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盎趕到荷院院門口的時候,剛好與裏麵出來的大夫撞個正著。


    雲盎立即問道:“傷勢如何?”


    大夫姓吳,是這雲府的老大夫了,雲府上上下下的太太姨娘們,若是有個頭疼腦熱的,都會去請這吳大夫。


    吳大夫向著雲盎作了一揖,緩緩道:“老夫已經為姨娘敷藥開了方子,隻要按時辰服用,就沒有什麽大礙。”


    雲盎這才鬆了口氣,揮了揮手:“安富,你送吳大夫出去吧。”說完一個人邁腿往院子裏走去。


    走進院子,雲盎轉頭看著這裏熟悉卻又陌生的一切,心裏有些不是滋味。


    自己已經有好長時間沒有來過這裏了,甚至沒有刻意去關心過這裏的女人跟一雙女兒,這麽些天,他的心思都放在了梨院那邊。


    柳姨娘是跟他自小青梅竹馬一起長大的,雖說是妾,可在他心裏,從沒將她當妾待過。這些日子對她冷淡,不過是因為聖上跟聖後微服杭州,天下人都知道,當今獨孤皇後善妒,也最是討厭那些個大臣寵妾滅妻,他若再繼續像以往一樣對她好,怕是就沒了如今的仕途。


    他十五歲起,一手撐起了雲家,又將弟弟培育成了當朝禮部員外郎,自己的心到底有多大,自己心裏清楚得很。因此,他所做的每一件事,心裏都暗暗較量過,不會叫自己吃虧。


    桂媽媽見老爺來了,立即跪了下來,哭著說:“老爺您可終於來看我們姨娘了,姨娘這些日子天天念叨著您,就盼著您來。”


    韻娘坐在床尾,見到父親來了,立即站起身子,叫了聲:“父親。”


    雲盎沒答話,甚至也沒看她一眼。韻娘一直微微垂著頭,麵無表情。


    畫娘坐在床頭邊,緊緊握住自己姨娘的手,一張臉上全是淚水。明知父親來探望姨娘了,卻沒有起身的意思,她是故意不起身的,她心裏在責怪父親。


    柳姨娘頭上纏著白布,身子弱得很,見丈夫來了,掙紮著要坐起身子。


    “畫娘,怎麽不給你父親問安。”柳姨娘氣息微弱,對著女兒輕聲責罵,“真是越大越不懂規矩,還不快點起身。”雖是責罵,可卻是拍了拍她的手背。


    雲盎快步坐到床邊,按住柳姨娘的身子,放輕了語氣說:“你還病著,別亂動。”


    柳姨娘搖頭:“沒事的,大夫已經給敷了藥,也說了額頭上的傷口沒有大礙。”緊緊握住丈夫的手,“倒是叫夫君您擔心了,這麽趕著來看望妾身,不知妾身是否耽誤了您的大事?妾身沒事,夫君還是快去忙您的吧。”說著便用手絹捂著嘴,咳了好幾聲。


    畫娘撇了撇嘴,一雙細長的丹鳳眼努力瞪成了圓的:“姨娘,您怎麽了?爹不來的時候您天天哭盼著爹來,爹現在來了,您卻又趕他走!我不管!”說著便一頭紮進了雲盎懷裏,撒嬌道,“爹好不易來了,要是再走了,女兒不依。”


    雲盎唇角挑出一絲笑意,久違的開心一股腦湧上心頭,伸手輕輕拍著畫娘的頭,對著柳姨娘說:“依依,咱們畫兒現在這般,真是像足了你小的時候。”


    柳姨娘小的時候,也是畫娘這般脾性,總愛對著雲盎撒嬌賣嗔,可雲盎卻甘之如飴。


    柳姨娘抽出手絹擦了擦眼角的淚,想到了過去的種種,心裏委屈,可到底是什麽也沒說。自己的委屈算什麽?眼下最重要的是畫娘的事,隻要畫娘能夠謀得一個嫡女的身份,以後嫁個身份高貴的人做正室,自己便就無所謂了。


    “畫娘,你先出去吧。”柳姨娘輕輕給畫娘使了個眼神,推了推她,“時辰不早了,該是到了跟著你姐姐學琴的時候。”又看韻娘,“帶著你妹妹出去,好好教導她。”


