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是一片無盡的黑暗,葉紅蛛茫茫走在沒有邊際的原野裏。肩上傳來的隱約疼痛感是那樣的真實。刺骨,催著她一定要盡快脫離這鬼地方,逃得越遠越好,不管哪裏……隻要能跟他和那個人在一起,什麽樣都好。

    腳下突然一絆,紅衣女子身子無力地摔倒在地下。“我這是在哪兒?身上這是怎麽了?”瞧著周圍一片陌生的環境,她不覺疑惑道。她扶著腦袋一陣苦思冥想。

    “我……我在青風山莊外——”她漸漸迴憶起當時的經過。隨著神智的清明,驟然間,眼前一切幻象盡被撕扯剝裂開去,映現在自己麵前的,是昏暗光線下一張陌生的娃娃臉。

    “你——”葉紅蛛身子緊張地一動。站在身旁的陌生女子溫言安撫道:“葉姑娘,你醒了?你不要怕,門主正讓我們給你治傷來著,綁住手腳隻是為了防止你突然發狂傷人。”看葉紅蛛神情依舊警惕的樣子,她又說:“你內傷很嚴重,門主已喂你吃下”蓮心丹“保命。你現在最好不要亂動。”

    葉紅蛛憶起自己先前被明靜和尚掌傷時的情景。“南少林的分水功果然厲害,我還是太托大了。”她心裏暗想,“用藥劍傷他固然卑鄙,但我確實沒有其他的把握贏他。秋教我劍法的時候曾經提過,自己和南少林的苦慧。明靜相爭大概隻有七分勝算,我又怎能是他的對手……”

    她躺在床上,又想起山莊裏逃走的其他人來。“不知道藍妹她們現在怎麽樣了,有沒有逃出飛鷹門的魔掌?”看著自己身上換穿的白衣囚服,葉紅蛛心下突然感到一陣難過,“秋,我們隻能來生再見了……希望藍妹她能及時把那東西交到你手上,不然你的性命——”正想著,卻聽見耳邊那女子又說:“你不用擔心,你身上的衣服都是星兒我一個人換的,小明那臭男人早給我趕到外麵去了。真是的,老婆給女人換衣服都不放心要死盯著人家看,你這到底是要盯哪一個!”聽著她猶有不平的抱怨聲,葉紅蛛忽然感到心頭一鬆:原來漢人中間也有這樣可愛的女子啊。“當她丈夫的那位還真是可憐呢。”她心想。

    那星兒又說:“葉姑娘,你別怕。門主吩咐我和小明好好地看護著你,不會讓任何人來傷害你的。你先躺著好好養傷,門主說——哎呀,我又忘了!我告訴你啊,我和小明都是飛鷹門天威堂裏的”迴春使者“,就是專門救治受傷犯人的那種大夫,醫好過很多很多犯人的,所以你不用害怕我們。你先聽好了,門主說呢……”

    葉紅蛛傻愣愣地聽著那女子在自己麵前滔滔不絕講著話兒,腦袋裏由最初的一團混沌漸漸變得一片空白,繼而又慢慢地被填上了各種不同的顏色。她閉上眼睛,將整個頭放鬆靠倒在床板上。“喂,你——要不要我替你拿個枕頭來?”一旁星兒突然說。她搖搖頭:“不,謝了。好妹妹,我不用。”

    星兒呆了一呆,說:“葉姑娘,難道你……年紀比我大?”葉紅蛛感覺驚訝地瞪大眼睛望著她,簡直好像在看怪物一樣。“你幹嘛看我?你倒是迴答我的問題呀,你今年到底幾歲了?”葉紅蛛還是不答話。

    星兒更加納悶了:“我什麽地方說錯話啦,你幹嘛突然不理我?我今年都已經二十一歲了,我覺得我應該比你大才對呀。”葉紅蛛臉上露出怪怪的笑容,正要開口答話,忽然外麵傳來霍金的聲音:“你怎麽在這兒?阿星呢?”一個年輕男子的聲音支支吾吾答道:“在,在房裏。我……她讓我出來看,看門。”

