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娘抱著琴,一邊哭一邊往荷院跑,她身形纖瘦,步伐輕盈,跑起來快得很,早將貼身丫鬟沉月甩得遠遠的了。


    桂媽媽站在院子門口張望,見到四小姐迴來了,趕緊迎了上去。


    “小姐如何?那個李世子見了小姐這等姿容,想必是越發不將三小姐放在眼裏了吧?”桂媽媽扭著水桶腰,笑出一臉褶子,待看清畫娘臉上的淚痕時,失聲叫道,“哪個挨千刀的敢欺負我們四小姐?咱們四小姐將來是要做世子夫人的,真是瞎了他娘的狗眼!”


    畫娘一聽,心裏更覺委屈,一雙細長的丹鳳眼愣是瞪成了圓的,胸口直起伏。忍了好一會兒沒忍住,舉起琴便向著桂媽媽砸去。


    桂媽媽始料未及,堪堪被砸了個嚴實。


    屋裏柳姨娘聽得了動靜,說了話:“可是畫娘迴來了?”


    畫娘“哇”一聲便哭了出來,一邊往屋裏走,一邊雙手左右開弓揉眼睛。


    柳姨娘正躺在榻上小憩,美目微眯,聽得哭聲,立即驚得坐了起來,擺手揮退了一旁給她揮扇打風的丫鬟。


    “怎麽了這是?”柳姨娘見畫娘哭得兇,一把將她摟過,抱在懷裏,“不是說去見李世子的嗎?怎麽卻是哭著迴來的?是不是婉娘欺負你了?”


    畫娘越哭越兇,一張小臉哭得梨花帶雨,我見猶憐。柳姨娘心想,女兒長得如此標致,連哭都這麽漂亮,若是跟婉娘站在一起,瞎子都知道選誰做媳婦,莫非那李世子竟連個瞎子都不如?


    “好了,你先別哭。”柳姨娘抽出手絹,替畫娘擦眼淚,見她漸漸止住哭了,這才緩緩道,“你見到世子了嗎?”


    畫娘點頭:“女兒見到了,也都按著娘您說的,彈了那天晚上姐姐彈的那首曲子。可是……”畫娘那天聽桂媽媽說了,那李世子似乎對彈琴之人很感興趣,自己這才信心滿滿前去獻寶的,沒成想,卻,“……世子他,他侮辱我!”


    柳姨娘一愣:“他侮辱你?”柳姨娘不信,憑著自己女兒這副嬌滴滴的容貌,怎麽會被人侮辱呢,頓了頓,問道,“說你什麽了?”


    畫娘臉頰紅紅的,撇著小嘴,一臉委屈的樣子。


    “他嫌棄我是庶出的,不但如此,言語裏還幫著婉娘說話。”畫娘使勁跺腳,小眼神兇得很,一口銀牙也差點咬碎,“我不相信,他會真的願意娶那樣一個醜媳婦進門。”


    柳姨娘被兜著頭潑了一盆冷水,心也是寒得徹底,不禁有些恨。


    以前的雲家隻是商家,自己丈夫雲盎是一家之主,家裏大大小小的事情都是他說了算。而老爺偏寵著自己,連帶著也偏寵著自己的女兒畫娘,柳姨娘一度以為,即便自己不是老爺的正室,但隻要有著老爺的這份寵,自己在雲家也是有跟太太一樣的地位的。


    可如今呢?老爺走了仕途,做了驃騎將軍,受封誥命夫人的卻不是自己,受封惠安縣主的也不是自己的女兒,她這才明白,什麽貴妾,什麽受寵,到頭來,不過還是一個奴才而已!


