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武德二年五月末的這一天,並州南部下起了小雨。


    不管對於騎兵還是步兵,這都是一個比較糟糕的天氣。


    當然,這也說明天時對晉地的戰事而言影響並不大。


    這本應該是個普普通通的日子,可因為戰事的緣故,這一天變得重要了起來,而在這一天進行的戰事無疑也是足以記入史冊的一戰。


    清晨,雨意朦朧,和前兩日不同,薛萬徹早早便率部出現在唐軍左近,唐軍照常拔營而起,因為晚間掘成的溝壕還在,唐軍不需太過防備,順序前行。


    而這一次,薛萬徹部卻不同以往,直接隨在唐軍身側,快速向北靠近唐軍前軍。


    這讓唐軍前軍緊張了一下,至今為止,唐軍主力部分還沒受到敵軍襲擾,而這一天的開頭兒,好像就與前兩日不同了起來。


    唐軍前軍各部比起後軍來,皆頗為精銳,又有前車之鑒,倒也沒什麽慌亂,甚至沒有像後軍那般專門停下來就地防禦。


    成群的弓箭手藏在側翼盾牌之後,持弓搭箭,靜待敵軍上前。


    數千騎兵,分成數隊,在唐軍右翼策馬而行,好像監視唐軍一般,與唐軍遙遙相隔,卻並不上前邀戰。


    行軍到了這裏,李神通也有些坐不住了。


    並州一戰,從奪下雀鼠穀,大軍進入介休空城之後,就變得有些詭異了起來。


    至今為止,除了這數千騎兵外,敵軍主力一直未曾現身,派出去的斥候折損八九,迴來的也沒探查到什麽有用的敵情。


    戰局之古怪實是前所未見,若非他確信在平遙應該能遭遇敵軍主力,並將與之一戰的話,不然這樣有點摸不清敵人虛實的戰事,即便有詔書催促,他也不會讓大軍就這麽暴露在野外才對。


    實際上,以李神通那點從長安縣起兵當中得來的作戰經驗,是很難應付這樣大規模的戰役的,他覺著戰局詭異才屬正常。


    就像他的對手李破,在努力搶占戰事先機的同時,也在不停的調整他的作戰計劃,其實這也是經驗不足的一種表現。


    隻不過李破經曆的戰事太多了,相比之下,他要比李神通從容的多,也能夠在關鍵時刻,很好的揚長避短。


    依靠騎兵之利屏蔽戰場,並誘敵進入有利於自己的戰場之中,就是這種經驗優勢的體現。


    而他對戰爭的嗅覺從來都非常敏銳,一旦察覺自己過於謹慎,反而對戰事不利,便立即率兵南來。


    他的臨戰決斷,也補足了一些經驗上的缺失。


    相比之下,李神通就不成了,受到很多掣肘不說,在作戰經驗上,也差了李破不知多少。


    像他軍中在河南戰場上衝殺出來的降將們,都要比這位大軍主帥來的經驗豐富的多。


    而到了這一天,唐軍離開介休已逾五十裏,李神通有些不安,卻還在想著率軍前行,而沒有從敵軍反常的舉動中感覺到危險的來臨,也隻能說他的作戰經驗真的很少。


    此時,李神通將他的帥旗稍稍偏移至右側,以求穩定軍心之餘,也想親眼看一看並代騎兵到底是什麽模樣。


    他的不安隻能藏在心裏,麵上則鎮定如恆,有條不紊的發下軍令,努力掌握著大軍的行進速度。


    到了午時,在細雨當中,唐軍停下來進食。


    二十多萬人鋪開在方圓十數裏的範圍之內,唐軍士卒們一邊咒罵著該死的天氣以及那些該死的敵人,一邊咀嚼著幹硬的粟米飯,打算享受一點難得安靜而又勉強算得上幸福的時光。


    而各部將領們則在想著什麽時候才能看得見平遙城,緩慢的行軍速度以及各種繁雜的軍務一直在折磨著他們的精神,一條條的軍令傳下來,卻都大同小異,讓他們嚴陣以待。


    他娘的就不能有點新花樣?大家大老遠的趕來,難道就是為了向北趕路來的?