    韻娘低著頭說:“是,女兒知道了。”說著便來拉妹妹的手。


    畫娘卻將她的手用力甩開,韻娘身子弱,一向弱不禁風,竟被推得撞在了一旁的柱子上。


    畫娘心裏對這個一母同胞的長姐也是有些怨恨的,若不是她琴彈得太好,姨娘又怎會讓她在院裏彈琴然後著人去跟世子說是自己彈的呢?若是世子一開始不認準那琴是自己彈的,那麽,自己今天也不會受這樣的侮辱。


    一切說到底,都是這個姐姐的錯。


    最重要的是,太太一點都不喜歡自己,可偏偏對這個姐姐不錯,畫娘心裏篤定,肯定是這個姐姐胳膊肘朝外拐了。


    柳姨娘終是生氣了,瞪了畫娘一眼:“沒大沒小的,怎麽可以推你姐姐!”


    韻娘垂著眸子抿唇不說話,一如既往的沒有任何表情,隻是眼裏卻黯淡了些。平日裏妹妹欺負自己,姨娘就算看到了也不會說罵妹妹的,今日可巧父親在場,這才幫著自己說了一句。


    韻娘有時候在想,自己到底是不是她親生的,她對自己,倒還不如太太對自己。小的時候生了一場病,若不是太太著人照顧著,怕是早沒了。


    畫娘跟韻娘出去後,屋子裏就隻剩了雲盎跟柳姨娘。


    雲盎說:“你心裏不好受,也別拿自己的身子出氣,你若是有個什麽三長兩短,兩個孩子怎麽辦?”


    柳姨娘點頭:“是,老爺說得是,妾身知道錯了。”又握住丈夫的手,抬眸望著眼前這個男人,淚眼婆娑,“隻是老爺這些日子一直不來看妾身,妾身以為老爺已經忘記了我們母女。這眼瞧著三小姐都已經跟李世子定了親事,妾身也著急。”頓了頓,又說,“怕是因著三小姐額頭留疤的事,太太要恨死妾身跟畫兒了,咱們畫兒以後該怎麽辦才好。想到這裏,妾身就一時糊塗,做了傻事。”


    “原是為了這個。”雲盎安慰道,“這事我跟太太說了,以後誰也不許再提,就算是過去了。”


    “太太是因為顧及著老爺,這才作罷的。”柳姨娘急著說,“妾身也是為人母的,明白太太的心情,現在說是算了,可她既是認定了是畫兒的錯,想必是不會罷休的。”抹了抹眼角的淚,“她如今是皇後親封的正五品誥命夫人,以後若是老爺節節高升,她的品階也自不會緊緊如此,怕是怕是……”後麵的話沒再往下說,但意思已經很明確。


    柳姨娘想說的是,第一,蘇氏現在所有的一切都是因著老爺的關係,第二,若是老爺以後官做得更大,蘇氏品階自然也更高,若是老爺此時不表明態度照拂著些,怕是她跟畫兒以後的日子更不好過。


    雲盎自是聽得清楚明白,拍了拍柳姨娘的肩:“你放心好了,畫兒的親事我會過心,她是我最寵愛的女兒,我自然會親自給她選門好的親事。”


    終於往套上走了,柳姨娘趁機說:“妾身自然信老爺,可畫兒畢竟是庶出的身份,京城裏的貴族公子,又有誰會不瞧中身份?可是畫兒這般標致,琴棋書畫也是一等一的好,叫她嫁入尋常人家,妾身自是不甘心。”


    雲盎很喜歡四女兒,以前的雲家雖在杭州有些威望,也跟皇家有些關係,可說到底也不過是不入流的商戶,嫡庶之分沒那麽些講究。可眼下呢?自己是將軍,眼瞧著就要去京城了,將來前途無量,而畫兒她,不能因著一個庶女的身份,而毀了一生。


    當下做了決定,雲盎安慰柳姨娘說:“這些事情就讓我去操心吧,你也別傻了,好好養著身子,你以後還要靠著畫兒享福。”


    柳姨娘故作驚訝地說:“難道老爺有法子將畫兒的庶出身份改成嫡出的?”


