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天崖東南方幾十裏外的一片樹林裏,從辰州萬空穀出來通往南麵青風山莊的道路上,一青一紅兩個身影正緊緊依偎在一起,趁著明媚的陽光照射在自己身上時候十分親昵地纏綿著。不遠處一個綠蔭環繞的小山丘上,一個黑影輕輕落在樹梢,靜靜地觀望著底下這一幕。

    “傑,好了……夠了啦……”那紅衣女子的身影突然嬌喘著推開對方。“你真壞。當著那老家夥麵倒總是規規矩矩的,怎麽一出穀……就這樣欺負人……”

    青衣男子的臉上照出一片尷尬紅雲。“寧……小姐——”霍寧惱道:“還小姐?我都已經是你的夫人了!全拜那天邪老鬼所賜——”

    高人傑紅著臉說:“寧,你別這樣說趙前輩……你一入穀便殺了守門的天門二煞,燒了南天門,又差點傷了他的孫女。他沒把你當場打死,已經是手下留情了……”

    霍寧爭辯道:“可他們後來不都讓老鬼給救活了嗎?總之我是一個人也沒殺,那老鬼卻把我一掌打在床上躺了四天五夜。要不是你跟在他身後苦苦哀求,我現在大概已經是廢人一個,連路都不能走了!”

    高人傑歎道:“寧,我和你自少相識,同門手足情深,今日更已有夫妻之實。不是我說你不是,但你自從變成血梟以後確實性情大變,言行偏激。草菅人命……趙前輩初時也隻是欲廢掉你的武功,讓你沒有法子再害人,並沒有打算傷你。”

    霍寧含淚欲泣道:“傑,怎麽連你也這麽說我……難道,這一切都是我願意的?當年是誰做了這個血梟麵具送我?是誰教我扮成殺手屠盡九山十五寨的山賊?是誰——”高人傑忽然抱住她好一陣狂吻,將霍寧接下來想說的話全部頂進嘴裏。

    好一會兒過後,兩人方鬆開對方。高人傑道:“寧,你別說了。一切都是我的錯——是我害你變成今天這個樣子的。趙前輩說得沒錯,”因果相生,天道有還“。我已經決定了,迴去不管師父責罰也好,打罵也好,就算是殺了我也罷,我也一定要把事情的一切真相向師父和盤托出。我……我要和你一起迴萬空穀成親。”

    霍寧羞澀道:“傑,你怎麽還說成親……我們不是已經那個,那個過了……”高人傑臉上哭笑不得說:“夫人啊,我隻是陪你睡了一晚上的覺而已,還什麽事情也沒做呢。你該不會以為這就是所謂的成親行房了吧?”霍寧嗔怪道:“我不懂啦!反正由你們男人說去。那老鬼真不是一個東西,把你教得這樣壞……你先前那麽老實,怎麽現在盡欺負我……”說著眼裏竟擠出淚來。“嗚,我好命苦哦——”

    高人傑看她流淚,心裏也是一陣憐惜,正要好言寬慰安撫一番。忽聽背後樹上一陣枝葉嘩啦聲輕響,一個人影悄然落下地來。高人傑迴頭看時,臉上神情不覺一愣:“申哥……你怎麽會在這裏?”

    申不凡一身黑袍,頭頂金冠,手裏提著長劍微笑道:“寧小姐。傑弟,你們一路可好?為兄在旁邊已經觀望你們多時了。”霍寧聽了大惱道:“申不凡,瞧你做的好事!你引我去白馬寨救人傑,本來我還挺感激你的;可你竟謊報假訊,又把我騙去萬空穀送進天邪老鬼掌中。說,你葫蘆裏到底賣的什麽藥?!”

    申不凡嗬嗬樂道:“寧小姐不要生氣。申不凡隻是奉命行事,替門主撮合二位在萬空穀成就美滿姻緣。”兩人聞言都是大吃了一驚:“什麽?門主?你說這是門主的意思?!”

