槍炮是種危險的東西。

    海蒂做了多年的演員,對電影拍攝的那些路數頗為熟悉,但如今真去接觸這些老派又笨重的東西時,頗感覺到一些意外。

    比起現代小巧到袖珍的手槍,這個時代的長槍原先需要兩個人一起扛著,如今就是改良成了長號般的模樣,也隻有肌肉發達的壯漢才能完全控製。

    拋去重量不說,更麻煩的是它的衝擊力。

    當初達芬奇在調控測試前三代槍支的時候,一度讓海蒂站的越遠越好。

    火藥不夠穩定,或者槍管的設計有問題,一旦炸膛就可能讓整個人都跟著炸掉。

    好在他還是幸運的活下來了。

    露裏斯小姐身高至少有六英尺以上,平日打起架來不輸任何人,如今在射擊場裏試圖馴服這悍獸般的火槍,被後坐力推倒在地上了好幾次。

    “vaffanculo!”她咒罵道:“我的肩胛骨都快被震掉了!”

    “季諾先生,您最好在保持穩定的情況下再射擊。”達芬奇在旁邊慢條斯理地擦拭著另一把長槍,隨口道:“前天有個新兵開槍時把臉湊了過去,連眉骨都差點被撞凹了進去。”

    海蒂在旁邊核查著德喬送來的文件,偶爾聽一耳朵他們在聊什麽。

    法國人並沒有很快到來,他們已經在盧卡城裏守了一個月了。

    根據美第奇那邊的消息,多股部隊先後出發,三國防禦聯盟也已經正式進入部署狀態。

    海蒂留了個心眼,怕米蘭那邊出什麽亂子,吩咐阿塔蘭蒂守在城內看顧產業和生意,德喬則作為第一秘書幫她匯總各種要務。

    在這留守的時間裏,盧卡城無事發生,居民也開始一如往常的過著平靜日子,並沒有幾個人在乎那個糊塗老城主的死活——後者在私人花園裏徹底放棄抵抗,每天吃飽了就癱著打鼾,也懶得與他們再糾纏什麽。

    也趁著這個集結期,海蒂正式定了軍團的名稱——戴芒德。

    她完成了對大小雇傭兵團的控製和分權,所有領導者都得到了看似榮耀和光輝的軍銜與等級,誰都沒有注意到某些東西在秘密的洗牌。

    大家都樂得看見傭金在不斷增長,而且自己也看起來體麵又神氣。

    可是雇傭兵團首領對散兵遊勇的控製,在不斷地被調和與製衡。

    不得不說,她前世裏對人際關係的巧妙運轉,在這個時代如刀刃

    一般來的鋒利。

    戴芒德軍團被分作了四部,定時巡邏交接和訓練演武,其中火槍部隊的人數雖然不算多,但全部都是精挑細選的精銳。

    能夠熟練掌握燧發槍使用方法的,隻有極少數。

    達芬奇沒想到自己有一天會站在一群軍人麵前教他們如何使用武器,但同樣應變的頗為及時。

    他原本就身材高挑又善於言談,在軍中的聲望也在與日俱增。

    露裏斯再次用肩膀扛穩了槍,對準遠處的木靶開始瞄準。

    離她大概一百尺的遠處,另一個男人率先進行了射擊——

    在他開槍的那一刻,伴隨著炸裂般的爆鳴,他整個人也被長槍衝擊著往後猛退了幾步,沉重的木柄差點撞到他的腦門上,隔老遠就能聽見一聲哀嚎。

    木靶好端端的立在那裏,沒蹭到一點火藥。

    ……怎麽列奧在開槍的時候就控製的一點破綻都沒有?

    海蒂隨手在軍令狀上簽署了自己的名字,抬頭去看場上的情況。

    他們原本在不斷加強燧發槍的爆發力和殺傷力,但按照現在的情況來看,這未必是件好事。

    她微微眯了一下眼睛,確認自己看漏了哪裏。

    這個時代的槍支,是沒有握把的。

    她雖然沒有親曆過戰爭,但也知道那東西在電視裏長成什麽樣。

    似乎各個國家軍隊使用的槍並不一樣,握把的形狀也不一樣。

    三角形的有不少——按照簡單的幾何學原理來說,三角意味著穩定。

    但還有垂直的握把,似乎也頗為普及。

    海蒂思考了一會兒,示意列奧納多來自己這邊。

    對方原本擦連發火炮剛擦了一半,見到手勢就拎著抹布飛快地跑了過來。

    “什麽事?”

