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你就遇到了矢部先生?”藤川問我。


    我們站在山坡半腰的一小片平地上,遠處靜靜湧動的漆黑大海,上麵浮著點點船燈;近處包裹在明亮燈光中的熱鬧祭典,每年一度的狂歡還沒有結束,這一切被我們盡收眼底。


    夜風從海上帶來了鹹腥濕潤的潮水味道,銀白月光下的樹影斑駁搖曳。這一切都是這樣美,就仿佛一場短暫虛幻的夢,我們聚集在這裏,講述所謂的故事和秘密,然後告別分離,從此天各一方。


    這一切的結局,在我對藤川講出第一個字的時候,就已經殘酷地注定。


    “是的,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我誠實地迴答她。


    我忽然有些後悔用私小說的體裁描述我的這段故事。並非不痛不癢,冷眼旁觀的看客,肆無忌憚地虛構各種無關緊要的細節,而是置身其中,被迫從被局限的視角出發,猜忌,惶恐,不安,仿佛被布條蒙住雙眼,被看不見的鎖鏈鉗住雙腿,每走一步都障礙重重,每接近一處真相都小心翼翼。


    但到最後,讀者相繼出現,原本的私小說從獨白變成一幕做作的表演。我拒絕這樣,卻還是不得不自揭傷疤,將那些讓我無比羞愧的事實全盤托出,卻換不得任何理解或憐憫。


    我別無選擇。在之前的敘述中,我已經選擇性地向藤川隱瞞了許多細節。比如我的夢,比如我的幻覺。


    “抱歉,柳生君,其實我沒怎麽聽懂。”我所看到的藤川很直接,也很誠實。


    “我才是該說抱歉的那個。”我是真的感覺到了歉意:“但別介意,現在開始說的那些,才是重點。”


    我簡直就像一個大言不慚要完成一幅萬片拚圖的無知小鬼,臨到頭卻因為各種各樣的理由退卻,所以隻好象征性地從一大堆花色中挑出最顯眼的邊框,迅速連成一圈,驕傲地宣布:“看,至少我知道它有多大!”


    自欺欺人,是多麽可笑又可悲。


    那個下午,我躲過了與藤川的見麵,卻在迴去的途中意外地碰見了正在花園裏散步的矢部先生。老人家孤獨地坐在長椅上,身邊並沒有護士陪著。


    健康的人通常不喜歡醫院。他們不喜歡病人蒼白的臉,夾雜著麻木或驚恐的神情,消毒水的氣味,甚至護士的鞋跟踩在地磚上的嗒嗒聲。而真正的病人,比如我眼前的這位矢部先生,現在迴想起來,或許光看他的眼神我就該知道,他一定也很透了這裏。


    他恨這柔軟的藍白條紋病號服,恨自己使不出力的雙腿,恨早春充滿生命希望的陽光,也恨周圍那些有著家人陪伴的病友——在陽光下其樂融融與親人聊天的老人,或是撒開步子在草地上跑來跑去的孩子。


    這是他打心底裏羨慕,卻無法擁有的。


    他看見了我,我也看見了他,然後我們兩個同時認出了對方。這對我來說並不難。在麻生一家還是我鄰居的小時候,矢部先生,以及他的太太,偶爾會在節日裏被邀請去探望他們。我記得他是個精神的老者,頭發花白,穿深灰色的正裝,鄰口係到最高,不苟言笑,看起來氣宇軒昂。


    和我的外公——那個生活在橫須賀,酷愛在港口碼頭釣魚,夏天總穿著花襯衫樂嗬嗬地衝我們微笑的快樂老頭截然不同。


    “矢部先生是東京都的議員。”我聽見媽媽悄悄對爸爸說:“我在新聞裏見過他。”


    而現在,前議員先生就坐在那裏,原本的威嚴已經被時間消磨幹淨,剩下的隻有一具消瘦的空殼。褪去所有曾經的浮華和光環,他終於到了能被稱作糟老頭的時代,不再有閃光燈或政治夥伴包圍他,甚至連原先的政敵,大概都已經將他遺忘。


    “柳生君。”他皺著眉頭,準確地叫出了我的名字。


    這讓我感到十分驚訝。我們離上一迴見麵已經至少有七八年工夫,和矢部先生簡單的越變越老不同,我由國小生變成了高校生,個子高了,五官也逐漸長開,就連有時候我自己翻看過去的相冊,都會認為這不是一個人。但他偏偏一眼認出了我。


