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春三月,杏花滿城,夾道的花瓣鋪了一地,如雪般明亮。

    今年乃是庚寅年,才開春就發生了好幾件大事。

    頭等重要的一件,就是這苟延殘喘的老皇帝總算歸西了,怎想,那繼位的居然不是太子,竟是多年來不受寵的季王爺。

    上個月月末,百家往城郊調了一支軍隊,算來連一萬都沒有,便神不知鬼不覺的把太子從上位踹了下來,當天就扶持四皇子登了基,舉國上下無不震驚。

    然而震驚也是沒有什麽大作用的,一個掌權一個掌勢,四皇子等同於是靠百家發家的,有了老百家這麽大一個靠山,也不怕再有人兵變反叛。

    至於太子眼下在何處,倒是沒人知曉,不過從前太子一派的幾個織造、尚書和轉運使卻都遭了殃。月初就被百家帶人抄了個幹幹淨淨。

    尤其是前蘇州的都轉運鹽使司歐陽衡,歐陽家,那境況簡直慘淡,家裏大小百來口人賣的賣,死的死,門前荒蕪,院可羅雀,不由令人感歎站對位的重要性……

    其實皇帝由誰來做,對於底下老百姓而言並不是非常感興趣的,畢竟換了誰每日的活計還是一樣多,工錢也依舊沒見漲。茶餘飯後之際,與其嚼這麽個枯燥無味的話題,倒不如談談百家才娶進門的媳婦。

    說起這個,京城中多少待字閨中的姑娘都得搖頭歎幾口氣。

    據悉百家大公子娶的乃是大理寺卿司馬大人剛認的義女,對外頭雖稱是義女,但凡有腦子的都知道這姑娘來曆隻怕不怎麽光彩,幾個好事者一打聽,原來不過是杭州城裏開客棧的小老板。

    簡直是聞者唏噓,聽者嗟歎。

    百大公子在四皇子奪位那日給拉了一把手,這下可好,從前還不過是個不到五品的官階,現在直接便封了侯爵。想當初百老將軍這鎮國大將軍的頭銜尚且是去邊疆戰場上,鬼門關似的地方走了一趟迴來才有的,百大公子卻白撿了個便宜,這麽好的事,也隻有靠天時地利人和方才能遇上。

    故此,要是能綁上百家的金龜婿,別說是在京城裏橫著走,就是躺著走爬著走跪著走滾著走都沒人敢多說一個字。

    隻可惜百大公子已經娶了個小媳婦,為表忠心,還揚言說絕不納妾,眾人心灰意冷。好在天無絕人之路,百家還有一位男丁,於是眾人的目光便齊刷刷投在了已過弱冠之年的百二公子身上。

    雖不是嫡長子,可也算是才貌雙全,文韜武略。

    短短三日,上前說媒的人已經踩壞了十個門檻,且數量不減,還大有漸增之勢。

    百府內,正廳院落全是人,熱鬧非凡,常夫人喝著茶水挨個挨個挑媳婦。此時才覺得自家小兒子待她最好,媳婦都讓她來挑,不像百裏,一聲不吭拎了個丫頭迴來就說要娶。就是有幾個膽子也給他嚇破了。

    這前院外頭說媒的隊伍聲勢浩大,七夏不便出門,隻溜進廚房偷了一屜蟹黃湯包,轉身就快快活活地朝後院跑去了。

    書房裏,帷幕隨風輕搖,百裏提筆在公文上落下款,翻頁正要接著寫,老遠就聽得有人一路喚他一路飛奔而來。

    “百裏大哥,百裏大哥!”

    他將筆擱下,還沒轉身,眼睛卻給人蒙上,背後那人笑嘻嘻問道:

    “猜猜我是誰。”

    百裏微微一笑,無奈地搖頭:“你多大了還玩這個?”把她手拿下來,側目就看見旁邊又多了一屜湯包。

    “這又怎麽了?我娘當年二三十的人了,還這麽玩兒呢。”七夏不以為意地坐下,伸手就去拿湯包吃,不承想燙了個正著,她倒抽了口涼氣收迴手。

    “偷吃還不拿雙筷子?”百裏抬手在她頭上敲了一記,起身不知從何處取了雙竹筷地給她,“吃吧……我記得你不是半個時辰前才吃過蝦餃麽?這麽快又餓了?”

    七夏夾起湯包就往嘴裏送,含糊道:“我……餓得快……再說,早上去給你娘敬茶,都沒來得及吃飯呢,這會子餓了不也正常麽?……你哪兒來的筷子。”

    “還問呢上次偷吃完了放這兒的。”說完,他又皺眉,“什麽你娘我娘的,教過你好幾迴了,你也得叫娘,怎麽就是不長記性……讓我娘聽到了又該教訓你了。”

    “呐呐呐……”七夏咽了食物抓著他話裏的字眼就道,“你看你看,你還說我,就是你平日裏愛說我娘我娘的,我聽習慣了,那不是下意識就說你娘了麽?你怎麽能賴我?”

