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日本自古便有一種說法:黃昏前的一段時間通常被稱作『逢魔時刻』。


    因為日本人篤信這是一個被詛咒的時間,所有魍魎邪魅和幽魂都會在這時候出現在空中,它們會迷惑意誌不堅的人,使他們失去魂魄,最終做出遊離於意識之外的事。而在看見麻生香織的瞬間藤川涼便真切地感到心魔忽然侵蝕了她的內心。盡管現在是中午不是傍晚,盡管她的周圍還有今井與幾個素不相識的女生,可等她反應過來才發現,在剛才思維近乎空白的幾秒她竟一把奪過了身旁女生手裏的拖把,走上前居高臨下俯視依舊縮在牆角的麻生。


    所謂懷念,所謂怨恨,所謂那實際上永遠無法釋懷的一切。


    這些心情就好像內心深處那隻在驚蟄裏破土而出的野獸,揮舞前爪,露出了尖尖的獠牙。


    周圍忽然安靜了下來,今井等人愣在一旁沒有吭聲,就連麻生也停下了喘息,抬頭緊盯住眼前勾起唇角的藤川,顯然都沒有明白此刻的狀況。接著她們竟看見藤川涼抬手向麻生高高舉起拖把,顯然是帶有惡意的舉動,但那時的藤川涼笑得輕巧,笑得雲淡風輕,以至於後來每當麻生迴想起那個片斷時總感到一陣涼意侵入骨髓——那樣的笑容意味不明,看似簡單,實則最是複雜得讓人害怕,讓人心慌,讓她無法揣測之後究竟會發生些什麽。她所能做的隻有用背脊緊緊抵住牆角,扭過頭去閉上眼,既然無法逃避,那就隻能聽天由命。


    誰料藤川涼卻隻是輕哼一聲,然後用力將拖把丟向了一旁的水槽。頃刻汙水四濺,剛才還愣在一旁的女生們迴過神來驚唿躲閃,麻生則直起身子張大了嘴,臉上的驚恐被不可置信所取代。而一旁手提水桶的女生猶豫再三,這才再次壯著膽子問:“你是誰?是麻生香織的什麽人?快迴答!”藤川涼循聲迴過頭去,“哦,你說我麽,”她輕笑,“我是一年b組的藤川涼。”


    似乎是沒有料到對方會如此坦然,女生們麵麵相覷,麻生緊咬嘴唇,今井由嘉利卻在心中暗自替藤川涼捏了把汗。她知道那幾個女生的頭目——從頭至尾抱手站在一旁,身為某大公司社長千金的笠原加奈並不是簡單的角色,因此盡管不知道藤川涼究竟在想些什麽,但她此刻的行為在那些女生們眼中無疑會被認為是對麻生的袒護,這對她之後的高中生活顯然並不是一個好的開端。今井想著,不由迴過頭觀察笠原的臉色,卻發現笠原竟是一臉震驚的模樣。


    另幾個女孩也下意識地看向笠原,同樣意外地發現她正死死盯住藤川涼的臉,似乎是在努力迴想什麽,許久笠原才小聲試探道:“藤川……你是……那個藤川建設的藤川?”藤川涼猛得一驚,但很快便平靜了下來。然後她再次笑了,她想果然,這個在生活中已經與自己脫離許多年,以至於再難有交集的名號,當在這片陌生的土地由陌生人念出時,便注定了會在某種程度上成為自己未來三年的庇護。因此藤川涼當即涼爽快地點了頭,“是的,藤川建設。”


    笠原不信,“胡說,如果真的是藤川建設的人,為什麽我從沒見過你!”


    藤川聳肩,“那是你的問題了,藤川堪九郎,我的爺爺,信不信隨你。”


    事情的結果以笠原加奈等人丟下麻生與藤川等三人扭頭離開告終,臨走前笠原加奈反複打量藤川涼,像是要用肉眼看清藤川涼的真實。之後麻生也掙紮著站起身,她有些慌亂地向藤川鞠躬說,“謝謝你!”說完便低下頭帶著滿身狼藉跑出門去。藤川涼剛想阻攔卻被今井按住。


    “藤川同學,已經夠了。”今井搖頭。


    “那她的衣服……?”


    “保健室有備用的製服,其餘麻生自己會處理。”


    事實上比起麻生的遭遇,今井似乎對藤川涼剛才與笠原的對話更加感興趣。以至於在迴教室的途中她依舊不斷喃喃道,“沒想到居然是藤川建設,我以為藤川這個姓很常見,隻是巧合罷了……”藤川涼不置可否,也不打算給今井繼續追問的機會。她輕巧地帶過話題說,“那今井你能不能告訴我,那位麻生同學是怎麽會變成現在樣子的?按你的說法已經一年了吧。”


    今井歎氣,“說來話長,其實一年前站在笠原位置上的是麻生才對。”


    “哦?”


    “麻生的父親是厚生省官員,外公是福岡當地的華族,作為獨生女的她可以說係出名門。所以即使在冰帝這樣的環境裏,那時的麻生也是令人頭疼的存在呢。”


    “就像剛才的那個……笠……”


    “笠原,笠原加奈。”


    “嗯,像笠原一樣,以欺負別人為樂?”


    “可以這麽說吧。要知道剛才笠原身旁的那幾個人,原來可都是麻生的心腹噢。”


    “那後來呢?家道中落於是被反報複麽?”


    “差不多,藤川你有沒有聽過一年前厚生省爆出的受賄案?”