    尤其當他念到“柳生”這幾個音節時,我忽然感到沒來由的害怕,雖然他語氣平平,並沒有任何波瀾。


    我不得不再次中斷自己的敘述。而藤川似乎也已經對我三番五次的欲言又止習以為常,隻是耐心地沉默著,一點也沒有流露出著急。她的體貼讓我感動,但還是不得不鼓起勇氣掙脫猶豫和掙紮。即使我是真的不知道該怎樣講述接下去的一切,那些打破了了十七年來價值觀的真相。


    是的,我隻有十七歲,還處在所謂的理想年代,曾經相信真實相信正義,以為光與暗的界限尤為鮮明,卻沒料到自己在不知不覺中也卷入了那樁不光彩的往事。


    遠處的大海仍在月色下翻滾,閃爍著的碎光仿佛海怪的鱗片,慢悠悠地張開,但在風吹過時又‘嗚’得一聲齊刷刷收緊。船燈在海麵上織出一張巨網,連接著岸上的燈光,從海麵路過沙灘與祭典,再一路攀爬上山坡,就好像海怪的腳印。


    這讓我想起了曾在幸村家見過的他的畫。和保存在學校畫室裏的那些不同,幸村不輕易向外人展示的私人作品裏沒有盛開的鮮花,斑駁的樹影,死板的靜物,認識或不認識的微笑人像,而是充滿令人不安的壓抑和惶恐。比如漆黑無邊的大海,滿是窟窿的岩壁,被鎖鏈纏繞的竹林,沙地上□的足踝,還有手捂住臉,像是在尖叫或哭泣的黑衣怪人。


    有些是瑰麗的油畫,有些則隻是簡單的線稿,像是匆忙畫就。


    “都是國三那年手術前後畫的。”


    幸村大方地把畫板翻過來給我看,油畫布或畫紙背麵清清楚楚標注了日期——果然分布在他幾年前那次手術前的靜養和術後康複的階段。


    “那時候心情真是糟透了。上手術台前擔心不能活著下來,活過來了後卻還是不能運動,不能打球,出門時必須有護士跟著,迴學校看見的隻有別人憐憫的眼神。有這麽段時間我是真的感覺自己廢了,雖然嘴上還堅持說要迴到球場全國製霸,但事實上,後來的失敗,當初就已經預見了。剛出院的我,走路無法堅持四十分鍾以上,偷偷跑去家附近的球場試球拍,卻發現自己甚至沒法把球打得遠過普通的國小生。我逐漸發現,我唯一捏得動的似乎就隻剩下畫筆了,所以隻好一個人迴家偷偷地畫,像發泄似的畫一些瘋狂古怪的東西,簡直就像發明了一種隻有自己看得懂的圖畫文字。畫好就再把它們藏起來,也不敢讓父母看見,否則難免會被擔心我的他們送去心理醫生那兒談話。直到後來的某一天,我又一個人在球場邊上的角落坐了很久,最後居然睡著了,醒過來的時候天已經黑透。我一個人走迴家,那時候路上已經沒什麽人了,我吹了會兒冷風,腦子裏開始慢慢清醒。我開始擔心父母是不是在為我的晚歸著急,我也擔心自己會不會又在半路暈倒,但這些擔心很快又被別的東西替代了——我開始觀察周圍的街景,天是墨藍的,沒有月光,住宅區的燈都亮著,裏麵的人或許正在看電視。一切都和我在鬼門關走了一趟前沒什麽兩樣。我這才發現,我喪氣也好,廢了也好,甚至賭氣去自殺之類的也好,再怎麽折騰地球還是照樣轉,沒什麽會因此改變,想通了這些,心境才慢慢平靜了下來。從那時候我開始明白,有很多時候,不是我們選擇了命運,是命運選擇了我們,而我們能做的隻有勇敢地接受。”


    難得多話的演講者從畫板裏抽出一塊給我看,問我:“柳生,看得出這是什麽嗎?”