    雲盎給她掖好被角,點頭說:“你先休息,我去找太太商量商量。”


    事情已經辦妥,柳姨娘又流了幾滴眼淚,仍舊一副傷心欲絕的模樣。


    天色已經晚了,蘇氏以為丈夫今晚不會過來,便叫蘇媽媽將撫在案上念書的婉娘帶迴屋子去休息。而這個時候,雲盎卻大步走了進來。


    “讓婉娘留在這裏吧。”雲盎揮了揮手,幾步走到案前,看著婉娘念的書,微微含笑,“婉兒最近似乎對醫書很感興趣,就是不知其它功課有沒有落下,父親要考一考你。”


    婉娘對自己很有信心,倒也不怕,合了書便等著父親問自己。


    蘇氏心情不錯,趕緊揮手叫蘇媽媽去準備些茶水跟糕點,自己則坐在丈夫跟女兒跟前,靜靜聽著。


    幾番對答下來,雲盎心裏暗暗有些吃驚,女兒的知識跟見解,怎麽看都不像是一個不到九歲小姑娘該有的。可惜了她不是男孩子,若是男兒,再好好培養著,怕是可以為將為相。


    是自己之前對這個女兒太不上心了,也或許是因為這個女兒的性子太過沉靜,像足了自己,之前反倒不得自己喜愛。


    蘇氏一旁聽得有些驕傲,忍不住問道:“老爺,婉兒她說得如何?”


    雲盎笑著拍了拍妻子的手:“為夫之前不知道,原來夫人給為夫生了個這麽好的女兒。”


    蘇氏朝著婉娘招了招手,將她拉抱到自己懷裏,親了親她粉潤的麵頰,有些惋惜:“隻是可惜了,我們婉娘這麽個粉雕玉琢的好孩子,偏偏額頭留了這麽大塊疤。”


    婉娘瞥眼瞧著父親神色,見他微微蹙眉,顯然有些不滿意母親又提這事。婉娘立即勸慰母親:“娘,您別擔心了,女兒很好的。”想了想又道,“您忘了嗎?小的時候有個算命先生說女兒是個有福氣的,命中顯貴,此次怕是因禍得福吧,不然怎麽能跟李世子定了親事。”


    蘇氏說:“雖是這麽說,可咱們家畢竟是低門,低門高嫁,以後到李家有得你罪受。”


    婉娘抿了抿唇,不認同:“娘,雖然正三品官員在京城不算高,咱們雲家也不是世族大家,可女兒覺得,父親在朝中該是舉足輕重的。不然,父親尚未立有軍功,聖上聖後也不會破例先下旨封其為將軍。父親現下還這般年輕,以後若是再立有戰功,我們雲家也不一定緊會如此。再說,女兒是去李家做媳婦的,做媳婦的總會受著婆婆的氣,若是換了別家,不一定能比李家好。”


    蘇氏張著嘴,半天說不出話來,她早就知道這個女兒性子沉穩,早慧,可沒想到,小小年紀竟能看得如此開又說得頭頭是道。一瞬間心裏便五味雜陳,到底是可惜了,可惜額頭留了疤,想想就更恨那柳姨娘跟畫娘。


    雲盎眼底盡是笑意,自妻子懷中抱過婉娘,笑道:“婉兒所說,正是父親心中所想,咱們雲家的福蔭,不會僅止於此。”頓了頓又道,“婉兒心存仁慈,事事也都是為著父親考慮,那父親若是對婉兒說,讓你庶妹畫娘也做你母親的女兒,你會覺得如何?”


    蘇氏一驚:“老爺這話是什麽意思?”


    婉娘眼珠子轉了轉,思考著父親這番話的意思,然後憨憨地低下頭,玩弄著自己肉肉的手。


    “畫娘一直都是女兒的親妹妹啊,母親也一直待她如親生女兒般。”說著覺得額頭有些癢,便準備伸手去撓,卻被母親抓住手。


    “婉兒,大夫說你額頭就算再癢也不能用手去撓,否則這疤怕是要一輩子跟著你了。”蘇氏心疼女兒,“要聽話。”


    雲盎眸色沉了幾分,繼續說:“蝶娘,我是這樣想的,趁著現在還沒有去京城,將畫娘的身份在家譜上改一改,以後便是你的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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