    申不凡點頭。“是的。人傑——”他招唿道,“能不能請你跟我過來一下,我有些男人間才說的話要問你。”高人傑正在猶豫,一旁霍寧已經喊了起來:“怕什麽怕?有什麽話你們不敢當著我這女人麵說的?申不凡,你別以為我現在功力廢了,血吟劍丟了,我就奈何不了你。迴頭瞧我告訴爹——”高人傑急忙揮手止住:“別!你在這裏稍等我一下,我和申哥去趟一會就迴來。”

    霍寧忽然將手裏用布卷著的一件長物遞給高人傑。“這個你拿著,小心一點。”她附耳對高人傑說,“我看你申哥的臉色有異,你多留神。”人傑點頭:“嗯,我知道。”同時又說:“你自己也多加小心。趙前輩給你的憐花散——”霍寧惱道:“你當我真成廢人啦?放心去啦,三五個小毛賊我隨便收拾。”高人傑一笑迴頭,隨著申不凡一起鑽入樹林遠去。

    兩人在林中走了不知多少時候,不覺來到林間一片寬闊的空地上,申不凡停步轉過頭來。“傑弟,瞧你做的好事!”他對身後丈許外的高人傑說,“寧小姐是師父身邊最得力的紅人,連已經過世的萍小姐都比不上她受他寵愛。你現在打算怎麽辦?”

    高人傑麵色沉靜道:“我絕不會作出任何有負寧兒的事情。申哥,難道真是門主讓你引我們去萬空穀找天邪前輩的?你可不要騙我。”

    申不凡仰天一陣大笑:“哈哈——傑弟呀傑弟,若論聰明才智,你真一點也不輸給我這個做哥哥的。當日在白鶴樓你不相信我,今天在萬空穀你還是不信我……哈哈哈哈哈哈——”

    高人傑打斷他道:“申哥,這次我和寧兒被困在萬空穀以後,我曾和她詳細對照過你在我們麵前的種種言行。你在每個人麵前都是一副不一樣的嘴臉,你分明是在扮假人!”

    申不凡停下笑來,聲音平靜說:“阿傑,你還記不記得當年我在鬆林院裏保護你時的情形?當時你板了一張臉,死氣沉沉蹲在那裏任人怎麽打罵欺負也不還手;可在我把他們全都趕跑離開之後,你卻猛地一下抱著我的褲腿大哭起來,形貌淒慘,和先前完全換了一副模樣。”

    高人傑默然不答。申不凡又道:“”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這是人間真理。傑弟,你若是怪我表裏不一。做人不夠誠實,那我也無話可說。”

    高人傑搖頭說:“我不是怪你這些,寧兒也沒有討厭你的意思。我們隻是覺得,你一定有什麽事情在瞞著大家,瞞著我們。”

    申不凡嘿嘿笑道:“”我們“,”我們“?哼,傑弟,你長大了,申哥我好嫉妒你啊。”他猛然拔劍出鞘,劍鋒一甩“嘩啦”一聲削下一旁樹上的幾片嫩綠新葉。“我們就在這裏動手吧。”他臉上的笑容突然全消失了。“我和你決鬥。若是你贏了,我的這顆頭便是你的。若是你輸了,對不起……我要借你嬌俏可愛的妻子一用。”

    高人傑木人一樣呆在原地。“申哥,你幹什麽?”申不凡用劍冷冷指著他道:“你裝什麽糊塗?你不是已經什麽都知道了嗎?!是我,是我向仙巫教的人通風報信,出賣你們前往青風山莊的情報!是我,是我引你們往白鶴樓,打算讓大力牛魔王金從善殺了你們!也是我,將你那位殺人成性的夫人引入白馬寨救你,然後騙她去萬空穀自投羅網!她自命聰明伶俐,卻做夢也想不到我會先真後假,來個欲擒故縱。哼哼,居然敢在萬空穀裏殺人,我看她是救出你以後意亂情迷地昏了頭了——”

    高人傑吃驚道:“怎麽?你是故意引我們去萬空穀的?”

    申不凡得意道:“你該聽過江湖傳聞,”生不入問仙崖,死不出萬空穀“。我本以為天邪老人會把你們在穀裏關一輩子,想不到他竟然會破例放你們出來……也好,看來寧小姐的武功已經全失,也算是省了我不少的功夫。”

    高人傑猛地厲聲問:“申哥,你這是怎麽了?為什麽要這樣做?為什麽要背叛飛鷹門,背叛師父?!”

    申不凡瘋狂大笑道:“哈哈——一切都是命裏注定的事情,我有什麽選擇的權利?我在貴州,被自己的同門朋友刺殺,本來應該已經死了,卻讓仙巫教的妖女救了我……我想脫離各方,做一個什麽也不虧欠的凡夫俗子,可又有誰肯放我?仙巫教下的毒,紅蛛對我的情,蘇堂主跟我的仇,還有同門與我的義,師父於我的恩……我根本就不知以天下之大,我這堂堂七尺之軀到底應該放何處去!”他抬起頭來。“阿傑,我心裏的痛,你大概這輩子也不會明白的。來吧——”他手裏青鋒一揚,“讓我瞧瞧到底是你的軟劍功夫厲害,還是我的”天長劍法“稱雄。”