    霍金冷哼了一聲:“誌明,你讓我好生失望。”那年輕漢子誌明喃喃道:“是,是。請門主恕罪。”霍金又問:“葉紅蛛怎麽樣了?”誌明迴答:“還沒醒來。不過她的斷骨和內傷已經給我們調理得差不多了,再過一天她大概就能下地走動。”霍金滿意道:“嗯,很好。”過了片刻,又說:“誌明啊,你自從跟了阿星以後,醫術果然大有進步,我很寬慰。唉,隻是可惜這性格……”他忽然沉默下去長歎了幾口氣,再不說話。

    門外一陣腳步聲響起,由遠及近漸漸來到屋內。葉紅蛛躺在床上,閉上眼睛靜靜聽著耳邊傳來的說話聲。

    “參見門主!”

    “她怎麽樣了?”

    “稟門主,葉姑娘的身體已無大礙,她已經醒了。隻不過……”

    “不過什麽?”

    “不過屬下覺得,她似乎非常不喜歡屬下,連話都不願意跟屬下說。屬下一定是被討厭了,所以屬下請求——”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阿星,阿星啊。你也有被人討厭的時候!我早說你一定會被霍某看到——”

    “門主!”

    “好了,你先下去吧。你同誌明辛苦照顧了她三天三夜,也該一起迴去歇會兒了。這裏由我來看著。”

    “……”

    “你幹嘛站著不動?”

    “門主,你……一個男人?在這裏看著她?”

    “小丫頭!你……你當我門主什麽人?!還不快滾!”

    葉紅蛛忍住笑聽著星兒一陣細碎腳步聲急響跑出門去。隨著這位少女的離去,屋裏氣氛忽然變得凝重起來。

    “葉姑娘,讓你見笑了。”霍金在她身旁椅子上坐下說,“阿星是我當年一位至交留下的遺孤,自小在男人叢裏長大,野性難訓就跟匹小紅馬一樣。別說我管不住她,就算是他爹還陽再世,見了隻怕也就能搖搖頭。唉……”他歎了口氣。

    葉紅蛛閉著眼睛柔聲說:“霍門主,星姑娘其實錯怪我了。我沒有責怪她的意思,隻是不喜歡和人議論年紀長短什麽的。我不但不討厭她這樣做,心裏反而還感到很寧靜。”霍金笑道:“她對付男人倒有著一堆又一堆的法子,偏應付女人卻總是沒轍。嗬嗬,這也是她這輩子的命。”

    葉紅蛛問道:“你把這山莊裏其他的人怎麽樣了?”飛鷹門主停住笑說:“我非正非邪,本應兩不相幫。不過既然此次大會仙巫教這樣針對我飛鷹門,那與它敵對的武林各派自然便是我朋友。”卻是未有正麵迴答。

    霍金頓了一頓,見葉紅蛛不說話,又問她道:“我先後向青風山莊派出兩起人馬,結果都半路失陷,下落無蹤,顯然是路上遭了伏擊。而據我手下調查,那些下手的人對我方各路人馬的動向消息極為靈通,每每在其必經路上攔截出現,顯然是我門中早有人向他通風報信。你可知道,那個通風報信的人是誰?”葉紅蛛默然不答。

    霍金拈須笑道:“你既然不說,那我可說了。”葉紅蛛心裏一驚,閉著眼睛強作鎮定躺在床上不動。卻聽耳邊霍金平靜言道:“”紅雲劍客“的江湖愛侶,”神劍俠鷹“申不凡。”葉紅蛛身子猛地一陣哆嗦。

    霍金繼續道:“我徒兒天資聰穎,十七歲上就自行創了一套高深莫測的劍法出來,喚做”天長劍法“,說是取其”地久天長,情義永存“之義。嘿嘿,不凡,真當不凡。就連我這做師父的在旁邊看了,也不由替他拍案叫絕啊。”他歎道。