    “海。”我言簡意駭地迴答。


    黑藍夾雜的晦暗色彩,雜亂分布著微小的光點,畫麵深邃得仿佛會把人吸進去。


    “再看看,這些呢?”幸村不滿意,又指了指那些光點。


    “船燈,反光,之類的。”


    他狡黠地笑了,“說錯了,”幸村說:“這些是海怪的眼睛,他們潛伏在海水之下,偷窺凡人的世界,卻隻看自己想看的那部分。”


    它們永遠隻是旁觀者,它們以為自己看見了真實。


    或許我可以省去麵對藤川時那些時而停頓,時而磕磕絆絆的講述方式,來用一種更簡潔的方式,為我的讀者講述這最後的一段故事。事實就是,我遇見了矢部先生,卻發現曾經的政客不僅喪失了光鮮的外表,連處事不亂的氣度都已經消失不少。但好歹,在對我這個不知情者做記憶補充的那幾十分鍾裏,他還是多少控製了情緒,沒有直接把我掐死在東京近郊。


    “真希望你也能經曆這一切,我指香織的那部分。”他隻是平靜又惡毒地詛咒道。


    我理解他。彌留之際又心懷怨恨,在這種心境下的口不擇言,我沒有絲毫必要去責備。


    而這一切可以從麻生告訴我的那部分故事結尾開始——


    那一年,麻生的哥哥被接迴藤澤養病。對於已經搬往橫濱的我而言,說不知情也無可厚非。而在當時,負責為他診療的正是我父親所在的醫院。又由於麻生季光病況複雜,醫院不得不組織了討論組,其中的經手人之一,就是我的父親。


    在一周之內,他們很快製定了階段方案,最開始的藥物控製確實效果顯著,但也顯然不是長久之計。這時有人提出了器官移植,雖然費用驚人且存在一定風險,但一旦手術成功,並順利熬過排異反應,麻生季光很快就能迴到正常人生活;雖然無法百分百像普通人那樣健康,但日常活動隻要一些基本調理就能維持,而不用年複一年接受越發複雜的普通治療,進行一場病情,治療和抗藥性的角逐。


    麻生的父母為他選擇了後者。為了籌集手術費用,他們生平頭一次接受了賄賂者的獻金,並憑借麻生父親的職務冒險占用了部分養老金,原本打算等一切過去後慢慢歸還,卻不料早一步東窗事發。


    而他們的不幸遠不止這些。事實上,當手術方案敲定,第一部分的資金歸位後,麻生一家,以及整個醫療小組又麵臨了第二個問題:所需要的移植器官缺少供應。這並不是他們的錯。畢竟器官移植並非超級賣場的采購,你無法在一堆新鮮肉類裏找到需要的人類器官。


    起初他們經過一係列複雜的程序,終於在東京的一處醫院聯係到一位各方麵條件匹配的捐獻者,但當所有的手續全都辦妥,手術已經排上日程後,從東京卻傳來了一個令人意外的消息:捐獻者的家人反悔了,他們甚至願意賠償違約金,隻為撕毀最初簽下的捐獻文件,因為有另一個明碼開價的金主等待著他們,以一大筆錢誘惑,允諾為當時已經奄奄一息的捐獻者料理後事,就連賠償都一並包辦。


    “這世上沒有公平可言,金錢是唯一的籌碼,等年齡上去了,你慢慢就會理解。”


    矢部先生對這件事反倒表現出了令人驚訝的豁達,讓我不僅猜測,接下去還有怎樣可怕的事,會讓他至今無法對柳生這個姓氏釋懷。


    但我很快又捕捉到了另一個信息。當我懷著極大的猶豫將它告訴藤川時,我看見,從剛才起就隻是安靜傾聽著的藤川,目光中頭一次出現了明顯的慌亂。


    “想知道那位財大氣粗的有錢人是誰嗎?”矢部先生竟露出了一副高深莫測的微笑,說:“這件事連香織都不知道——也沒太大所謂,說真的,接下來要告訴你的許多事我都沒有對香織提過。雖然有些確實值得怨恨,但我沒想過讓她這輩子都生活在沒有盡頭也無法改變的怨恨裏——你就當個笑話來聽吧。聽說過藤川建設嗎?是關東地區和森下建設不相上下的建工業頭頭。那個用金錢改變麻生家命運的人,就來自藤川家,雖然並不是那個大家族裏的關鍵人物。”


    我感到頭腦一片空白。因此當藤川流露出與我當初如出一轍,甚至更加恐慌的表情時,即使知道她是無辜的,我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好。


    “請接著說下去。”


