迴到宿舍一看,我倆不由笑了。

    原來,已是過午一點多了。在外麵,用眼看太陽,時辰也估計不出來,食堂早關門了。孫蘭芳從鋪上衣兜裏拿了錢,要到小鎮街上飯店裏去吃飯。

    我說:“也不餓,去飯店裏去吃什麽飯?”

    孫蘭芳也不搭話,隻是用眼剜了我一眼。我也知她脾氣,也不去惹她,隻得伴了她,一塊往外走。

    當時,糧食倒是連年豐收,隻是缺錢。爹娘以前孩子多,被餓怕了,打了糧食,寶貝似的,貯了,再也不舍得糶。錢的來源,大多是雞屁股摳,嘴裏省。我一個星期的零花錢,一二塊錢的意思。孫蘭芳倒是有錢,拿錢時,我看見光十元的,倒有二張。這是我上學以來,除了交學費,從來沒有揣過的大票子。

    鎮上的飯店,臨著泊油路,進去一看,低矮的房子裏,擺著一些舊桌椅,油脂般發著光。牆上掛著個小黑板,上麵寫著“今日食譜”。孫蘭芳要炒菜,我不讓,隻得叫了兩碗麵條,用肉絲爆了鍋,下熟了端了出來。我記得,一塊錢兩碗的意思。

    孫蘭芳坐了,眼睛盯了我,催我快吃。我也不知客氣,一起吃光,孫蘭芳見我吃光一碗,將眼前一碗推到我眼前,隻讓我吃。

    我說:“實在飽了,吃不下。”

    孫蘭芳也不搭話,端起碗,給我掰了多半碗。自己拿迴半碗,低了頭,隻慢慢吃。我想了她說“這兩天不要惹我生氣!”我也不吭聲,盡力吃光。好在十六七歲的青年,吃撐一點,也不當迴事,消化好,走走路,也就消了食。

    非是我作無聊之筆,前文說,此七八天時間,實是關係了我的一生情感,雖然瑣碎,不忍棄了不寫。

    吃罷飯,孫蘭芳說:“吃得撐了,咱們走出小鎮,北麵有個水塘,咱去那裏玩去。”我說:“你就當真得了個”毛草驢“,叫那麽多,撐得人難受。出去走走也行。”一路走到鎮北。

    八十年代中期,農村小鎮,雖荒草莽原,當天藍藍水清清,樹色特別青翠,空氣特別清新。

    我和孫蘭芳水塘岸上,一棵柳樹下,鋪張報紙坐了。

    我說了剛才的感受,說:“在古詩詞,這水和柳的緣分,柳和人的緣分,最是親切。我也最見不得這兩樣東西,——見了,隻學得古人的詩詞,自己的情感,一齊擠在嘴邊,說出來,也不知是古人的,還是自己的,稀裏糊塗的。”

    “你隻管作,管它古人自己的,你作了就是你的。這兩天,你隻管說,我給你記下,糙好別論,以後咱們整理。”

    我笑她:“我不過是對景抒情,怎麽就有詩了?詩這麽好得,人人是詩人了。”

    “沒有詩,咱們就說說話,我也是歡喜。”

    “你說詩,我倒想起李清照的”生當作人傑,死亦為鬼雄。“很是雄偉豪放。對了,電影上的英雄人物,咱們也仿了她寫一首玩。我說你記一下。

    無題草荒十裏路,兀突一墳塋。

    昔日作勇士,今朝還風景。“

    孫蘭芳拿出筆、本記了,說“好!一句”今朝還風景“,將實景的悲涼與烈士死後的精神,一同帶了出來,意境也美。”

    “詩詞說起意境,首推《紅樓夢》。隨著情節的一一展開,那詩依了當時情景,仿了主人身份性格,蘊了主人情感,真是感人。像寶玉作《芙蓉女兒誄》,黛玉《葬花詞》,都是很好的文章。我每逢想起他們,心裏便酸,總想作首詩送給他們。我慢慢想,我說一句,你記下來,咱倆再看,有沒有那麽點意思。”於是,我一句一句慢慢地說:

    “悼寶黛

    紅花隨風葬沃土,孤魂緣何入桃林。

    化蝶求得永生地,成仁何必辭世人。

    空惹荷鋤柔無力,總使淚眼悼癡心。

    何時入夢成一敘,是否天國亦姻勤。“

    孫蘭芳錄罷,說:“青蛙哥哥,我也不能動情緒了,跟了你這幾天,我光激動,心口都痛,但又想看你當我的麵作詩,讓我實實得感到,你的心裏,腦子裏裝滿了詩,句句都是好的。”空惹荷鋤柔無力“,這不就是我嗎?一動情,路都走不動了,還去惹荷鋤!情哥哥,你就作吧,這兩天,命都是你的了。”

    我說:“累了,咱就迴去歇著吧!”