    葉紅蛛突然抬頭說:“你不要誤會。我扮作”紅雲劍客“接近申不凡,隻是為了要套取他的劍法和飛鷹門裏的武功。他其實根本不知道我是仙巫教的人。”霍金冷笑道:“葉姑娘,要說不凡會讓感情衝昏頭腦而出賣飛鷹門,我這當師父的卻是頭一個不信。倒是你身為與我為敵的仙巫教中人,何必這樣在乎一個敵對門派的姘夫清白?讓我一氣之下殺了他不是更好?”葉紅蛛猛地意識到自己失言,臉色蒼白一頭栽倒在床上。

    屋裏沉默了一會兒,葉紅蛛鼓起勇氣問道:“霍門主,藍妹……青風山莊裏其他的仙巫教中人,她們都被你抓到了嗎?”

    霍金麵有得色:“霍某做事,一向”謀定而後動,百密無一疏“。葉姑娘,我勸你還是不要抱什麽天真的想法。”卻見葉紅蛛臉上神色驚慌說:“她們全被你抓到了?不!這怎麽會……那藍妹?藍妹她——”

    霍金打斷她道:“不過有一個女的漏網了,是個穿藍衣藍褲的苗女。”葉紅蛛聽了心裏稍稍一寬:“藍妹……秋,他應該不會有事的。”她躺下閉上眼睛:“你打算把我們怎麽樣?”耳邊傳來霍金的聲音:“解送京城,交刑部的各位大人議處。”

    葉紅蛛慘然一笑道:“霍門主,你立了大功,朝廷裏漢人大官們一定會好好打賞你飛鷹門一番吧?可苦了我們一群姐妹……”霍金笑道:“那還得多勞葉姑娘成全。你若是在半路上自盡死了,我這個功勞可得大打折扣,也許還要勞累你的姐妹們去教坊司吃點苦頭。”

    葉紅蛛臉上神色急變:“你不如幹脆把我們全殺了吧。”霍金也肅起臉來道:“葉姑娘不要誤會,霍某絕無戲弄各位的意思。不過你既然做得出,就應該明白與我飛鷹門對抗的後果。”金眼神雕“從不手下留情;凡與我飛鷹門作對的人,吾必除之而後快。”

    完了,一切都完了。所謂“解送進京,交刑部議處”的下場會是什麽樣子,她心裏完全明白。想到自己和姐妹們。其他人日後的結果,葉紅蛛感到身子一陣陣哆嗦抖個不住,恐懼這個平時竭力壓抑著的詞兒猛地又竄了上來。“我不想死,不想死啊……”她心裏哭喊道,“秋,我不想這樣……我本來要和你一起活著。一起好好兒個活著……”眼淚,不爭氣的眼淚突然從眼睛裏奪眶而出。她腦海裏一片混沌躺在那裏好久。好久……

    霍金在一旁冷冷看著眼前的這一幕,自始至終沒再開口說一句話。葉紅蛛流幹了眼淚,忽然抬起頭來說:“霍……霍門主,我想求你一件事。”霍金點點頭,道:“你說吧。”葉紅蛛咬緊牙關道:“你記不記得兩年以前,褐土堂在貴州幫助對付盤龍寨的時候,曾經折了兩名旗主?”

    霍金聽了一愣,道:“是,沒錯。當時不凡也一起失蹤了近一個月,後來才從他口裏得知那二人下落。怎麽,那時你們已經對他下手了?”

    葉紅蛛聲音冰涼道:“那兩個人,是我殺的。害仲秋的人,是他們。”她開始講述起自己過去和申不凡相識時的種種情由,從盤龍寨裏一場搏鬥開始,到困龍穀裏的兩敗俱傷。申不凡背她進山,一直講到那二人刺傷申不凡時的情形。聽得霍金眉頭緊皺,神情漸漸變得陰沉起來。