    過了好久,藤川才幽幽地補了一句,但看起來仍驚魂未定——這樣的修辭絲毫沒有誇張。


    我展開了《麻生家毀滅紀實》的第二個章節——在經曆了第一次橫刀斷搶後的兩個星期後,從我父親所在的醫院內部傳來了一個消息,住院部一位因為摩托車事故腦部重傷,入院時已經奄奄一息的的少年的家屬,前一晚剛剛簽署了器官捐獻書,因為根據醫生的診斷,他的傷勢已經無法撐到這個月末。


    這對少年的家屬或許是一出無奈的悲劇,但麻生家來說,這無疑是福音,是上蒼的恩賜。


    匹配測試很快有了結果。院方帶來的好消息意味著,他們甚至可以免去繁瑣的器官運送過程,在少年死亡後以最快的速度,最高的效率進行手術。特別是,這件器官還來自一副年輕健康的身體。


    當矢部先生講到這裏時,我曾經示意他停下來,好讓自己有足夠的時間迴想,為什麽當初我會對這樣一樁父母在飯桌上必定會談到的重要手術沒有半點印象,尤其手術的對象——至少麻生季光的家屬,還曾經是與我們比鄰的熟人。


    並且在那時候,這場手術對我的父母而言還算不上一件需要隱瞞或迴避的不光彩往事,一旦手術成功,對整個醫療組的成員,無疑都會是個天大的好消息。


    “隻能說你從沒有在意過。”矢部先生為我分析,“那時候你幾歲?”


    “好像十四歲。”我計算且迴憶著,“國二的時候。”


    說到這裏猛得豁然開朗,心裏有那麽一瞬竟然想發笑,但礙於氣氛,還是拚命忍住了。


    國中二年級,少年時代自以為是的巔峰,也是中二病的多發期。那時候的我幾乎把所有精力放在學校,社團,網球,以及各種各樣自己感興趣的事上,沒有給家庭以及和父母的交流留太大空間,在家總是心不在焉,認為父母的話可有可無。所以比起在晚餐桌上聽父母閑聊,或是聽比呂乃刮盤子搗亂,通常我總會一個人早早吃完,然後迅速上樓,關門做自己的事。


    自以為成熟的十四歲,或許正因為如此才對許多事一無所知。雖然我認為當我的父母在迴想起這些時,會為此感到相當慶幸。


    迴憶仍在繼續——簽字,敲定方案和時間,改變麻生季光的藥物治療來為手術做準備,曾經有那麽幾星期,麻生家確實沉浸在虛幻的期待裏。


    但有些奇跡偏偏發生在了不該發生的時候,或者說,不被期待發生的時候:隨著月底的臨近,麻生季光的身體狀況已經被調理到了最適合手術的階段,隻等那個少年——據說叫哉一——停止了唿吸,就能立刻進行手術,而在那之前,腦損傷嚴重,已經出現積水壓迫腦神經狀況的哉一的生命體征一直由儀器維持著。他就像一株精心培育的萬靈藥,被保存在真空罐裏,在合適的時候被斬斷根須,用在需要的地方。


    而事情的變故,就發生在院方和哉一的家長達成意見一致,拔除他身上的儀器設備,使他沉入永久睡眠的那個夜晚,麻生的父母也在場。


    那是在一個雨夜,天色晦暗,空氣冰涼濕潤,雨水滴滴嗒嗒落在窗沿上,像一首能吵死人的兒歌。在被醫生引領向特殊病房,去看哉一最後一眼的路上,哉一的父母無聲抽泣,為一個生命的逝去,也為親身骨肉即將被開膛剖肚——盡管這是他們默許的;麻生的父母則默契地沉默著,沒有表露出太多情緒,盡管心裏多少有一種長子即將脫離苦海的期待和欣慰。陪同的醫生更是罕有言語,偶爾職業化的說明和安慰都無可挑剔。


    “請進。”醫生打開看護病房大門,示意裏麵的護士可以離開,語氣平常地仿佛在接待前來拜訪的客人。


    病房是單人的。病床就擺在最中間,頭兩側的櫃子上擺放著各種儀器,連接線像觸須那樣密密麻麻。兩道巨大的淡青色布簾垂向地麵,將病人與外人的視線隔開。窗死死關著,能看見黑暗中打在上麵的雨水,卻沒有風。隻在病房外的人開門進來時,帶起的微風輕輕掀開布簾一角,隻見它有節奏地抖動了一會兒,又慢慢停了下來,像是有生命似的。