    “我對力學分析什麽的……並不算很了解。”她抽出一張廢棄的文稿,把它翻了一麵畫了一個草圖:“如果在這種長杠杆一般的中部或者中後部加一個握把,會不會穩定性好一些?”

    第一是要減震和穩定,第二是要能夠讓人更好的控製射擊精準度。

    達芬奇皺了一下眉頭,接過鉛筆坐在了旁邊。

    他是非常優秀的數學家,連米蘭大教堂的穹頂設計也有過他的一份心血。

    “你一共畫了兩種,”他喃喃道:“三角形

    ,還有一種是垂直於地麵和槍管的握把嗎?”

    “我不確定它們應該出現在杠杆的哪個位置。”海蒂解釋道:“你覺得這個有用嗎?”

    達芬奇已經開始飛快地計算,顧不上迴應她的問題。

    炭筆在紙頁上繪製出不同重點的受力分析圖,不同的箭頭和數值標注著受理點和分散能力,而且還有不同握把的形態草圖。

    他們在第二天就開始實驗握把位置和形態的影響。

    達芬奇連夜製造了一個可移動握把穩定器,而且按照他們共同的想法做出了四個形態的握把。

    不可以太重,不可以太輕,而且要對後坐力有穩定的平衡。

    露裏斯嘟噥著數學家就是矯情,還是和其他人參與了這一次實驗。

    結果出來的頗為迅速,順利到讓海蒂都有些驚訝。

    直角前握把可以減少縱橫兩個方向的後坐力,而且抓握起來頗為方便。

    而垂直握把雖然可以大幅減少槍口上幅的揚起,能夠有效的壓製槍口,但還是會讓彈道進行明顯偏離。

    天才的工匠們直接跟著改動燧發槍的草圖,設計出了為握把而生的木槽,而且還找到了最為合適的切入點。

    火槍營裏被打爆的靶子越來越多,都堆成了柴垛一般的存在。

    海蒂長長的鬆了一口氣,開始跟列奧納多處理另外一件事情——

    火/藥的配比。

    這個奇妙的東西,來自於遙遠的東方,並且由於戰亂的因素不斷更迭和改變。

    簡單來說,火藥主要由三種東西組成——火硝、木炭、硫磺。

    引燃物,燃燒物,爆炸物。

    正是因為它的存在,毫無訓練的農民可以擊穿騎士的鎧甲,歐洲的戰爭與混亂也不斷加劇。

    “簡單來說,現在最粗糙的比例,是8:1:1.”達芬奇帶她去看兵工廠裏的冶煉過程,低聲解釋道:“但這不是正確答案。”

    “你是怎麽知道的?”海蒂觀察著大炮和巨弩的圖紙,和他走去了火藥製備間。

    “實驗。”達芬奇搖頭道:“我試過6:3:1,還有7:2:2,總是差一點東西。”

    要麽是燃燒速度過快但爆炸小,要麽是爆炸威力太強但不穩定,這個比例還沒有調整到最黃金的位置。

    海蒂頓住了腳步,留神思索道:“具體的百分比

    (percent)呢?”

    “什麽?”

    “百分比?”她意識到了什麽,詢問道:“你不知道這個詞嗎?”

    “是……引燃方式的意思?”達芬奇搖了搖頭:“這和引燃沒有關係。”

    海蒂怔了幾秒,後知後覺地意識到這個詞匯是現代拉丁語詞。

    她比過去幾年要更信任他,此刻也不介意去解釋這個頗為近代的概念:“假設我們把數值分為一百,那麽就可以讓比例變得更加精確,不是嗎?”

    “你是說,像時鍾那樣進行等分?”達芬奇愣了一下,重複道:“這是那個詞的意思?”

    “對,每一百份裏,具體占幾份。”海蒂直接把自己的筆記本從包裏拿出來遞給他:“你算算再配比看?”

