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生離開的那天,藤川涼沒有去送他,盡管航班最終定在一個空閑的周末夜晚,盡管從家到位於千葉縣的成田空港不過幾十分鍾的車程。


    倒也不是刻意想要迴避什麽,藤川涼想,或許早在暑假末尾時的那個神奈川海邊的夜晚,他們的故事就已經正式畫上了句號。可恨與可憐永遠是一對雙生子,每個人的背後都可能藏著苦楚和辛酸。想通了這些後,那些曾經的愛與恨,掙紮與後悔,聽明白的和沒能聽明白的,想通的或是沒能想通的,似乎都已經被吹散在了湘南溫和濕潤的海風裏,再也沒有迴頭尋找的必要。


    現在她過得很好,柳生也即將拋開過去開始新的生活。一切都像是翻過去的書頁,閱讀的人隻想關心未來將會發生些什麽,至於過去的事,無論明線或是暗線,都已經成了迴不去的曆史。


    『一路順風。』


    這是她留給柳生的最後的話,規規矩矩的客套,並沒有參雜太多個人情緒。郵件順利發送,但屏幕暗下去後,卻再也沒有亮起來過。眼看時間越過航班起飛的最後期限,比起遺憾,藤川涼的心裏反倒有一種解脫的舒暢。她明白柳生是重禮節的人,沒能迴複的唯一理由隻能是他的手機已經注銷了號碼。


    “在等誰的電話?”坐在駕駛座上的藤川律忍不住問她:“男朋友?”


    “當然不是。”刻意避過了正麵迴答,隻是笑著合上手機。


    車窗外的天空呈現出一種混沌的黃褐色,沒有美麗的玫瑰色夕陽,天邊的積雨雲緩慢飄浮著,或許不久之後就要降雨。過了一會兒果然看見有飛機從頭頂上飛過,暮色中閃爍的指示燈是空中此刻唯一的星光。


    這或許是最好的結局了。


    藤川涼告訴自己。如果不想被時間拋在背後,那隻能朝前走,往前看。


    新學期剛開始不久,雖然時間軸仍停留在高中二年級,但離散的氣氛已經悄悄降臨。除了柳生的離國,早在暑假結束迴到東京的公寓時,管理員大野就告訴藤川涼,她家隔壁的那間公寓,在先後經曆了宍戶先生和岡本先生兩任房客後,再一次歸於沉寂,掛上了出租的標牌。


    “我也不知道他為什麽急著要走。”大野似乎也對岡本的突然離開感到莫名其妙,說:“還沒有住滿一年,光違約金就夠嗆,但岡本還是爽快地付了,暑假一開始就搬光了東西,聽說找到了不錯的工作。”


    走廊裏的燈壞了,修理工第二天早晨才能來。黑洞洞的樓梯盡頭,緊閉著的那扇房門更顯孤寂。藤川涼不禁迴想起岡本皺巴巴的夾克和花白的頭發,以及舊報紙上當他還作為“福島醫生”存在時的那份驕傲和自信。轉念又聯想到柳生與麻生曾經直接或間接經曆目睹的那一切,忽然百感交集。


    “我一直以為醫生永遠像表麵上看的那樣體麵。”


    當與忍足提起這件事時,藤川涼這樣對他說。當然了,自始至終她都沒有透露任何有關柳生和麻生的故事,忍足也沒有過問的意思,隻是不動聲色地遵守了他們最初的約定——他總是這樣,聰明且知理,隻關注自己能夠掌控的那部分,至於其他,比如藤川涼不曾談起的過去,即使內心隱隱察覺到了什麽,既然對方不願說,他也不會主動去探究。


    知道的太多,有時候隻會自尋煩惱。


    “醫生也是普通人。職業和道德的聯係多數時候沒有那麽密切。”


    陰沉的天空,稀稀拉拉的雨水,潮濕的空氣,和尚沙啞的誦經聲。木魚聲盤旋在室內,眼神憤怒倔強的少年跪在屋子的正中央,背脊挺直,眸如鷹隼。


    姓辻堂的少年環顧四周,最後一字一頓地說:“我最討厭醫生了。”


    他神情中的輕蔑幾乎蓋過了悲傷,親人的離去與夢想的破碎都使他難以承受。不屬於那個年齡的陰冷讓忍足即使在近十年後的今天,也依舊記得清清楚楚。而一手造成這一切,也因此品嚐苦果的的岡本,在突然闖入他們的生活後,再一次消失得無影無蹤。


    九月以後,有許多次藤川涼在學校裏看見今井。起初的那段日子裏,今井仍舊是過去的樣子,岡本先生的不辭而別似乎並沒有給她帶來太大影響,又或者,她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怨恨著的父親已經離開了原來的住處,那間與她姐姐的長眠之處僅隔一座山坡的公寓。但後來,零零碎碎的謠言開始在學生間散布:有人說今井由嘉利惹上了麻煩,被人跟蹤尾隨,甚至企圖報複。也有人聽見今井與人在電話裏大吵,說著東京人難以聽懂的方言,因此無法辨認她究竟說了些什麽,在為怎樣的人,怎樣的事煩惱並憤怒。