    高人傑將手上長物外卷著的布緩緩解開。“不,申哥。你錯了,我現在已經不再使軟劍。”他從布卷中抖出一把銀鞘藍紋的三尺長劍來,“趙前輩將《玄陰真經》裏的”凝月霜華劍“功夫全告訴了我。我現在使的是”凝月霜華劍“裏的”霜華劍法“。”

    申不凡冷眼望著高人傑拔出手裏的長劍,一陣晃眼的銀光隨著寶劍出鞘猛地刺入他眼中。“天邪老人的”淩雲劍“?”他吃驚道,“阿傑,你——”話音未落,卻見對麵高人傑劍光一閃,已經擺出一個自己過去從未見過的架式來立在那裏,劍鋒側身向著天上,遠遠望著猶如摘星的仙人一般。“你出招吧。”對方語氣陰冷說。

    申不凡臉上一陣冷笑,突然挺劍向高人傑攻去,劍尖急晃,直指對方胸腹要害。高人傑淩雲劍一劃一蕩,架著劍身將他黑蛇劍引開,身子一晃閃向他身後;申不凡心裏暗叫不好,左手鷹爪一揚一個“翅旋凝空”,架住對方一記“天鷹東來”的襲腰猛攻,同時身子一斜讓開兩步退向高人傑左方。

    高人傑橫劍一掃,快如旋風連連劃過申不凡身前各要害處,卻為他一一用劍擋開。申不凡的“天長劍法”本來就以快聞名,一劍遞出後往往蘊含多達十種數十種的精妙變化,招式變化之繁之快當世罕有其匹;高人傑的長劍攻勢再多,又如何能及得上他擋架速度之快?不過十一二招以後,場中的形勢頓時已變。原本被其壓著打的申不凡漸漸緩過氣來,轉守為攻,將“天長劍法”裏的各種精妙招數一記連一記接連使出,直殺得高人傑汗流浹背,身子不住後退趨避著以躲閃他劍招,情形十分狼狽。

    眼看漸漸不敵,突然,高人傑劍鋒一凝,一股凜然寒氣不覺透過劍身四散飄逸出來,他挺劍猛地一下直刺申不凡咽喉,勢道淩厲已極。申不凡大駭一個側身躲過,同時手裏黑蛇劍一挑他的長劍劍身,頓覺隔著寶劍猛地傳來一股巨力震動。“不妙,他的內力比我深厚好多!人傑什麽時候練成了這樣的功夫?”他心裏一凜,急忙撤劍避開對手劍鋒。

    高人傑長劍急進猛追,又是一擊攻他要害,申不凡知他劍上所附的內力厲害,不敢再以黑蛇劍硬接,便撤身後躍猛地一下退開,其勢快如閃電。高人傑見了,心裏卻也暗吃一驚:“想不到申哥的輕功竟如此神妙!”他咬緊牙關,運起“凝月霜華功”裏的獨門內力力貫劍鋒,長劍如鐵棍般沉重地斜揮橫掃著四處躲避的申不凡。

    高人傑不知此奇快身法乃申不凡與葉紅蛛成為“金蠶蠱人”後造成的特殊體質所致,並不會耗損使用者太多的體力。他一路不停地狂攻猛打對手,隻為等對手疲累露出一個破綻之時予以利用,卻全為申不凡輕巧躲過閃開,高人傑自己反而慢慢累得有些支持不住攻勢,又開始落入下風;但申不凡也因忌憚他身上內功厲害,不敢放膽用黑蛇劍直攻其要害,隻是不住四下散走遊鬥。戰事漸漸陷入僵局。

    兩人僵持不下又戰了一會,高人傑閃身避入樹林,申不凡隨後緊追過來,眼看對方跑到一棵大樹前忽然迴身停住不動,他劍光一陣飛閃,整個人突然一掠閃向對手身側。此為其“天長劍法”裏最為得意的七招之一,喚作“蒼天無眼”,是利用劍花虛招耀人耳目而以身法長技突然掠過對手身側拿穴的怪招,常用於擒拿不欲傷其性命的敵人。

    眼看就要得手,突感手上另有鷹爪一合,竟是高人傑左手不動聲色間以一記“蒼鷹來會”對接攥住了他手爪。申不凡但覺左手那裏一股冰寒涼意傳來,身子一陣哆嗦,手上黑蛇劍竟不覺脫手落地。他心中驚恐不已,猛力一掙甩開對手五指,俯身下去右手剛要抓劍,為時已晚,眼前鋒銳無比的淩雲劍劍光一閃,瞬息間已經架在了自己脖子上——他輸了。