    百裏擰著眉頭,不知所雲,“我的娘,我不叫我娘,那你說叫什麽?”

    七夏理所當然地看他:“你自然得說我們的娘了。”

    “……”

    知道她素來是無理攪三分,百裏搖頭輕歎,也不接話,隻低頭接著寫文書。新帝登基,自家爹爹又懶,瑣事堆積成山,熬了好幾夜也沒整理完,眼看就要清明了,那時候還有別的事要忙,得在這些日子裏把餘下的零碎都做完才行。

    白天他除了用飯也沒其他空閑,七夏閑著無聊,索性就跑來書房陪他。一屜湯包吃完,茶水淑過口,還覺得嘴裏差了點什麽,便伸手去扯扯他袖子:“我想吃核桃。”

    “嗯。”百裏也沒抬頭,隻道,“拿來吧。”

    她聞言,忙從懷中掏了幾個核桃擺在他文書上。後者抓了合攏在掌心,輕輕一用勁,就聽啪的一聲脆響。

    百裏將捏碎的核桃還給她:“自己剝。”

    “哦。”

    七夏捧在手裏,把核桃殼挑開,有滋有味的吃著。不多時,攢了滿滿一桌的核桃殼,她皺著眉略覺得有些撐,待得頷首去看百裏,見他還是忙著,心裏不由無趣。

    “你別寫了,陪我出去走走吧,好不好?”

    “再等會兒。”百裏微微偏頭,目不斜視,“就快好了,你要是閑,找百夜陪你出去。”

    她氣哼哼地鼓起嘴,半晌沒說話。

    過了片刻……

    隱約覺得四周安靜的有點不祥。百裏停下筆,迴過頭,身邊的繡墩上空蕩蕩的,沒有人。

    “小七?”

    他轉身從椅子上起來,屏風後,正見七夏陰著臉把一碗冷透了的雞湯端出來,心裏一咯噔……那是她早起做的,方才忙著寫文書,都忘了還有這湯。

    托盤哐當擱在桌上,勺子險些摔出來。

    七夏一臉惱意:“你都不喝!”

    “……我現在喝。”

    “現在都涼了!”她一把將碗奪下,扁著嘴,眼裏委屈。

    “你昨晚熬了一夜……我大清早就爬起床給你燉的……你怎麽能這樣!”

    百裏忙把筆墨紙硯推到一邊,拉她到身邊:“……好好好,是我不對……”

    門外一串腳步聲臨近,站定了,就聽常近秋朝屋裏道:

    “遠之,你怎麽又欺負小七了?”

    “……”

    隨即便聞得百夜在旁附和:“就是,哥你怎麽又欺負嫂子了。”

    “……”

    “朝裏送來的文書,連你爹都沒寫沒看,你在這兒折騰作甚麽?”

    “就是,你看咱們爹懶成這樣,你把他的那份寫了,往後他就更沒事做了。”

    百裏頭疼地撫了撫額,七夏雖不解,也好心地伸手給他撫背。

    偏偏常近秋還在喋喋不休:“好

    不容易成了親,你倒把媳婦晾一邊去了,早點生個大胖小子才是要緊,成日裏瞎操這個心……”

    百夜煞有其事地重重點頭:“就是,咱們老百家傳宗接代的事,可都在你們肩上了,公務有什麽要緊的,哪有兒子重要……”

    “小七。”實在是聽不下去,百裏頷首將她手握住。

    “誒?”

    “想不想出去逛逛?”

    七夏喜滋滋地點頭:“想!”

    百裏眸中含笑,拉著她小心挪開凳子繞過屏風,避開常近秋的視線,悄聲道:“走,去把衣裳換了。”

    “好!”

    門外,毫不知情的兩個人還在一唱一和。

    “你爹爹二十一時就有了你,二十五便立功做了大將軍,隨後便多了你弟弟。你再瞧瞧你自個兒,這都二十好幾了,膝下連個孩子也沒有,你姨媽家的薛大兄弟閨女都三歲了,前個月說媳婦又懷上了,你們倆是不是……遠之啊?遠之?你有在聽娘說話沒有……”

    鍋爐裏夾出一張尚冒白氣的大餅,七夏咽著口水接過來,低頭吃了一口,嘴裏盡是梅菜扣肉的香味,餅子又脆又酥。

    “還是外頭做的扣肉餅香些,你嚐嚐。”百裏付了錢,她踮腳就把餅送到他嘴邊。

    盡管周圍人來人往,他卻也順從地張嘴咬了一口。極少在街上吃這個,自打有了七夏在跟前,似乎生活裏吃的東西也變得豐富起來。

    “好吃嗎?”

