刀刃便已抵在副院士脖頸之下。

    仲春裏的陽光格外燦爛,風過雲散後,毫無症狀的灑了下來。講堂之內,仿佛時間定格一般,那畫麵美得簡直令人無法移開視線。

    周圍的學子們無疑不是瞧得瞠目結舌,不少人連筆杆子也沒拿穩,“啪嘰”一聲落在地上。

    大約是發覺有哪裏不對經,關何環顧了一下旁邊,待看清眼前之人,握著匕首的胳膊微微顫抖,額上頃刻間布滿汗珠,他啟唇抽了口涼氣,忙解釋道:

    “韋先生恕罪!”

    韋一平腿腳發軟,垂眸盯著那明晃晃的利刃,抖了半日,才道:

    “關……關小哥,你可否先把武器放下,咱們再……好好說話……”

    關何頓時一怔,立即收了匕首,鞠躬施禮道:

    “韋先生,恕罪,學生方才隻是睡糊塗了!並、並不是想……”

    眼見危機解除,韋一平摸著脖子鬆

    了口氣,拿袖擺一麵擦汗,一麵冷聲喝道:

    “關何!”

    後者忙應著:“學生在。”

    “我且問你,告子對孟子曰‘生之謂性’,孟子如何作答的!”

    關何想也沒想便道:“迴先生的話,學生不知……”

    “‘性猶杞柳也,義猶桮棬也’下一句是什麽?!”

    奚畫聽得糾緊,正要湊上去小聲幫他,後者已經不知死活地開了口:

    “迴先生的話,學生還是不知……”

    韋一平氣得吹胡子瞪眼,指著他又往門外一揮:“滾出去,把茅廁打掃幹淨了再進來念書!”

    午後,日上中天,比起早間,眼下這日頭倒曬得人開始發熱起來。

    書院巳時末刻下學,而飯堂是在午時初備好飯菜的,因得用飯人多,時候一過,往往就隻有殘羹冷炙尚能果腹了。

    關何才換了一身衣裳從外頭進來,堂中早已寥寥無人,盛飯的木桶裏頭亦是空空如也。旁邊兒蹲著一個粗使的丫頭,名喚丁顏。書院內的下人不多,這姑娘是夥房打理飯食的,眼下正捧著碗在吃飯,一抬頭見他進門,趕緊放下碗筷,頗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公子怎麽來得這麽晚,這最後一碗飯才被我給盛了去。”

    關何掃了一眼,繼而問道:“沒吃了的麽?”

    “好像還有饅頭。”

    她言罷,把大蒸籠掀開,連氣都沒冒出來,其中隻孤零零躺著兩個白麵饅頭。

    丁顏撓了撓頭,遞給他:

    “就隻剩這個了……”

    關何接過手來,沒所謂地頷了頷首:“多謝了。”

    看他拿著就走,丁顏不由喚道:“誒……要不,你再等會兒,我晚些時候給你包餃子?”

    “不用麻煩了。”

    在飯堂裏尋了個位置,他坐下,一手捧了冷茶,一手就著饅頭,慢慢地啃著。

    吃了兩口,剛要去喝茶,麵前驀地有人擺了一個食盒上來,他愣了一愣,偏頭從食盒一旁看去。

    奚畫嘴角微彎,揚了揚眉垂首瞅他:

    “早跟你說了副院士招惹不得,你還不信,吃到苦頭了罷?”

    關何眉頭一皺,別開臉去依然嚼著饅頭,不鹹不淡道:“還好。”

    “還好什麽啊。”奚畫將食盒蓋子打開,略微不悅,

    “我說你這人可真是奇怪得很,餓就餓,逞什麽強呢。”她說著把裏頭兩碟盤子小心翼翼端出來,推到他跟側。

    “喏,快吃吧。”

    關何聞言轉過頭去,入目即見了兩盤盛著糕點的青花碟擺在眼睛,鼻中隱隱聞得桂花和綠豆的味道,他心自一怔,半晌無話。

    “光看著作甚麽?”

    奚畫莫名道,“你不是沒吃飯麽?”

    關何盯著那糕點看了一陣,忽而語氣警惕地問她道:

    “做給我的?為什麽?”