    這一切,今井隻是用沉默應對。她沒有對任何人解釋什麽,但對忍足和藤川涼而言,或許也並不難讀懂。


    “他們需要時間。”忍足冷靜地分析:“怨恨,尤其對家人的,從不會像想象的那樣持久。尤其當某一天,你發現支撐你怨恨的東西已經隨著時間土崩瓦解,那麽一切就會好起來。”


    藤川涼無法表示更加讚同了——有人說恨比愛艱難太多,因為時間會讓愛成為一種本能,而恨卻需要用同一種情緒長久地鞭策維持。因此在多數時候,時間總會讓恨無疾而終。比如她對於柳生,她的父親對於藤川家,這些曾經天真地以為會持續一生的怨恨,如今都已經被時間衝碎,再也拚不出當初完整猙獰的形態。


    “比起今井,或許岡本先生也可以換一種表達方式,否則他總有一天會把今井嚇壞。”她半開玩笑地說,卻不料這句話會在將來的某一天一語成讖。


    迴憶到此為止。現在她正搭藤川律的車,先在惠比壽的maimon ebisu吃了晚飯——七尺高的挑高天花板,大理石地麵和兩扇足夠俯瞰東京夜景的巨大落地窗戶帶來的驚豔並不亞於美食——然後去接他出發去海外工作前寄養在朋友家的寵物:一條名叫賴昂內爾的金毛獵犬。


    “我的爸爸媽媽都不喜歡狗——或者說,一切會掉毛的東西——雖然我十八歲生日的時候,他們還是把賴昂內爾給領了迴來。至於我不在家的日子,當然也就沒有理由勉強他們養它。”藤川律懶洋洋地捏著方向盤。他剛剛結束上一季度的工作,暫時有了近兩個月的假期迴國。


    坐在後座上的大狗臨走前剛洗完澡,毛發柔軟膨鬆,濕潤明亮的眼睛討人喜歡。


    “工作順利嗎?”


    “還不賴。收到我的明信片了嗎?”


    “當然了。斯德哥爾摩,聖托裏尼,路德維希港,印度恆河,耶路撒冷的歎息牆。”藤川涼數給他聽:“真是缺乏規律的旅行。”


    藤川律笑了起來,沒有多說什麽。


    這時他們恰巧經過彩虹大橋。絢爛的三色燈火,波光粼粼的海麵和潮濕的空氣將他們包裹。海水是這樣深,仿佛看不見底的黑洞,凝視久了就會把人吸進去;而海那端的港區仍舊是這樣燈火通明,無數悲歡離合,相遇或離散在這樣的燈火中上演,這座城市仿佛永遠不會沉睡。


    藤川涼出神地看著窗外,不禁迴想起在這個年代第一次與藤川律相遇的夜晚。那時的他們也像現在這樣,並肩坐在車裏,窗外是整個東京的流光溢彩。


    “我第一次看到你的時候,你隻有那麽小,樹的個子也才和那時候的我的胸口齊平。”雲朵終於承載不住雨水的重量,水珠稀稀拉拉落了下來,很快越下越大,窗外的風景變成了一片模糊。藤川律說著無關緊要的迴憶,順便打開了雨刷,“那時候我也就十二三歲,去醫院看奶奶時在樹林那兒看見了你們,傻傻地看了好久,但到最後也還是沒敢靠近。”


    藤川涼關上車窗,留了一條縫。風夾著零星雨水打進來,透著新鮮濕潤的味道。


    “後來就是近十年沒見——至少對你和樹來說。但你決不會知道,你們兩個的樣子,每年甚至每個季節,我都能從爺爺那兒了解得一清二楚。你得理解,你無法阻止一個孤單又執拗的老人做一些能力與法律範圍內的事。所以當我在淺川附近湊巧看見走在路上的你時,我一眼就認了出來。當然了,我更沒想到你也能夠記住我的樣子。以前我總認為小孩子的記憶是最不可靠的。”


    他的話到這裏就戛然而止,模糊的頭尾和奇怪的轉折讓人猜不透他真正的意思。


    金毛獵犬賴昂內爾睡了半路,這時終於被撲打在車窗上的雨聲驚醒。它似乎感到有些無聊,但也知趣地不去打擾他們唯一的司機,隻是用兩條後腿支起身子,輕柔溫順地嗚嗚叫著,然後將前腿搭在副駕駛座的靠背上,開玩笑似地去撥藤川涼的頭發。


    藤川涼握住它的爪子捏了捏,然後鬆開。她忽然感到一種奇妙的時空交錯感,就仿佛百轉千迴的時間在這個時刻遭遇了重疊,相似的情形在重複的舞台中上演:


    他們與那個八月盛夏的夜晚一樣,正坐在行使著的車裏觀覽璀璨的東京之夜。新宿,澀穀,台場,六本木,惠比壽,銀座,表參道,就連行車路線都一點沒變。不同的是商業區的大幅廣告已經換上了嶄新的麵孔,晴朗的夜空落下雨水,藤川律開始習慣自己駕車而不總是司機接送。