    他們在病床邊上站了一會兒,麻生夫婦繼續保持沉默;哉一的父母魂不守舍地看著永遠無法醒來的兒子,木然地在醫生遞過去的最後一份有關拔除儀器的同意書上簽了字,終於忍不住失聲痛哭。


    執行這道程序的另一位醫生走了進來,將麻生夫婦請出門,留給裏麵那對可憐的父母最後與兒子相處的時間。


    兩個人像完成了某項任務那樣迴到走廊,開始耐心等待結果。起初他們聽見病房裏一陣騷動,伴隨著哉一父母的驚叫,間或還有醫生撫慰似地說話聲。他們對視了一眼,像是在告訴對方,暫停生命的儀式或許已經開始。但緊接著,又有好幾名醫生帶著護士從走廊那頭匆匆趕來,看起來十分焦急,但因為半張臉掩藏在口罩下,看不出他們的真正神情。


    二十分鍾後,其中的一個醫生走出病房。他脫下口罩,意味深長地看了麻生夫婦一眼,一開始有些猶豫,但最後還是選擇說了實話。


    “我很抱歉……”


    “我也很抱歉。”麻生的父親搶先道,“但願岩田先生和岩田太太能盡快振作。”


    醫生神色一僵,很快明白他們指的是什麽。“我想你們誤會了我的意思,”與此同時另幾個護士表情複雜地走出病房,路過麻生夫婦身旁時,無一例外露出了一絲喜憂參雜的神情。醫生用眼神把他們打發走,迴過頭繼續對已經流露出忐忑的麻生夫婦說:“我們也不知道這到底算怎麽一迴事……但事實上,就在剛才,我們正要拔除儀器的時候,岩田哉一忽然醒了。”


    “或許是迴光返照?”終於意識到醫生在說些什麽,麻生的母親急切地插了嘴,也不顧語義中是否有什麽不妥的地方:“你看,他已經強撐了那麽久,病危通知說他熬不過明後天……”


    “所以我說這是個難以置信的奇跡,或許他真的很想活下去。”又一個醫生從病房裏走出來,低聲在前一個的耳邊說了些什麽。


    “那現在呢?他們簽了文件!”


    “但醫院,或者說任何道義,都不會允許我們將一個有希望康複的病人丟在那裏,任由他死掉。”救急病床被推進病房,很快抬著已經半睜開眼,手指也有知覺地抓住床單的岩田哉一,消失在走廊盡頭。“先失陪了,我們得先檢查一下岩田先生的身體,確認腦部水腫的情況,然後再來與你們聯係。”


    沒什麽好聯係的了。


    麻生的父母目送他們離開,隻覺得渾身脫力,一步都不想動,什麽都不想說。


    “生死不是人能夠掌握的。既然如此,那他們為什麽不再等一段時間,而是要用這樣極端的方式?”


    “迴去問你爸爸吧,他也是逃不了幹係的參與者……噢,不了,這些我都不能碰。”


    我去自動販售機買飲料,特意選了比較溫和的果汁和綠茶,但都被矢部先生拒絕了。他隻是滔滔不絕地向我講述這些已經過去幾年的舊事,而我也漸漸感受到了其中的殘酷和無奈。


    在得到岩田哉一的腦部積水莫名出現了消退的消息後,麻生夫婦簡直就想冷笑,而為這兩次手術的落空,一切都像老天不負責任的玩笑。他們一夜未睡,仔細思考了接下來的事——比如,改變了治療方案的麻生季光是否還能接受最初的藥物治療,有沒有效,會不會出現抗藥性?比如,如果岩田真的活了過來,下一個匹配的捐獻者究竟會在什麽時候出現,又是否會再一次由於各種古怪的原因失敗;還比如,在□勢搖擺不定,受賄與貪汙的醜聞隨時可能被揭露的當下,他們究竟能不能撐到完成麻生季光的手術。


    這一切都是未知數。


    他們熬到了天亮,最終做出了一個孤注一擲的大膽決定,並在第一時間聯係了醫療小組中相對信任的三個人,而這其中就有我的父親。


    “岩田的身體狀況,我們已經了解過了。”我的父親向他們坦白:“積水在消退,生命體征也趨於平穩,這一切或許看起來很好,但事實上,他的一處重要的腦神經仍被壓迫著,即使開顱也無法彌補那裏的損傷。所以盡管我們提供給岩田夫婦的都是好消息,但醫生之間都心知肚明,以岩田這樣在腦內埋一顆定時炸彈的方式存活,最高也無法超過二十歲……他今年幾歲?”