    申不凡慘然一笑,道:“傑弟,恭喜你。你的武功大進,申哥我已經完全不是你的對手了。”高人傑語音冷淡說:“”凝月霜華功“傷天害理,十足的邪魔歪道功夫,我以後再不會用;你的”天長劍法“正氣凜然,處處留人性命,才是真正的俠者之劍。我今天用”霜華劍法“最後和你一戰,是為了勸你迴頭。”

    申不凡苦笑搖頭說:“傑,你不明白我的處境。我近日得知消息,青風山莊一會,師父親自出麵,抓住了青風山莊裏全部的仙巫教中人。我和青風山莊的主人有過命的交情,她的生死我絕不能放在一邊不理。可師父一向禦下嚴厲,對敵人更是從不留情,紅蛛她就算是活過了今天,日後的下場也一定慘不堪言。我……我一定要想法子救她。”

    高人傑聞言一愣道:“師父也來了青風山莊?”申不凡點頭。高人傑又問:“那青風山莊主人,”紅蛛“又是誰?她和你是什麽關係?”

    申不凡閉目道:“她叫做葉紅蛛,是苗疆仙巫教教主門下的大弟子。我和她成為同命相連的”金蠶蠱人“已經有兩年了,我們是一對夫妻。”

    高人傑沉默半晌,問道:“你現在打算怎麽辦?”申不凡聲色不動說:“我本想劫了寧小姐去和師父換人,卻見你已經和她成了親,現在更敗在你的手上,這條路想是行不通了。傑弟,我看寧小姐對你倒確是真心一片,連這天邪至寶的淩雲劍都臨行給了你防身。”高人傑臉上不覺一紅:“申哥,寧兒和我——”申不凡打斷他又說:“我看你和她這次迴去,師父雖然會惱火你們先斬後奏,私定終身,但應該還是會聽你們的話。阿傑,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高人傑收劍迴鞘:“你想讓我砍下你這個飛鷹門叛徒的腦袋,迴去向師父報功?”申不凡聽了不覺一愣:“你都知道了?阿傑——”高人傑揮手打斷他話道:“你以為師父看我擒殺叛賊,平安護著小姐迴去,寧兒又喜得佳偶,高興之餘,就會答應我饒過葉紅蛛一命的請求?”申不凡默默點頭。

    猛聽得高人傑一聲斷喝:“申哥,你好糊塗!你這樣做不但救不了你妻子,反而會害死她的!”申不凡一驚抬起頭來。“怎麽會?”

    “從小到大,你一直是我心目中的偶像,是飛鷹門裏大家注目的焦點。門中上下,有哪一個不曾佩服你的武功才氣。為人膽識?我更知道師父對你一直最為器重,認為你是他最得意的徒兒。”高人傑低頭望著自己從小最為敬重的師哥,眼裏流露出一股異樣的神采。“你如果就這樣不管不顧地死了,而且是因為她這樣一個與大家為敵的女人而堅決求死,你說師父會感動得放過她嗎?各位同門的師兄弟們會饒得了她嗎?”

    申不凡愣住了。自始至終,他都隻是想到了師父的權威。門規的森嚴,他覺得自己無路可走,他覺得已經隻能鋌而走險;可現在,隨著師弟一番話的開解,他卻突然醒悟了。意識到了自己原來錯得離譜。沒有人強迫他欺上瞞下做假麵人,沒有人把他當作是十惡不赦的門中叛徒……把自己逼上絕路的並非別人,正是他自己,他本人——申不凡。

    高人傑從地下撿起黑蛇劍來,緩緩遞到申不凡的手上。“和我們一起迴去吧,申哥。”他對申不凡說,“去青風山莊向師父認罪,聽候師父的發落。不論曾經發生什麽事,我們都還是飛鷹門的門人,是他從小看著長大的弟子……師父,他一定會原諒你的。”

    申不凡忽然站起身來,收劍入鞘。“傑弟,你說得對。大丈夫敢作敢當,大不了讓師父送我和紅蛛同赴黃泉,我又有什麽好害怕的?我絕不能逃避。走,我和你們一起去青風山莊。”說著邁開大步,竟搶在高人傑前頭向著來時的方向行去,人傑在後麵緊緊跟上了他。

    一黑一青兩個人影相距尺許一陣急走,須臾便隱沒在林間濃密的樹蔭裏,消失得無影無蹤,隻留下先前空場上一番決鬥留下的點點劍痕和腳印,證明了這一切曾經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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