    我從沒想過會有這一天。無論是從前還是現在。


    藤川涼在心裏告訴自己。一年多前的疑惑和警覺在如今看來竟顯得有些可笑。隻因為現在坐在身旁的不再是令她感到無比拘束甚至自卑的陌生兄長,而是一個真正的家人。


    但這個夜晚注定不會以平靜收尾。雨越下越大,路上的積水混合著行車留下的汽油,在燈光下折射出千變萬化的瑰麗色彩。當他們穿過一條空蕩蕩的馬路時,竟意外地與從側麵忽然出現的另一輛車發生了碰擦。


    雖然雙方在最後關頭都盡可能做出了避讓,但潮濕的雨天無疑隻會使事情變得更糟。在一陣方向感盡失的可怕暈眩後,路邊的隔離帶最終成了讓車停下的最後一道屏障。賴昂內爾顯然被嚇壞了。它驚恐的狂吠起來,在昏暗的環境裏用腳爪胡亂扒拉著緊閉的車窗。


    藤川涼好不容易緩過了神,她的頭磕到了窗玻璃,疼痛感清晰,但沒有流血,好歹不算太糟。而藤川律的安然無恙也讓她感到慶幸。


    “先下車。”她的堂兄很快摸清了眼下的狀況,冷靜地要求道。


    沒有帶傘,也顧不上瓢潑大雨淋了一身,他們迅速走向停在路對麵的另一輛車。這輛忽然出現的肇事者就沒有他們這樣幸運了:他們幾乎是徑直衝向了路邊的一處餐館,瞬間就將落地玻璃撞得粉碎,然後死死卡在已經七零八落的火車式席位間,而店鋪裏立刻響起的尖銳警報鳴音也為緊繃的氣氛更增添了一絲不安。


    後車窗上貼了反光貼膜,看不清裏麵究竟有沒有人,衝撞的力量也使車門扭曲變形,無法立刻打開。因此隻能趟過滿地亮晶晶的碎玻璃渣,跨進已經一片狼藉的店裏去看坐在前座的司機。


    這一帶幾乎都是商鋪或辦公樓,在這個時段少有人在。自動警報係統很快就會叫來警察和救護車,所以現在他們需要做的,隻有留在原地,最多也就是在不破壞現場的情況下弄清事故究竟造成了多大損傷。


    賴昂內爾也跟了過來,但很快因為踏到了碎玻璃疼得嗚嗚叫著後退。


    昏暗的環境中,他們很快看見了駕駛座上的司機。緊閉的車窗玻璃後,他一動不動地趴在方向盤上,製服帽子被碰歪了,白手套上也沾著血,不知道究竟是暈了還是死了。藤川涼正在猶豫要不要動他,卻看見藤川律的神色忽然一變。他站直了身子,目光落在車頭上已經在撞擊中歪倒下來的橢圓形車標上。


    三個“木”字以一種莊重又不失藝術感的方式組合在一起,即使他不說,光憑這一年來與藤川家的磨合,藤川涼很快也明白過來:這是關東地區的建工業裏唯一能與藤川這個姓氏並駕齊驅的,森田家的標誌。


    兄妹兩個對視了一眼,互相都從對方眼裏讀出了不安。


    窗與門都無法打開,除非裏麵的人主動醒來,否則這樣的局麵下兩個人都束手無策。他們試著透過窗玻璃往後排張望坐在那裏的森田家成員是否安好,直到過了好一會兒,黑洞洞的車裏總算有了動靜:有人似乎看見了車外的他們,吃力地從後排往前探過身,用力敲打緊閉的玻璃窗,然後做了個朝後指的手勢。


    藤川律往後看去,發現另一扇後車門被嵌在兩個火車座之間,由於柔軟坐席的包裹沒有損傷太多,隻要把火車座搬開就能開門。


    照做之後,踉蹌著走出來的是一個二十來歲的年輕男人。他看起來狼狽極了,臉色慘白,額角還流著血,一路沾到了襯衫領口。而從他走路跌跌撞撞的步伐來看,他的腳似乎也受了傷。


    “……是你啊,律。”視線逐漸適應了周圍的黑暗。對方看著他的救命恩人,良久才憋出這麽一句。


    藤川律繃著臉沒有說話。很顯然,如果撇開救人的本能,他對眼前的這個男人並不陌生,也沒有太大好感。


    但眼下顯然不是糾纏於私人恩怨的時候,至少對藤川涼而言。她甚至沒有多看走出來的那個人一眼,而是通過已經被打開的後門,在另兩個人阻止她之前鑽進了車。她感到自己心跳得厲害,因為駕駛座裏那個安靜地趴在方向盤上,渾身沒有流露出半點生氣的司機,不知道為什麽竟顯得異常眼熟。


    她探過身去,小心翼翼地推了推對方的肩膀。帽子終於滑落下來,黑暗中呈現在她眼前的那張略顯蒼老又沾著血跡的臉,居然是已經許久不見的岡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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