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鶴千代一覺醒轉,發現自己正與陸大勇身子緊靠一起,一同坐倒在滿地的灰燼髒物間。他看了一眼身旁似乎仍在沉睡的大勇,身子悄悄脫出對方懷抱緩緩站起,輕移腳步轉出門去,須臾消失在門外微亮的晨光裏。

    不知多少時候過去以後,陸大勇漸漸從迷夢當中醒來,睜眼一看,身旁鶴君竟已不翼而飛!他這一驚非小,急忙從地下爬起身來,四下瞧看這屋裏,眼前突然一亮:鶴千代從不輕易離手的愛刀翔鶴,正靜靜地擱在自己腳旁……

    陸大勇心驚肉跳,俯身一把將那刀抓在手裏,一摸纏在上麵的布卷,卻是餘溫微弱,幾不可察。他心裏暗暗焦急道:我好糊塗!昨晚鶴君迴來情緒這樣低落,眼見得分明是受了什麽刺激,我卻不聞不問,讓他獨自一個心傷難受。他……他該不會是早上醒來一時想不開——想到這裏,他猛地一把推開房門,口裏大叫著:“鶴——鶴千代——鶴君——”如瘋似狂般衝了出去。

    屋門外麵,依稀見得草地上一行窄小的足跡漸行漸遠,蜿蜒伸向遠方湖草深處。陸大勇心裏一緊,手抓著翔鶴刀順路飛奔趕去,沿途口裏始終不變喊著鶴千代的名字。稱謂。眼看前麵道路越來越荒蕪,兩旁的湖草越來越密,而鶴千代的蹤影仍是不見,他隻覺心頭一塊千斤的大石越壓越緊,腳下沉重得幾乎邁不開步子。踉踉蹌蹌又走了一段,忽然眼前一亮:鶴千代的足跡完全消失不見了。出現在自己麵前的,是一片寬敞遼闊。方圓不知多少裏地麵的碧綠大湖。

    “鶴君——”陸大勇語音哏哽著雙膝跪倒在地上,手裏不覺攥緊了翔鶴刀。“這到底是為什麽?為什麽!”他放聲大喊道,“為什麽不告訴我,你受了委屈?為什麽你要就這樣尋死?!你倒是說話呀,告訴我呀!你告訴我!告訴我!告訴我!告訴我……”語音悲切,到後來幾乎化作一片哭嚎之聲,如歌似啼般遠遠迴蕩在空廣的湖麵上。

    正感萬念俱灰之際,忽然耳邊一陣水花蕩漾聲響起,似有一物從湖底破浪鑽了出來。大勇一驚抬起頭來,赫然望見身前約十丈外的如鏡湖麵上,一個嬌小瘦削的熟悉人影腳踩湖蓮,迎風而立,腦後長發如黑瀑般緊貼掛在肩上,一身雪白的肌膚在明媚的陽光照耀下顯得分外刺眼,晃得人幾乎睜不開眼睛。陸大勇心口撞鹿,嘴裏如嚼臘一般地喊著:“鶴君,原來你沒死。太好了,太好了……”他竟然整個人傻笑著愣在當場。

    遠處鶴千代出水後迴頭一望,看著陸大勇嘴角露出一絲微笑。他轉過身來,腳下雙足在落腳的蓮葉上一點一提,身子如水鳥一般在湖麵上一個滑躍,一絲不掛翩然落在陸大勇身旁荒灘上。大勇見他裸體,猛地感覺一陣不好意思,別過了頭去再不敢迎麵瞧他。

    卻聽耳邊傳來鶴千代一陣溫然細語聲:“陸君——你覺得我做女人好呢,還是做男人好?”陸大勇聽了心裏忽爾一蕩。“我……我……我喜歡你。”他答非所問道。

    鶴千代聲音平靜說:“我,既不是女人,也不是男人。你喜歡我,將來,一定要後悔。”大勇胸口一熱:“後悔就後悔,有什麽大不了的!鶴君,我不想你死。我要留在你的身邊,跟你一直在一起!”

    身後傳來鶴千代柔弱但又堅定如昔的聲音:“陸君,我已經決定了。從今天起,我將不再做迴昔日的那個少年。我——要成為一個女人。”陸大勇聽了虎軀一震,口裏喃喃道:“鶴……你這又是何苦?我……我和你……”鶴千代打斷他道:“陸君,你想不想知道,昨天平姐姐她們都和我說了些什麽?”大勇點頭:“想。”

    鶴千代道:“我身上中的,是師父下的”一心丸“之毒。那是由紅花海棠的花莖和花汁製成的毒藥,一旦服下,便會潛入體內奇筋八脈各處,循日漸進,逐漸蠶食人體精氣,使中毒者體質日虛月贏,禦體正氣不足,最終百病侵入,無可藥解而死。”陸大勇心裏一凜,道:“這和當初白老伯講的基本一致。”

    鶴千代又說:“我,自小服用一種寧神護氣的”順心丹“。平姐姐說那是曼陀羅花花粉調製的秘藥,男子長期服用,體質將變得不陰不陽,而心智則會完全成為女人。而我,七歲時候便被師父斷了男根,在順心丹的作用下比一般人更早出現了女人的樣貌。體質,已經完全無藥可救。她能替我做的,隻有……縫合創口,割去殘留腐肉,使每逢更月那裏的痛苦可以緩解。”大勇默然無言,心下這才明白,為何之前每逢一些時候鶴千代便會莫名發作,性情變得陰鬱狂躁不安。

    “我從小就接受了自己是侍奉主人的武士這一使命,所以我從來不敢麵對自己男子女身這一事實。”鶴千代繼續道,“但是現在,我覺悟了,我不想再欺騙自己真實的感覺。陸君,等解救徽王脫困的任務一了,我就以女人的身份與你一起歸隱鄉間,再不問這江湖上的事兒,東海的也好,中原的也罷。鶴千代從今日開始,隻是一個女子。”他,或者應該是“她”——悄然轉過身來,走到陸大勇低著的腦袋跟前。“陸君,你看看我。”一雙小手勾著大勇下巴讓他抬頭向上看,“你覺得我看著像一個女子麽?”