    “嗯。”

    想起一年前做菜給他的時候,他連看也不看一眼就說不吃,如今卻也肯吃她喂到嘴邊的食物,七夏心裏歡喜,啃著餅子隻覺得是無比可口的美食,嘴角止不住地綻開笑容。

    一張餅吃完,她正在前麵買板栗,不遠處的街角卻圍了一大群人,好像是有什麽新鮮玩意兒。七夏好奇心一起,一時也顧不得吃了,拉著百裏便往人群中擠,還沒等湊到最裏邊,耳邊卻聽得有人道:

    “此蠱是乃上百種毒蟲煉製而成,十年隻產一隻,藥丸亦需九九八十一天才得兩粒,諸位自可掂量掂量。過了這村可就沒這店了。”

    這話怎麽聽怎麽耳熟。七夏登時一怔,撥開前麵礙事的幾個人,定睛一看,可不是上迴在廬州騙了她五十兩銀子的老婆子麽!

    “啊!是你!”

    兩人視線一對上,那老嫗尚在迴憶她是何人,七夏已然氣得咬牙:“大半年前

    你哄得我買了這個藥,五十兩砸進去了聲音都沒聽到響就沒了!還說什麽有效呢,盡是胡說的!”

    老嫗似乎才反應過來在哪兒見過她,忙提起竹簍,把腰一彎轉進人群便要開溜。

    “想跑,門兒都沒有!”

    當初把她騙得團團轉,讓她在城裏淋了雨,這會叫她碰見了豈有不算賬的道理。七夏袖子一挽,拔腿就追,這老嫗哪有她跑得快,不多時就被逮了個正著。

    “好啊,看把你逮住了!”七夏拽著她手腕,直叫賠錢。

    老嫗無法,隻得腆著臉笑道:“好姑娘……那五十兩我早就使完了,哪兒還有銀子賠給你。”

    “你沒有,那咱們就去見官。叫官老爺關你十天半個月的。”

    “這這……”

    “小七。”百裏抬手在她肩頭輕輕摁了一下,“算了,她也一把年紀了,監牢裏待幾日隻怕受不住。小懲大誡也就是了。”

    她把嘴一撅,不樂意道:“那怎麽行,五十兩啊……再說,咱們放了她指不定她換個地方仍舊騙人呢?”

    “這個好辦,你把她這些家夥全部收了就是。”

    “對對對……”老嫗一看百裏有心放她走,忙點頭,“姑娘你信我吧,我決計不再騙人了。你瞧……這東西都給你。”

    她趕緊把竹簍包袱一股腦放在七夏腳邊,擦了擦額間的汗,又尋著好話說:

    “這不……雖說是沒用的東西,那也不見吃壞肚子是不是?再者……姑娘您和公子如今也在一塊兒了不是?說不準……算個好彩頭呢?”

    “那倒也是……”轉念一想,覺得有點道理,七夏歪頭朝百裏看了一眼,隨即笑道,“行了,你走吧,我不追究那五十兩銀子就是了。”

    老嫗連連稱是,“謝姑娘、謝公子。”

    “誒,你不能這麽叫。”她一本正經地糾正,“我們倆已經成親了。”

    老嫗微愣一瞬,饒的是她反應極快,趕緊改口:“是是是……謝老爺、謝夫人。”

    七夏秀眉彎起,笑靨如花,直等她走遠,才歪腦袋去瞧百裏。

    後者無奈地搖了搖頭,伸手就捏著她臉頰扯了兩下。

    “傻丫頭。”

    千裏之外,杭州城內。

    窗外垂柳隨風飄起,春城裏白絮如鹽似雪,或有少許落在桌邊,案頭上便都是絨軟的細碎。

    莊月蓉支著肘,手持一張薄薄的書信,也不知看了多久,目光盯著別處,半晌未曾挪開。

    底下有隻貓兒跳上了桌,拿爪子在柳絮上掏了幾下,似乎十分新奇,玩了片刻又去瞧她,見她沒什麽反應,幹脆一屁股坐下,慢條斯理地舔起毛來。驀地,身子騰了空,被人夾著胳膊抱了下來。

    阿諾把印上貓爪的桌麵擦拭幹淨,迴身便朝莊月蓉笑道:“老板娘你也真是的,惦記小七幹什麽不去瞧她呢?”

    後者並未答話。

    阿諾也沒介懷,一麵收拾房間,一麵絮叨:“咱們小七這下可出息了,換了皇上,百大公子成了侯爺,她眼下可就是侯夫人了。”說著抬頭打趣,“老板娘您就是侯夫人的姐姐,往後出門都有臉啦!”

    忽然間,椅子在地上輕輕擦過,她站起身,一言不發地取了袱子,把自己平日裏穿的衣裳一件件包了起來。

    “誒……老板娘?”阿諾見她這般舉動,登時停了手裏的活計,“您這是……”

    莊月蓉淡淡道:“我要去一趟京城,店裏就麻煩你看著了。”

    “去、去京城?”

    她把包袱係在肩上,從他身邊走過。

    “真去啊?!”阿諾撓了撓頭,直看莊月蓉從視線裏走遠,百般不解,“想妹子,也用不著這麽著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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