    說到這裏藤川涼才終於明白過來,原來記憶裏在十四歲那年曾鬧得沸沸揚揚的厚生省官員受賄案裏,那個被推向風口浪尖的麻生謙吾,竟正是奪走自己未來的麻生香織的父親,這個世界還真是小的可怕。今井則繼續解釋道,因為當時案件牽扯到的金額數目巨大,麻生的父母曾一度打算畏罪潛逃,但在逃離的中途意外發生車禍,兩人當場身亡,報應一般。作為遺孤的麻生香織則由外公收留——雖然能夠繼續呆在冰帝,但在醜聞的影響下,地位已今非昔比。


    今井還說,那件案子的突破點在於,那個最先爆出受賄事件的人,似乎正是麻生家的熟識。


    藤川沉思,今井卻似乎又想到了什麽,“說起來藤川同學剛才還真是嚇了我一跳,”她說,“你舉拖把的時候,我還以為藤川同學與麻生同學也有什麽過節,所以要用這樣的方式迴敬她呢。”藤川涼淡淡一笑沒有吭聲,今井的話其實與她原先的心情絲毫未差,可當舉起拖把的一瞬她便明白,這般單純的報複並沒有實質性的意義。她想著,一麵透過走廊旁的窗戶向外望去。雲朵聚散,天藍得像是能讓人流淚。她在今井看不見的地方握起拳,麻生香織麽,她暗暗想,你所虧欠我的一切,我會我的方式,讓你在三年時間裏慢慢償還。


    四月中旬的招新大會上,藤川涼遞交了學生會的入會申請。


    那以後的許多個午後她坐在學生會室的辦公桌前,攥著筆托腮看著窗外的陽光透過樹葉投下大片光斑。暖風鼓起了窗簾也掀起那文件山的一角,春日的氣息撲麵而來。藤川涼不由記起在曾經的少年時代,內斂的自己從未和學生會等學校事務扯上關係。但現在不同,現在的她需要權力,哪怕職務隻是學生會一個小小的書記。這樣想著,她稍稍側了側臉,視線落在不遠處辦公桌後靠坐在沙發上的身影。跡部景吾,那個張揚高傲的少年,如預想一樣甫一入學便替代了原先的學生會長與網球部長的位置。藤川不由又想起了那張明信片上的花體字:


    『adel sitzt gemut,nicht im geblut——高貴不存在於血脈,而在心中。』


    意味不明的句子。藤川沒來由地覺得,這句話的背後或許才隱藏著真正的跡部景吾。


    她好奇,但也沒打算去深究。


    至於社團,藤川涼選擇的是低調的電影協會,成立不過兩年,二十來人的小規模社團。無關競賽,也不會受到太多時間上的約束,又剛好與興趣相符,如此一來電影協會無疑是最合適的選擇。會長是三年級的間宮蓮,黑框眼鏡加一頭支楞著的短發,爽朗而散發著學生氣的男子。他告訴會員社團采取自由活動製,每周一三五在多媒體室放映不同風格的影片,其餘時候則可以隨時借用社辦內的放映設施等資源,定期還會組織討論或發起講座。間宮還說,電影協會存在的初衷是為了形成一種半開放式的聚會,無關名利,隻是一些愛看電影的人在約定俗成的時間,坐到一塊,看看電影,聊聊觀看電影的感受。


    而對於藤川涼而言,比起相對來說很是實在的社團計劃,更讓她介意的則是在遞交申請表時無意間在桌上發現的,上書忍足侑士幾字的另一份表格。直到看見表格上的照片後她才終於將先前多次遇到的關西腔少年與這個名字真正聯係起來——畢竟要憑空由羅馬音聯想到漢字並不是件容易的事。其實自入學典禮後藤川涼在學校裏與忍足見麵的機會並不多,除了偶爾在遇見時簡單問好,藤川涼與他並沒有太多交集,純粹的點頭之交。而奇怪的是,盡管申請了入會,事實上忍足在這半個月內從未出現在社團活動中,儼然一副幽靈會員的模樣。藤川涼不由想起今井之前說過的話,暗想或許是網球部訓練太過嚴格,以至於無法抽身參加其餘活動的緣故。


    五月的第一個周三,學校舉行了每年一度的地震演習,算是日本境內所有學校的傳統。最開始通過擴音器向全校發布地震警報說:『全體師生注意了,剛剛接到地震警報,我們所在的城市有地震的狀況發生,請大家馬上做好避難準備。』然後每班教室內的老師立刻下達避難的口令,接下來所有學生迅速鑽到桌子底下,前後不過一分鍾上下。藤川涼蹲在桌下抓著桌腿打量四周,眾人都一臉鎮定,顯然從小無數次的演練使他們已經對這樣的情況不再慌亂。


    這時校長又通過廣播下達了因為地震已經引起火災的警報,要求教室裏的學生在老師的帶領下,以最快的速度馬上到運動場的空曠地帶集合。學生們紛紛照做,藤川涼也隨著人流快速走出教室。按照樓層構造,一年a組與b組應經由一號樓梯離開——此時a組學生已經悉數撤離,b組則緊隨其後。由於座位靠後的關係藤川涼處在隊尾,走至一半忽然感到有人拍她,竟是據安排應沿二號樓梯下樓的c組的忍足。驚訝的當口她看見忍足朝她笑了笑,似乎要說什麽,還未聽清便感到肩膀被人一撞,藤川涼不由一個踉蹌。她忿忿地迴過頭,竟看見同樣早就應該離開的a組的跡部正扶著樓梯扶手,咬著牙,臉色也蒼白得異常。然後她聽見跡部小聲開口,氣若遊絲,早就沒了平日的張揚。


    ——“可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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