    葉紅蛛又說:“霍門主,仲秋他絕非賣主求榮的無恥之輩。我後來多方打探,得知那二人確實是受了褐土堂主蘇傲天的指使企圖殺害仲秋的。蘇堂主之所以會這麽做,是因為嫉恨仲秋在褐土堂裏的聲望漸漸蓋過了他風頭,心怕仲秋會搶奪了他的堂主之位。和這樣陰險狡詐的小人共在一起,你說仲秋他又怎麽能不受苦呢?可他卻總是不願意提這些事來,就算自己中了我的”金蠶蠱毒“,性命都已捏在我們仙巫教手裏的時候,他還是推三阻四地不願意傷害飛鷹門裏的每一個人。我知道他引人屠了白馬寨,救了關在那裏的青木堂主;也知道他找人劫了押往貴州總部的另兩名堂主,送往不知何地看護了起來;我還知道——”霍金突然打斷她話道:“你不用再說了!害不凡背叛飛鷹門的人是你,該千刀萬剮的人也是你。這些,霍某全都清楚!隻不過,門規森嚴。不凡他既然敢作出背叛同門的事情來,我就不能饒他。”

    葉紅蛛泣道:“可是,仲秋他真的是無辜的。金蠶蠱毒十分厲害,他要是不聽我的話,會身受萬毒蝕心之痛,身上苦不堪言……都是我逼他的啊——”“你不必多言。”飛鷹門主冷冷地說,“我知道你想讓我放過不凡,但我不能就這樣答應你。除非——”他頓了一頓。葉紅蛛忙問道:“除非什麽?”

    霍金瞧著她臉上說:“除非你答應我的一個條件。”葉紅蛛喜動顏色道:“霍門主請講。隻要不是背叛仙主和仙巫教的事情,葉紅蛛什麽也答應你。”霍金微微笑道:“這件事對你來說其實非常簡單,可我擔心你將來也許要後悔。”葉紅蛛斬釘截鐵地說:“不,我不會。你說吧,我答應你就是,隻要你答應我不追究仲秋。”霍金忽然問道:“你為何叫他”仲秋“?不凡難道沒同你提過他的名字?”

    葉紅蛛轉過了頭去。“不,從一開始我就不知道他的名字。”她聲音低低地說,“我隻知道他是飛鷹門裏的一個馬前卒,周圍的人都叫他”秋弟“。”阿秋“。”仲秋“。我當時以為這就是他的名字,所以一直這樣叫他。後來知道他就是鼎鼎大名的申不凡時,我還真吃了一驚。可仲秋不讓我那樣叫他,說他喜歡我這樣叫他名字……所以我就聽了他的話。我喜歡看他練劍,他也愛瞧我跳巫——”聲音越來越低,漸漸幾不可聞。

    霍金在一旁從座位上站了起來,左右在屋裏踱了幾圈。終於,他停下來開口道:“葉姑娘,霍某都已經明白了。你放心吧,隻要你答應了我的條件,不凡他不但不會有事,而且我還要提拔他當褐土堂的堂主。”葉紅蛛心頭一寬,說:“多謝前輩成全。葉紅蛛感激不盡,雖死無憾。”

    霍金沉聲道:“我會讓不凡押著你和其他仙巫教中的人進京,這是個邀功請賞的大好機會,希望他可以好好把握。至於你,我希望你答應我從今天開始直到進京受刑以前,你絕對不可以反抗。試圖逃跑或自尋短見。我要你好好活著來成就不凡的功勞。”

    原來這樣,原來要秋拿我的命為飛鷹門請功,原來“好好活著”這層話裏的意思也可以變得這樣殘忍。冷酷。葉紅蛛心裏不寒而栗著。可是這又有什麽關係呢?用自己一個必死之人的性命去換取所愛之人的再世重生,即使這筆交易的對象是可怕的魔鬼,即使這樣做會讓自己墮入萬劫不複的深淵,她,又怎麽能夠拒絕……

    “好,我答應你。在進京受刑而死以前,葉紅蛛一定不反抗。不逃跑。不自殘自殺,好好保住自己的性命。我葉紅蛛對九天鬼神起誓,一定遵守諾言,違者願墮入阿鼻地獄,永世不得超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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