    深深的長草叢裏,隱隱傳來陸大勇靦腆的迴答聲:“鶴君……你,你永遠都是那麽的好看。”鶴千代那女人一樣尖細的聲音笑著說:“真的嗎?陸君,我……我想治好身上的”一心丸“之毒。我決定留在這兒讓平姐姐和瓶兒把我治好。可是,那時候也許會很長。很長,我擔心……你,你願不願意留下來陪我?”大勇急道:“願意,願意!我當然願意!隻要能跟你在一起,天涯海角我都和你一起!我——”“嗬嗬,我相信你,陸君。我相信你,嗬嗬——嗬嗬——嗬嗬嗬嗬——”湖岸邊忽然響起一長串宛如鶯啼的笑聲。

    出乎方定基的預料,原本與他幾乎鬧翻的陸大勇與鶴千代二人,竟然在瓶兒和屋後避不見人的神秘女子開導下,決定留下慕仙居暫住,說是要醫治好鶴千代身上所中的紅花海棠奇毒。而更讓他咂舌不下的事情則是:鶴千代從那以後便性情大變,徹底擯棄了往日總穿在身上的那套灰葛舊衣,竟開始在二女的張羅下換著穿起各色各樣的女服來,而且與她們嬉笑玩耍毫無顧忌,儼然一位脫胎換骨的少女!方定基一時間竟已分辨不清,這位模樣俊秀。身材嬌小的漂亮水人兒究竟是自己一開始所認定的那女扮男裝者呢,還是後來陸大勇及慕仙居二女所言,不男不女陰陽莫測的一個人妖?自己先前到底在什麽地方給他們弄糊塗了?這不分明就是個女扮男裝的女孩兒嘛!那個圓臉的家夥怎麽硬說她不是女的,還對自己這樣動粗,真是腦筋不大正常……還好,他方定基大人大量,不與這種莽漢計較。這不,今兒個早上,他便頗有誠意地拉了這位“陸君”一起,去早先來過的“望湖酒樓”喝酒消遣,順便聯絡聯絡感情,化解一下前日落下的那場天大誤會。

    兩個男人去後,瓶兒。屈平拉了鶴千代入屋,將她帶到忘愁水榭閣樓上又開始每日早上百玩不膩的“換衣遊戲”。鶴千代瞧著瓶兒將一件大紅袖衫穿在自己身上,屈平取來一對紫色霞帔掛在自己胸前,又在頭上戴了一頂琉璃五彩的鳳冠,望著對麵大銅鏡裏映現出來的自己影像,忽然失口笑出聲來。

    二女被她這一笑打岔,不由自主地都分了神兒。兩人停下手中的活計來瞧她樣子。這一瞧可不打緊,三人頓時竟扯在一起笑作了一堆,屋裏響起一片震天動地的咯咯大笑聲。原來鶴千代雖然容貌嬌美,身形卻頗矮小,瓶兒不管不顧地將一套屈平大娘留下的命婦大紅袍硬套在她身上,結果將她裹成了罩在大布袋裏的一隻小鬆鼠,四肢手腳全隱去不見,就露出了個可憐的小腦袋瓜子在外麵,頭上還戴著一頂大冠,樣兒甚是可愛。

    屈平好容易才拉扯著鶴千代的衣服袖子停下笑來說:“鶴兒你真可愛,怎麽卻不早說?看瓶兒把你給折騰的這個樣子,我看了都心疼。”一旁瓶兒懊惱道:“怎麽又怪我?剛才站在鶴姐姐前麵的那個人分明是你,你怎麽就不早瞧見。”屈平理直氣壯地說:“我身為名門之後,桃源屈家的傳人,做事情怎會像你一般的沒分曉?你看我給鶴兒掛的霞帔出什麽岔子了沒?不害臊,自己犯了錯誤還要怪姐姐。”

    瓶兒還要分辯,卻聽鶴千代在一旁打圓場道:“好了好了。平姐姐。瓶兒你們不要鬧了。今天我們就不玩這遊戲了吧。”她問屈平:“平姐姐,你昨天讓我服下那碗大白湯之後,我肚裏感覺好饑,可吃下東西去後卻感覺想吐,這是怎麽迴事?”

    屈平聽了,臉上滿是欣慰神色:“你別擔心,我昨天開那方子,要的就是這個效果。你身上的紅花海棠毒液被大白湯裏鬼槐根陰氣一吸,大半都已附著在其上,但因有黃草子和桂白隔絕陰毒,它們傷不了你的脾胃,所以你會胃虛而饑,也許一晚上都覺得不能果腹。但你必須遵我醫囑,千萬不要動氣試圖壓製,更不要運氣大小周天,逆行血脈。那樣你會前功盡棄,反將紅花海棠毒連同鬼槐根陰氣一同吸入體內,深藏脾髒再不能動它。我今日要用玉潤涼膏替你抹身,再在腹間神闕穴塞入護紅果一顆定氣,待候過午時便以七根金銀針封住你的大小周天,然後用麻沸散。靜心湯替你寧神止痛,以引血刀開腹,斷骨剪切口,將胃來洗腸去垢,徹底消除你體內的——”

    她還欲再說,鶴千代卻已脫下命婦大紅袍,解下霞帔。鳳冠來對瓶兒道:“瓶兒,麻煩你替我拿著這些。”又轉身向著屈平:“我已經可以了。我們現在就開始嗎,平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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