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場仗打得昏天黑地。先是西北王帶的五千人馬被圍,接著趕來救援的一萬五千人馬也進入包圍。紮可汗的八萬人馬、麥琪塞城的四千兒郎、南朝一千八百兵馬,把但飛揚部緊緊圍在核心。第三天的黃昏時,戈壁山坡上早已屍首累累。浮土落下來,連青草都看不到綠色。

    但飛揚被流箭射瞎了一隻眼睛,他用剩下的右眼看著越來越少的部下,知道熬不過天黑之前了。他登上一塊高一點的土墩,努力張開眼睛看著世界,戰鬥並沒有停下來,他的部下還在拚命保衛著他,觸目所及,仍然是各式各樣的拚殺肉搏。打鬥的人流出血,到處被染紅了,連同西天的晚霞,原來也是血一樣的紅。

    他不知道這是不是因為鮮血流過他右眼所造成的錯覺,但這紅色越來越濃,似乎連夕陽也是血做成的。

    歸路如鐵,殘陽如血!

    但飛揚笑起來,他說這麽多人肯為我死,我知足了。魯麗婭,你這個婊子,你為什麽也不肯離我而去?

    魯麗婭是在仗打起來之前找到西北王的。她一路尾隨著柳知愁與花解語,不知不覺就跟到這裏。她不知接過多少嫖客,卻不知道怎麽迴事,對柳知愁最著迷,她一直忘不了柳知愁喝了酒卻比別人喝了壯陽藥還威猛的一幕,是的,醉態可掬,瘋牛一般可愛。然而,柳知愁卻醒了,自從在富拉南山被張小虎救下來,他就醒了,他又變迴自己,仙鶴一般優雅,冰塊一般寒冷。這讓魯麗婭很沮喪,忍不住反省自己,反省的結果是:那一夜,因為極度快樂,竟忘了收柳知愁的銀子!他媽的,天下的男人都這樣,不花本錢的女人,哪裏能記在心上!

    她不知道怎麽就到了西北王的軍營。彼時西北王正準備出戰,於是,她跟著來了。

    她笑起來,說:“但飛揚,我早就想這麽叫你了,不想叫你西北王,今天我這麽叫你一迴,行嗎?”

    但飛揚怔了怔,說好。你這個婊子,居然也會對男人有真情?魯麗婭,你是世上最漂亮的婊子,你要跟著我死嗎?

    他真的有些感激呢,這感激讓他的臉孔有些變形,血仍然在流,很是猙獰。魯麗婭說,我還能活嗎?這麽些年,你從來不知道,他們一直把我當成你的女人呢。黃旗幫、流沙寨的那些小強盜,誰都聽我的話,就是因為他們一直把我當成你的女人呢。但飛揚哈哈笑起來,說為什麽,就因為我曾經跟你睡過一迴覺?可我已經給了你一百兩黃金,幫著你開了紅杏子鋪。你跟多少男人睡過覺,為什麽單單是我的女人?

    魯麗婭也笑,笑得依然象裂口的野果,蜜汁粘稠,誘人之極。她說:因為在這一片土地上,沒有比你再厲害的男人了,你,是英雄。英雄睡過的女人,就是英雄的俘虜了。她笑得很天真,象是一個剛剛長大的小姑娘對她夢中的白馬王子訴說崇拜與依賴。但飛揚怔了很久,又仰天大笑,說我知足了,你這樣一個婊子,居然也肯為我死!

    魯麗婭看他高興,就跟著更高興了,說其實我也想當一名英雄,當婊子難道就不英雄嗎,天天要麵對不同的男人,這一點,跟英雄有什麽區別?我覺得我配得上你,有資格和你死在一起。

    但飛揚豪情萬丈了,他說不錯,我一點也沒有瞧不起你。魯麗婭,有下輩子,我還做從不低頭的英雄,你還做從不賒帳的婊子,你說好不好?魯麗婭說一言為定。但飛揚哈哈笑著說:“一言為定!”

    他並不知道魯麗婭底氣不足,她曾經忘情過,忘情到忘了收銀子。因此,她的神色有些拿不準,不知道有沒有所謂的來生,也不知道真的到了來生,她能不能做到從不賒帳……

    她來不及想得那麽細了,敵軍已經攻上來,所有能阻擋的士兵都死光了,連但飛揚視為王牌的黑衣劍手隊,也相繼倒了下去。小山坡上,孤另另地,站著草原上最英雄的男人,最漂亮的婊子。而敵人,螞蟻搬家一樣攻了上來……

    她看見但飛揚渾身浴血,揮劍砍殺。但飛揚真的是一個了不起的男人,他並不高大的身軀裏似乎蘊藏著使不完的力氣無窮盡的能量,他的血和敵人的血交迸飛濺,他不知道身上已經有多少創傷,但他知道,象他這樣的人物,要麽活得很精采,要麽死得很慘烈,或許兩者都要應驗,他根本就不想退縮,他要用斷他的劍,用盡最後一絲力氣!魯麗婭笑了,十分快慰似的,她想起,這個男人,跟女人睡覺的時候,怎麽就不會這樣賣力呢?她大笑著,伸出雙臂,抱住了但飛揚,用對這個世界最後的留戀,用身體的最後一點感覺,來品味男人的力氣……一柄長戈從但飛揚背後冒出,穿進她的胸口,她頓了一頓,還是伸過頭去,輕輕在但飛揚的耳輪上嗬了口氣,然後,他們一起倒在地上,濺起了一團並不濃密的塵埃……