    實際上,到了這個時候,軍中將領們的怨氣都在積蓄當中,他們不怕有戰事,他們其實怕的是看不到多少敵軍的身影,卻總覺著隨時能碰到敵軍主力的這種緊迫感。


    這是步軍長途行軍幾乎必然會遇到的問題,沒什麽奇怪之處,隻要有著明確的戰略目標,那麽這種怨氣到時候自然而然便也消散了。


    重要的是,唐軍各部來自不同的地方,唐軍的凝聚力也遠不如當初李淵任職太原留守的時候,也就是說,晉地的人們對李唐現在缺乏基本的認同感。


    這種情緒夾雜在怨氣當中,隻等待合適的時機爆發出來而已。


    而李神通的不安,更多的也正是來源於此,而非是來自於強敵身上。


    可這還算是大軍行軍途中,頗為平靜的一段時光。


    可他們的敵人選擇的進攻時間也正是此時。


    唐軍上下也就隻吃了幾口,蒼涼的號角聲在遠方響起,接著便有號角聲在唐軍側翼迴應。


    聲音還在曠野中迴蕩,唐軍側翼的敵軍騎兵,努力咽下最後一塊肉幹兒,紛紛翻身上馬唿哨連連間,猝然便發起了今天的第一次進攻。


    相應的,唐軍也騷動了起來……


    金戈鐵馬,一瞬間細雨霏霏的夏日已是遠去,天地之間,殺氣充盈。


    並代騎兵縱馬而來,變幻著隊形,張弓搭箭,密密麻麻的箭矢隨之升上天空,隨著細雨落下,唐軍立即還以顏色,箭矢往來,戰士慘叫著倒地,戰馬在哀鳴聲中翻滾於泥水之間。


    鮮血混合著雨水,在地麵上開始肆意流淌。


    “稟報總管,東北方向有敵軍約五千騎,看旗號,領軍的姓劉……”


    李神通在聽到這樣的稟報的時候,漫山遍野的騎兵已和唐軍前驅接戰。


    上萬的騎兵……李神通第一個念頭就是終於見到敵軍騎軍主力了,這個判斷自然是來自於薑寶誼的敘說,也比較符合李神通等人的判斷。


    在唐軍將領的認知當中,上萬的騎兵出現在並代兩州軍中應該是敵人的極限了,要知道,西北薛舉賊軍聲勢浩大,又得突厥之助,也隻一萬多的騎兵可用。


    當年的大賊白瑜娑,麾下號稱數十萬兵馬,又占據了涼州牧場,麾下騎兵也隻兩三萬人,卻已是橫行西北,無人可製了。


    李神通緊張了起來,中軍開始不斷向側翼緩慢移動,增援側翼的軍令在不斷發出。


    馬蹄聲隔著無數軍旅也清晰可聞,地麵也一直在輕微的震顫,遠方的天空中,箭矢不停的在往來,隱隱的喊殺聲同樣在耳際迴蕩。


    這是決戰的時刻來到了嗎?從李神通往下,估計都有著這樣的念頭兒。


    李神通還很鎮定,在聽聞敵軍並無重騎之後,他就從容了許多,並隨之傳令給後軍的李孝基,令他原地駐守,無令不得妄動。


    在聽得陣前稟報,敵軍隻在外圍騷擾,並無衝陣之舉的時候,李神通除了略微送了一口氣之外,微微還夾雜了些遺憾,此時敵軍若是衝陣,應該能趁機殺傷敵軍騎軍,一舉斷李破一臂才對。


    此時李神通也卻並無多少欣喜之意,反而皺起了眉頭。


    對於並代邊軍將領他並不怎麽熟悉,可一些名字他還是聽說過的,畢竟晉陽並非鐵板一塊,一些家族和李唐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


    這一萬騎軍,旗號不少,可將旗隻有兩位,一個應該是劉敬升了,一個應該是薛萬徹或者是薛萬均。


    這兩個人竟然各統五千騎兵,那麽其他諸如尉遲恭,步群,羅士信等人在哪兒?


    難道還是襲擾?上萬的騎兵啊,李破小兒倒還真下本錢……


    想到這裏,李神通冷哼了一聲,阻我大軍向前,看上去又無決戰之意,難道是想我不戰而退?氣虛膽弱至此……和他之前的預測,當真的不謀而合。


    李破小兒已然膽怯,若能尋見其大軍主力,定能一戰擒之……


    那麽接下來,李神通傳下的軍令就好理解了,讓眾軍各部不得慌張,聽令行事,又令左翼徐世勣部沿河而上,增援前軍,令心腹部將王靈舉率部增援右翼。


    其實還是老一套,以不變應萬變而已。


    可以說,這萬餘騎兵並沒有讓李神通感到太多的威脅,沒有重騎相隨,衝不動他十餘萬大軍組成的軍陣。


    這樣的思維源於大隋遺留下來的舊有軍事理念,不必多說,而李神通其實是高估了麾下唐軍的戰鬥力,一萬百戰騎兵,發了狠的話,就算衝不動唐軍軍陣,也足以讓唐軍寸步難移了。


    這是一支成規模的,又有著邊軍善戰血統的騎兵,當今天下能比得上他們的,已不多見。


    若非大軍另有所圖,光這一萬騎兵,就能讓唐軍無可奈何,當年在河北與竇建德部相持,他們就曾讓竇建德數十萬大軍裹足不前,如今也不過是重演一遍當年故事而已。


    可以說,現在李破羽翼已豐,北來唐軍正是碰到了一塊非常堅硬的石頭上,自己卻還一無所知呢。


    在此時,李破率步軍也已進至唐軍前方不足三十裏處。


    而從天空望下去,一支龐大的騎兵軍旅,已經緩緩移動至離唐軍不足二十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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