    另一個姓原的醫生翻了翻病例,補充了他:“十七。”


    麻生的父母再一次看到了希望。醫生的診斷讓他們看見了岩田未來生命的不確定性,也連帶抹去了他們最初萌生出那個念頭後的罪惡感。因此他們幹脆開誠布公,向包括我父親在內的三位主治醫師提出了他們的意見,用一種相對委婉的方式。


    “恐怕不行,麻生先生。”我父親幾乎從椅子上跳了起來。他嚴肅地告訴他們:“這是謀殺。”


    “但他們單方麵的反悔對我的兒子來說也是謀殺。”護子心切的麻生太太反擊道:“隻要手術成功,季光至少還有幾十年可活,這和岩田最多隻剩下三年的生命有什麽可比性?況且我們已經簽過了合同,我想,從法律意義而言,我們的提議也並不是百分之百錯誤的。”


    她的話在某種程度上確實有一番道理,所以三位醫生同時陷入了沉默,互相用眼神詢問著,交換著意見。而我的父親,麵對曾經的鄰居,更是閃躲著目光,不知道該說什麽好。


    最後麻生的父親做了一個決定性的舉動。他學著想象中那位藤川家代表的模樣,將一張支票放在桌上,小聲說:


    “開個價吧。”


    這世上沒有公平可言,金錢是唯一的籌碼。


    後來的事不難描述:三位被選中的醫生分別受到了金錢的誘惑和人情的壓迫,悄無聲息地製定著麻生夫婦要求的計劃。但具體內容我無法詳述,因為就連矢部先生都不甚清楚。他隻告訴我,那些計劃中的一種,是在鹽田熟睡時將空氣注入他的靜脈,由於鹽田原本就是重傷患者,所以即使在夜晚疼得大叫也沒有人會懷疑。等到他在沒有外傷的情況下死去,三位醫生再借由職務之便,神不知鬼不覺地抹消其中的真相。


    似乎聽起來天衣無縫,但這一切,終究還是沒有成為現實。


    理智在最後關頭戰勝了金錢和人情。我父親代表三位醫生將錢退給了麻生的父母,表示在這件事上無能為力。而麻生季光也沒能等到第三位捐獻者。在我國三那年,藤澤的某張病床上,已經被迅速擴散的病痛折磨得枯槁不堪的麻生季光永遠閉上了雙眼。


    同年,悲痛中的麻生父母急於尋找一個憤怒的發泄口。他們執拗地把所有錯誤推給我父親的醫院,尤其是三位曾經答應給予幫助,最後卻以冠冕堂皇的理由反悔的醫生。他們甚至恐嚇我的父親,一旦將這一切公布,即使他們沒有鑄成大錯,無論醫院或是他們三個,都會在瞬間被推向社會輿論的風口浪尖。


    “您也認為他們是對的,而我的父親做錯了?”我再也忍不住了,也顧不上任何理解,以質問的語氣發問。


    “當然不。我是說,不僅僅是這些。”老人平靜地搖了搖頭,接著說:“但你或許可以問問你的父親,究竟是誰為了保護自己,早一步告發了我女婿接受獻金,還有貪汙的行為,即使已經用不到那筆錢的他們正打算將錢歸還迴去;又是誰,當他們在橫濱遇到車禍時,故意延誤了救治的時間,最後如願以償害了兩條人命?”


    “你在撒謊。”我強壓著怒火,飲料罐捏得哢哢作響,低聲說:“我看了報紙,他們在車禍現場就已經死了。況且,你剛才說的那些無憑無據,我又為什麽要相信?”