    紮可汗的兵馬駐紮在麥琪塞城外圍,也裏塔老爹騰出最華麗的殿堂請紮可汗暫住。紮可汗設下盛宴,用最隆重禮節迎接天朝來的撫柔公主。撫柔公主卻並不開心似的,連婚姻的事也沒提,紮可汗誠惶誠恐,派手下最能說會道的管家、阿帕去說情,當然要說到去年本來已經派大軍去迎接公主,可沒迎到公主就遭了土匪的劫擄。紮可汗一定會把這夥人找出來,用最殘酷的方式殺了他。天朝已經戰勝了西夏,今後西域永屬天朝,紮可汗永感天朝賜婚恩德,替天朝陛下守節保疆,永無異誌等等。那管家甚至舉出寧胡長公主的例子來,說寧胡長公主把天朝的恩德帶到西域來,垂恩數百年呢。撫柔公主將來的美名,隻怕比寧胡長公主流傳得還廣呢。

    倪可兒知道寧胡長公主就是王昭君。她被封為撫柔公主遠嫁西域之時,也曾經想過,這一生,要以王昭君為榜樣,流芳千古,成就百代美名。可,她知道,她已經跟王昭君不一樣了——王昭君被人劫持過嗎?而且,是被一個第一個看過她光身子的英俊青年劫持?而且,還和他一同生活了將近一年?而且,還從來沒有唐突過她,寧可自己半夜裏做那樣奇怪的事情?

    倪可兒的臉騰的紅了,她讓紮可汗的使者滾出去,因為她很累,需要休息。

    隻有阿依明知道她的心事,可阿依明也沒法子。阿依明說:“公主姐姐,我知道你身份尊貴,可越是這樣,你越不能自由自在。你能違背天朝陛下的旨意嗎?那可能會挑起戰爭。草原上將要太平了,公主姐姐,這全是你的功勞呢。我,我們,麥琪塞城人、塞種人、柔然人,都因你的委屈而獲得了幸福。姐姐,”阿依明掉下淚來,“你知道,我是甘心當你的奴婢,和你一起與小虎哥哥生活,可,不能啊……”

    她的漢語已經說得相當不錯了,倪可兒卻好象沒聽懂似的,目光有些呆滯。她忽然說:“要不,我把公主的名號讓給你,你嫁給紮可汗吧?你看,你跟我長得挺象的,也會說我們天朝的話,他們又從來沒仔細看過我,應該認不出來的!”她為自己的想法而興奮,“你流芳千古,你百代美名,你們麥琪塞城呢,也從此再也沒人敢欺負了,這不很好嗎?何況,就算紮可汗將來知道了底細,他敢亂說嗎?我天朝的六萬大軍,也都送給你!”

    阿依明吃驚了。她說不,這當然不行。倪可兒問為什麽不行?為什麽你讓我委屈的時候就覺得什麽都行?

    阿依明說姐姐,我沒有理由,可這是根本就不行的。你,你,姐姐,我知道你心裏很不舒服……她的漢語水平雖然不壞,可還不知道“心裏很苦”比“很不舒服”更令人難過,她隻覺得,很不舒服已經很可憐了。她伸出雙手,想抱一抱公主,公主卻一巴掌打在她臉上。阿依明嚇得睜大了眼睛,她看見公主的臉色象要殺人,公主說:“你自私!為什麽我就不能跟他在一起?為什麽?”阿依明不敢再說話了。公主說:“你把他找來,我要問問他!”

    然而,阿依明卻並沒找到張小虎。張小虎已經走了。阿依明見到了哥哥也布,也布拿著一個包袱,跟阿依明說這是張小虎給公主留下的。阿依明簡直呆了,她說:“他竟然什麽也沒留給我!”

    公主打開包袱,裏麵是一條狼皮褥子。公主麵如死灰,把狼皮褥子使勁地往臉上按,可再也體味不到當初被它紮著時的難受了。

    多少年後,通往天朝的胡楊林紅杏子鋪又紅火了起來。當家的是個女老板,她的名字叫阿依明,人們都說,她是草原上的明珠,她的笑是她的笑比最快的刀更能要人的命。你可能甘願為了她的笑付出所有的財富,甚至是性命。但你千萬別指望她會感動,她的生命中,沒有感動這兩個字,隻有永不枯竭的風情。

    紮可汗那個時候已經去世了,汗妃卻也從此喜歡住在帳篷裏,侍女們很敬佩汗妃的樸素美德,因為,每天晚上,在一張狼皮褥子上躺下的時候,汗妃的笑容,總是那樣的安祥……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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