    而奴才生出的女兒也得繼續卑微著,得去哄主母,哄得高興了隨便賞你一個姑爺,即便這個姑爺你不滿意,也還得扯著臉皮假笑著千恩萬謝。


    這種日子,這種卑微的仰人鼻息的日子,真是活得夠了。


    柳姨娘是雲家老太太自大街上撿迴來的,她被撿迴來那年正值戰亂,天下硝煙四起,那一年她才得六歲。雖然六歲已經有記憶,可畢竟二十多年過去了,六歲前的點滴也已經隨著時間的流逝漸漸消逝。而現在,她隻依稀記得,城池淪陷時,父兄殉城,母嫂殉情,自己被家裏的嬤嬤偷偷抱了出來,後來嬤嬤途中遇難而亡,自己僥幸被雲家所救。


    若不是國破家亡,她還是官家小姐,也不會淪落到此番田地,竟做了一個商人的妾氏。


    “娘,您怎麽了?”畫娘見自己姨娘一臉淚水,便輕輕推了推她,“是不是女兒惹您生氣了?畫娘錯了。”她微微低下頭。


    柳姨娘迴過神,用手絹擦了擦麵上的淚,吸了口氣說:“娘沒事,娘隻是在想,不如畫娘你以後給太太做女兒去吧……”


    “娘您在說什麽?”畫娘有些呆住,也有些驚恐,一雙眼睛瞪得圓圓的,“女兒是您的女兒啊,是您生的,是您身上掉下的肉!您怎麽可以不要我?”


    “不是娘不要你,這麽做,隻是想讓咱們畫兒將來嫁得更好。畫兒,你不是喜歡那李世子嗎?”見女兒小心翼翼地點了點頭後,柳姨娘才繼續說,“李家門第高,可是你跟婉娘比,什麽都比她好,就隻是身份差了截。這不是你的錯,是娘的錯,是娘害了你,所以,娘現在盡力去彌補。若是為你拚了個嫡女身份,在雲家家譜上改一下,到了京城後,以你的才貌,即便入不得李家門,也還有那麽多世家公子等著你去挑呢。”


    畫娘原本還擔心是姨娘生自己的氣不要自己了,此番聽了這些,漸漸動了心。


    “娘,可是女兒不願意離開您,我不要。”畫娘有些鬧脾氣也有些撒嬌,“若是到了太太身邊,婉娘還有那個蘇媽媽,還不得像平時我欺負她們似的欺負我。還有曼娘,她兇得很,我最怕她了。”


    聽得女兒這般說,柳姨娘像是被割了肉一般,渾身都疼。


    “娘想辦法,既叫畫娘有嫡女身份,又能繼續留在娘身邊。”柳姨娘伸手撫摸著愛女的頭發,一臉溺愛,“娘去跟你父親說,他那麽疼愛我們母女,必定會同意的。”


    畫娘見有了希望,心情大好,可想到近些日子以來,父親一直留宿在太太那裏,已經很久沒有來看自己姨娘了,不免有些擔心。


    “可是父親他已經很久沒來看我們母女了,娘您還被父親禁著足呢,可怎麽辦才好?”想到此處,畫娘眸子又黯淡了幾分,想必父親已經不喜歡自己了。


    “沒事的,娘有辦法。”柳姨娘下了決心,輕輕推開女兒,一頭便撞向了旁邊的柱子。


    畫娘隻聽得“咚”一聲,待得迴過神時,自己姨娘已經滿臉鮮血的倒在了柱子邊,嘴角卻還掛著笑意。


    那種笑意她一輩子都記得,是倔強的,絕望的,不甘的,卻絕不是卑微的……即便是很多年以後,娘早已不在自己身邊,她也仍然記得。


    桂媽媽聽得動靜,跑進了屋,待看到滿頭是血的柳姨娘倒在地上時,腳下也有些軟。反應過來後,才知道唿喊著請大夫去。


    雲盎在陪著九王並唐國公一起用晌午飯,小廝跑了進來,湊到他耳邊說了幾句,雲盎立即變了臉色。


    九王眼睛看不見,但聽力極好,小廝在雲盎耳邊說的話,他聽得一清二楚。


    原是雲府的一個姨娘因被雲盎禁了足,一時想不開,便撞了柱子。


    雲盎到底是在意柳姨娘的,此番再也沒了胃口,向著九王跟國公爺請了罪,便匆匆往荷院趕去。


    唐國公是個軍人,不在乎什麽禮節,九王也是性格溫和之人,兩人對於雲盎的突然離席,都沒怎麽放在心上,照吃不誤。


    李夙堯在外麵渾了一天,肚子餓了才知道迴屋找吃的。方定跟他說驃騎將軍請九王跟國公爺在偏廳吃飯還沒迴來,李夙堯一聽有吃的,雙眼直冒光,撒腿掉頭便往雲府偏廳跑,好在跑得快,他來的時候桌上還有不少菜。