    “信不信是你的事。我的大限已經到了,現在告訴你的這些不會為我改變些什麽,也不會讓香織重新有一個普通的家。你隻要記住兩句話:一,沒有不會撒謊的人。二,人永遠都是有私欲的,它會讓人變得冷酷無情。”


    我所遇到的矢部先生就是這樣。嚴肅,凝重,如果不是與藤川仔細核對,我們都無法相信這樣的矢部,與藤川曾經遇到的那個談笑風生的快樂老人是同一個。他甚至暗示了藤川——而不是我——關於他所放心不下的麻生的病情,就和麻生的外婆一樣,從一生中的某個年級開始視力消退,最終無法正常生活。


    “他最終還是原諒了你,麻生也是。”藤川說:“所以他們都沒有打算給你留下心理上的負擔。”


    “你在開玩笑。”我反駁了她:“如果真的是這樣,那矢部先生根本就不該告訴我這些。”


    尤其當他知道,早從我在台場遇見麻生的那天起,幾年來以為早已擺脫這件事陰影的我的父親忽然感到了一絲內疚——我不知道該怎樣形容這種感覺——事實上,直到現在,我的父母都在暗中照料著麻生的生活,藤川所告訴我的那些所謂的醫院和看護學校,也都是我的父母聯係的。


    這些他們從沒有告訴過我。無論麻生,還是我的父母,他們都將我當作了唯一的局外人,小心翼翼,仿佛害怕我看見事情的真相。


    “因為不被允許了解,所以幹脆裝作什麽都不知道那樣離開,你是這樣想的嗎?”藤川問我。


    我點了點頭,“生活得無知一些,或許更幸福。”


    故事已經講完了。我們沿著山坡慢慢往下走。我知道在我的一生中,這或許是我最後一次與藤川並肩而行。但我的心中此刻卻沒有半點遺憾,反倒有一種奇怪的釋然:“說真的,我現在倒有些慶幸,當初你沒有答應我,而是選擇了忍足,”我說著以前無法想像的大方的話:“你們兩個更加合適。”


    “為什麽要慶幸?”藤川不動聲色地迴避了我的後半句話,頭一次正麵提及我當初的追求:“害怕麻生好不容易原諒了你們,卻在某一天發現藤川建設也在摧毀她家庭的行動中摻了一腳,然後不擇手段地來報複,威脅,破壞你的生活?你認為她是這樣的人?”


    我被她天馬行空的假設問住了。想了想才誠實地迴答:“我也不知道。但我想矢部先生說的沒錯,人都是有私欲的,很多時候,我們身不由己。”


    “那麽,如果她說,希望你能對她的人生負責,和她結婚,你又會怎樣迴答?”


    我再一次被問得一頭霧水,完全搞不懂藤川今晚為什麽會對這樣沒有絲毫參考價值的假設性話題如此感興趣。


    “我說,藤川,你今天是怎麽……”


    話說到一半,那種頭痛欲裂的感覺再一次侵蝕了我。


    麵色冰冷的成年藤川,身披婚紗的成年麻生,那些記憶碎片再一次灌入了我的腦海。我感到手腳冰冷,忽然沒來由地想起了崎本和大阪海嘯先生的話:這個世界上存在著平行世界,同樣的人,同樣的風景,走早某一個既定的岔路,就此踏入不同的軌跡。我在疼痛中思索著藤川的問題,最後的意識裏我想的是,我和藤川,究竟是我活在虛幻中,還是藤川是來自別處的先知者?又或許,我所經曆,所感知到的一切,都不過是一個遙遠的夢,真正的我活在幾光年之外,正在寂靜的黑夜中沉睡。


    我終究沒有想明白,也沒有迴答藤川的最後一個問題。事實上,我醒來的時候,已經坐在坡腳下的長凳上,仁王和幸村陪伴著我,而藤川已經離開了。


    “你不會是得了絕症吧,比呂士……”仁王看起來嚇得不輕,幸村也裝模作樣地來摸我的額頭:“還好,沒有破四十度。”


    我卻沒有心思和他們開玩笑。


    迴去的路上,我沒有和他們一起走,而是獨自迴到了海邊,坐在突出的礁石上看黑暗中海怪的眼睛。我想起了幸村的畫板,想起了幸村的話:有很多時候,不是我們選擇了命運,是命運選擇了我們。


    心裏驀得輕鬆了起來。


    我忽然發現,沒有認真地與藤川道別,沒能迴答藤川的最後一個問題,或許也不完全是一件壞事。每個故事都該留有一些懸念,隻因為未來充滿著無限的可能。


    我閉上眼,海風撲麵,帶來了海上特有的味道。波濤翻滾,蟬鳴起伏,海怪潛伏在海底,憧憬著凡人的世界。


    或許,這就是我的故事的結局了。


    盛夏之夜,夢將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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