    “誒……你可不要誤會啊。”奚畫連忙擺手,“我是看在那天你在校場上救了我一命,才做這個準備答謝你的……要不然我可沒那個閑功夫。”

    聽她此言,關何臉色方稍稍緩了些許,吃了一會兒饅頭,又抬眼看了看,終究還是取了一塊……

    “怎麽樣?”

    見他動手,奚畫忍不住開口問:“味道會不會淡了點啊?”

    關何咽下嘴裏的食物,搖頭道:“不會,挺好吃的。”

    “真的啊?”

    她伸手也拿了一個,放到口中細細品味,隨即雙眉一彎就得意道:“看來我手藝還沒退步,好幾年沒做了,就怕做不好……”

    奚畫甚是滿意地拍了拍手上的屑,對麵的關何仍是靜靜吃東西,她不由就想起上午的事情來,遂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半晌,好奇道:

    “我說,你到底做了個什麽夢啊,怎麽這麽大反應?”

    聞得她此話,關何一口糕點嗆在咽喉,咳了好一陣才就著茶水咽下去。

    “……沒做什麽夢。”

    奚畫倒是未曾在意,反而想起別的什麽來:“你隨身還帶著匕首麽?”

    “……沒有。”

    “怎麽沒有,我都看見了!”她顰眉兀自尋思著,“書院有規定,除非是在騎射課上,尋常時候這東西可不能帶的。”

    關何登時緊張起來,定定觀察她臉上表情,心頭忐忑,生怕她瞧出什麽端倪。

    似乎是明白了什麽,奚畫打了個響指,了然道:“哦,我知道了!”

    他聞言心跳倏地一滯。

    卻聽奚畫接著便自然而然道:“你是怕被江尚那幫人追殺吧?”

    “呃?”關何眼下已不知該如何迴答,奚畫卻在他胳膊上一拍,寬慰道:

    “

    你大可放心,前些天我便聽人說,那姓江的不知道被哪個仇家雇的殺手給結果了。這會兒江家正亂成一鍋粥呢,你那五十兩怕是早就給忘了。”

    他心情複雜地望著桌前的糕點,隻能點頭:“……嗯。”

    飯堂中剩下的人不過三三兩兩,再過一陣就鍾聲就要響了,奚畫不住地催關何快些吃。

    正在這時,那門口卻搖搖晃晃進來個人,身著書院的青衿,四方臉,雖是眉清目秀的,可臉色蒼白如紙,眼圈兒青黑,看上去像是遭了場大病似得。

    這丁顏剛吃罷飯,抬起頭對上他那深陷進去的眼珠子沒來由嚇了一跳。

    “鍾大哥,你怎麽整成這幅模樣啦?”

    鍾勇謀有氣無力地擺擺手:“給我來點吃的……”

    “沒飯菜了。”丁顏頗為內疚地聳聳肩,“隻有湯。”

    “……行,你盛一碗來吧。”

    “好。”

    滿滿的一碗番茄雞蛋湯,他用手捧著去端,卻因抖得厲害,等放到桌上時,已灑了大半出來。奚畫看著納悶,這鍾姓的同窗家中是做布匹生意的,平日裏倒是個格外開朗的人,這些天連連告假不說,怎麽今兒見了還如此魂不守舍的。

    她把頭一仰,朝對麵桌問道:

    “勇謀怎麽了?好幾日沒來上學了,可是家裏出了什麽事兒麽?”

    怎料,一聽有人喚他,這鍾勇謀一個激靈,握著的筷子應聲而落,緊張兮兮地四處張望,等瞧見了對麵的奚畫,他方鬆了口氣。

    “是小四啊……”

    奚畫和關何對視了一眼,心頭皆是莫名。

    “你沒事兒吧?”

    “哎……”鍾勇謀喝了口湯,搖頭一歎。

    “沒事,就是……近來沒睡好覺。”

    “你不是在書院裏住的麽?”奚畫上前關心道,“怎麽最近搬迴家去了?我記得你家離得可遠了,一來一迴一個多時辰呢。”

    鍾勇謀咬著牙,顫聲道:“我這也是……沒辦法啊!”

    她猶自不解:“怎麽說?”

    “你們、你們是不知道……”他臉頰抽動,喉頭一滾,神色竟變得恐怖起來,拉著奚畫便張皇道,“那日夜裏,我在書院裏頭……見著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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