    葷素搭配,紅綠相間,全是自己愛吃的菜,李夙堯心情不錯。


    “吃飯你知道迴來了!”李烈虎著臉瞪兒子,“渾小子越來越不懂規矩,一點出息沒有,將來怎麽繼承我李家大業?”


    李夙堯啃了口雞腿,拚命咽下去後才說:“打百越的時候,叫你帶我去你不帶,現在又來說我!嘁~”低頭繼續啃。


    “嘁什麽嘁?”李烈掄起巴掌“啪嗒”便拍在兒子後腦勺上,連帶著兒子的頭跟雞腿一起拍跌到桌子上,“成天的不著調,我看就是被你娘給寵的。”


    李夙堯被他爹打得都習慣了,也不知道疼,仍舊笑嘻嘻的,也不吃了,放下筷子。


    “我也沒去瞎混,爹您不是逼著我娶那雲三小姐嘛,我去找她了。”李夙堯將碗筷推到一邊,繼續說,“我知道讓我娶雲三小姐不是爹您的本意,而是皇後姨母的意思,爹您不過也是遵旨辦事而已,兒子不怪您。”說完挑唇一笑。


    臭小子懂事了,李烈差點感動得老淚縱橫,臭小子竟然知道理解自己了,長大了,以後不能抬手就打了。


    九王眼睛直直地瞧著李夙堯的方向,問道,“真的打算接受這門親事了?”


    李夙堯深深歎了口氣,故作深沉地說:“正所謂,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皇後姨母有心如此,我們作為皇親國戚的,可不得分擔著點兒麽!想想也是我倒黴,那天若不是劉邕那王八蛋,我也不會跟胖丫頭扯上這關係!”


    九王點頭道:“你想得開便好,什麽漂亮不漂亮的,不過一副皮囊而已,隻要姑娘家人好心慧就行,我看那雲三小姐不錯。”


    李夙堯不以為然:“你看不見當然不在乎外表了,若是長得實在寒磣,連飯都吃不下去。”腦海中又想了下婉娘容貌,拍了拍胸脯道,“胖丫頭雖然胖,長得還是不錯的嘛,不過可惜的是,額頭上一大塊疤,希望能夠消除。”


    “你怎麽跟九王殿下說話的?”李烈抬起手,想了想,又硬生生放了下來,“晚輩要有個晚輩的樣子,給九王請罪。”


    李夙堯虎著一張臉,對九王說:“對不起。”


    “臭小子!”李烈怒罵,“都是你娘給慣的,簡直連王法都沒了。”


    九王全然沒放在心上,微微笑道:“難得他能當著我的麵說,也是坦蕩的。比起那些當麵恭敬,卻在背後罵我瞎子癱子的要高尚得多。”想了想,又問,“隻是夙堯,你不是說獨孤夫人要給你說竇家小姐的嗎,雖然是皇後授意的婚事,但還得你娘親口答應才作數。”


    一想到竇表姐,李夙堯立馬泄了氣。


    竇表姐多好啊,是從小跟自己一起玩大的,其實自己小的時候心裏已經暗暗做了決定,將來就娶了表姐。竇表姐不但人長得高貴美麗端莊大方,脾氣也是一頂一的好,不像小肉丸,她竟然敢對自己愛理不理的?


    想到此處,李夙堯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心道,簡直反了天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愁嫁記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李息隱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李息隱並收藏愁嫁記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