    青年不多客套的開始對比著過去的數據進行分析,而她就站在他的身邊,隱約覺得有些好笑。

    現代裏許多司空見慣的東西,在這個時代都如同還未被發現和觀測過的星辰。

    沒有秋千,沒有可樂,也沒有百分比。

    可她生活在這裏的同時,也可以逃避許多東西。

    老去的那幾十年裏,從媒體到電視,人們為了獵奇和取樂肆意地談論著與她有關的傳聞,不吝於用‘sexpot’這樣下流又惡毒的詞語來談論她。

    哪怕對那個國家懷揣著愛與熱忱,在戰爭時期做出過足以影響世界的發明,她終究還是三流花邊小報裏拿來大書特書風流豔史的過氣女星。

    這個時代也有戰爭,也有許多陳舊又腐朽的存在,人們始終對於某些事情保留著敬畏。

    她不知道怎麽的,終於能長長地鬆一口氣。

    ——一場新生。

    達芬奇的火藥爆炸試驗持續了一個禮拜。

    這些天裏,哪怕是晚上睡覺的時候,都能聽見備戰區裏傳來雷鳴一般的轟隆聲。

    用來進行寫畫的木板被記錄的密密麻麻,各種數字雜亂的碼列在一起,猶如什麽神秘的數字。

    到了第八天的時候,他們再次進行爆炸試驗。

    海蒂坐的很遠,看著遠處的那個身影有些走神。

    如果真的找到最合適的配比……也許千年的城牆都可以毀個幹淨,攻城也不再是什麽難事。

    她還沒有想完,忽然聽見了劇烈的爆炸聲。

    這聲音來的猶如

    迎麵霹靂,連雙耳都開始在顱內直接傳來蜂鳴聲。

    她看見那場地正中間湧起了狂浪一般的沙塵,如同整片大地被捅穿了一般,連腳下都開始猛烈震動。

    下一秒,那高揚的砂石直接如四散的洪水一般從高空中飄落,連帶著列奧納多的身影也被吞噬幹淨。

    “列奧納多——”海蒂蒼白了臉色猛地站了起來,迎著驟雨一般的黃沙跑了過去。

    她顧不上尖銳石頭差點紮穿鞋底,也顧不上一路飄散的砂石,用手臂擋著自己用最快的速度跑了過去。

    他不能死,他不可以死!

    這個人已經不是那個盧浮宮裏神秘又遙遠的存在,也不是美術史工程史裏某個赫赫有名的存在。

    他是列奧納多,是唯一的鮮活的才華橫溢又溫柔體貼的列奧納多——

    “leo——”海蒂跑的跌跌撞撞,根本不知道他被埋在了哪裏。

    雖然之前有預留過距離,可這一次的爆炸完全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連威力都如同神話一般。

    “leo——你在哪裏——”

    她不受控製的揚高了聲音,順著記憶去尋找他的位置。

    她絕對——絕對不能接受他因為這件事就離開這個世界,佛羅倫薩需要他,米蘭需要他,她也無法離開他——

    在昏暗又混亂的視野裏,她突然看見某個坑洞有些動靜。

    海蒂深唿吸著跑了過去,可在踩到滾石的那一刻滑了一下,身體緊接著也砸了下去。

    她本能地閉上了眼睛,準備麵對疼痛和刮傷。

    可在下一秒,她卻落在了一個熟悉的懷抱裏。

    列奧納多躺在坑底,抱著她長籲了一口氣。

    在刺鼻的硝煙與砂石氣味裏,他身上的無花果香氣如同溫暖的吻一般,如同從前那驚悸之夜裏一樣能予人足夠的安全感。

    她有些不穩地在他懷中支起了身子,身體還在不斷地發抖,聲音都沙啞了幾分:“列奧,列奧——”

    他凝視著她泛紅的眼眶,伸手把她抱緊在懷裏。

    “不要告訴任何人,海蒂,”他喃喃道:“……78,8,14。”

    這個數字,會改變整個歐洲的命運。

    後者把臉埋在他的衣襟前,長長地嗚咽了一聲。

    “——78,8,14。”她哽咽著抓緊了他的手,兩人

    毫無猶豫的十指相扣,掌心緊貼著彼此。

    這是他們有史以來,與對方最近的一刻。

    連內心,都終於開始相互觸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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