    “不!你累,咱就光說話,詩,以後你給我慢慢作,一輩子呢!有的是時間。”

    我說:“作詩也不是幹活,這有什麽累的。不過,在家煩惱時,幾天也作不出一首,心裏想你時,甜甜的,一氣就作很多。真像古人說的”感時而作“。這幾天和你在一起,無憂無慮,心也靜,不知怎的,詩直往外蹦。你記著,我再即景給你作一首:

    即景贈蘭芳

    春風又惹桃花紅,水邊幾度柳兒青。

    伊人相伴陽春曲,總向月下尋蛙聲。“

    孫蘭芳記了,抬起頭,眼淚汪汪的說:“我沒有你說的那麽好,配不上”陽春曲“。你作的詩,在我心裏全是好的,就是蛙聲,我也愛聽。青蛙哥哥,我有點難受,咱們迴去吧!”

    說完,扶了我慢慢站起來,我俯身去撿報紙,“哎呦”一聲,嚇得叫出聲來。原來報紙上血染的紅澤一片,看蘭芳後麵,褲子也被染紅了一片。“你這是怎麽了?”我頓時嚇得麵色蒼白。

    “傻哥哥,你別害怕,這是女孩的‘信’到了,沒有事的。”

    那個時代,我對女孩的生理方麵的知識,幾乎是空白。對女人的認識,也隻是局限在書本上看到的。隻知道男女最好的關係,是“魚水之歡”。

    我以為“魚水之歡”也就像現在我和孫蘭芳最近的關係一樣——可以互相依偎,親吻。再其他的,全無知識。見了孫蘭芳這樣,隻以為她不小心,磕著什麽地方了。

    孫蘭芳說:“我慢慢走,碰見人,你給我護一下,不要讓人看了去。”我便在她身旁護著,心裏緊張。

    到宿舍門口,我心想跟她進去,看她傷在哪裏。她笑著擋住我:“女孩的東西,男人不好看的,你等我一下,我收拾好了,叫你進來。”

    我等了約有半個小時,聽她叫,我便走進去,四處看,一絲痕跡也沒有。看她瞅著我,嘻嘻的笑,也不像有事的樣,便不再問,隻是心裏存了疑惑。

    蘭芳讓我坐下,拿出今天作的詩,說:“今天大豐收,得了六首。我以前看你的白話自由體現代詩,作的很好,你怎麽最近少作。”

    我說:“我總覺得律詩精煉,一個字就是一大片意思。再說,我也懶,寫自由體,寫文章,總是字多,抄也費事。”

    “以後你情管寫了,我給你抄”

    “再也不作了,情緒大喜大悲,對身子也不好,你多歇歇吧!”

    她用細長的眼彎了我一下,“說不讓你惹我,你還說!今晚……”說到這裏,醒過神來似的“該死,光顧說話,忘了時辰,該吃飯了,別食堂又關了,撈不著吃飯。”

    “就光吃飯了,中午吃的晚,吃得又多,現在也不餓。”

    “晚上多少吃點,我想今晚咱吃完飯,教室裏,把今天的詩錄出來,我細細地看一晚上。你別半宿又餓了,你坐著,我去給你打飯。”

    我欲不讓,她眼又彎過來,我隻好坐了。好在幾個女同學知趣,故意躲在教室裏吃飯,學習。我才能坐得住。孫蘭芳就在鋪板上,鋪了報紙,吃了一點。

    晚上,孫蘭芳隻一遍遍地看,也不止一百幾十次。教室裏男同學可能看我倆在一起,都躲到宿舍裏去學習了。

    卜秀敏也訕訕地拿了課本,迴宿舍學習去了。

    孫蘭芳說:“今天做的,我越看越愛看,怎麽也讀不夠,就像你說讀《圍城》,看一遍就有一遍的意思,全是我要說的話,意思全明白,就是還想著,這就是愛不釋手吧!”

    我說:“你這話一說,就是一首詩:昨天剛認識,被你害個透。

    風過微瀾起,春心被君偷。

    隻因愛了你,再不肯撒手。

    夜裏因君醒,人比黃花瘦。

    此生賴上你,世世跟君走。“

    孫蘭芳要錄,我再不讓,說:“我開玩笑的,順口胡謅,你要正式錄了,我心裏就先笑話。”

    孫蘭芳見我執意不肯,隻得小字寫了《誓》的旁邊,權當作個注。我看時間確實晚了,就催她去睡覺:“你又不舒服,不要熬夜。”

    孫蘭芳無奈,拿了本子,說:“卜秀敏她們肯定沒睡,我拿了詞,去給她們看,就說今天剛作的。”

    我說:“你偏肯做小偷。”

    “此等好詞,沒人欣賞,可惜死了。”

    我說:“無端的,私下的話,被人笑話。”無法,隻得送她迴宿舍。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鄉村土氓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十八子同集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十八子同集並收藏鄉村土氓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