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倫搖了搖頭,又低聲叮囑了幾句揮手便將堂弟趕走了。


    張倫微眯著眼睛,戰在城頭,看上去就像一隻長了大胡子的老狐狸。


    不論敵友,沒人會喜歡臨陣反複之人,獻城容易,有功卻未必,而他張倫出身寒微,更是不能輕易行此下策。


    李仲文,薑寶誼若開城請降,之後定然是高官厚祿,大閥子弟天生就占盡了便宜。


    而他張倫……做一樣的事情說不定就得掉了腦袋,若拿給被俘的李仲文,薑寶誼看看,是不是能安撫人心呢?


    張倫別看外表粗豪,機心卻一點不比旁人差了……


    於是,城南還是安靜如初,步群在城下率軍呆的百無聊賴,城上守城的唐軍士卒也在城垛上打起了瞌睡,不是唐軍士卒缺乏緊張感,而是緊張了太長的時間,確實感覺到了疲憊。


    而城北,城東的唐軍守軍就沒這麽幸運了。


    宇文鑊率兵猛攻東城,說是試探,可攻打城池的戰事一旦真正展開,區別也就不會太大了。


    螞蟻一樣的軍兵,舉著盾牌,抬著雲梯,向城牆之下逼近。


    城牆上箭如雨下,不時有士卒慘叫著被射倒在地,卻少有人再顧及同袍的傷亡,隻是一意前行。


    來到城牆之下,城頭之上石塊夾雜著箭矢紛紛落下,有的人被石塊砸的頭破血流,有的則被箭矢射穿,城牆上下慘叫聲和喊殺聲連成一片,終於奏響了戰爭中最強勁的音符。


    鮮血在不住流淌,人命在不斷消逝。


    一架架雲梯搭上了介休並不高大的城牆。


    並代兩州的軍卒們,頂著石塊和箭矢,爬上雲梯,拚命向城頭攀爬而上。


    不時有人慘叫著從雲梯上跌落,可很快,就有人攀上了城頭。


    等待他們的是長槍的攢刺,和長刀的揮砍。


    戰爭中最為慘烈的攻城戰,就此揭開了血淋淋的麵紗,將它醜陋而猙獰的麵目暴露了出來。


    這實際上並不是什麽恢弘壯闊的畫麵,而是用鮮血作為塗料,用屍體作為裝點,用瀕死的慘叫作為音符的修羅場。


    當並代兩州的軍卒奮力攀上雲梯頂端,城牆之上的唐軍傷亡立即便大了起來。


    他們暴露出了非常多的缺點,士氣低落,戰力不足,將領指揮也不得力等等等等,這明顯是一支七拚八湊而來的軍隊,並非什麽唐軍勁旅。


    當然,這話說的也並不算恰當,戰亂進行到今日,其實不管是義軍還是官兵,戰鬥力都呈現出了長足的進步,平安時節的軍旅已經和他們無法相提並論。


    竇建德在河北擊破宇文化及所率的關西驍果其實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


    若擱在幾年之前,亂糟糟的義軍,如何能戰勝裝備精良的皇帝親軍?


    讓宇文鑊有些吃驚的是,第一次攻勢,便有士卒登上了城頭。


    可這也隻是曇花一現,是並代兩州士卒驍勇善戰的一種證明,卻並不足以在短時間內改變戰事的走向。


    城內駐守的唐軍太多了,當他們突然臨戰所產生的生澀迅速褪去之後,在攻城大軍留有許多餘力的情形之下,再想突上城牆就不那麽容易了。


    日暮時分,殘陽如血,最後一個撤下來的軍卒歸於大軍之中,象征著這一天的戰事終於結束了。


    宇文鑊並沒有急著率軍迴營,先就清點傷亡。


    領兵將領們陸續派人稟報,傷亡其實並不算大,八百餘士卒損傷在了這半天的攻城戰當中。


    望著依舊嚴陣以待的城頭,宇文鑊冷冷一笑,城內守軍不過如此,破城而入是早晚的事情。


    看的隻不過是諸將之中,誰先攻入介休而已。


    而讓他頗為感激的是,作為降人,卻能獨領一軍,擔當重任,這樣的胸襟和信任,也足以讓他拿出所有的本事和才能來了。


    因為他知道,並代兩州文官不論,軍中卻是人才輩出,就算讓他去押送糧草,也沒什麽可奇怪的,用人不當這詞兒,在這樣一支大軍當中,沒有存在的餘地。


    可用的人太多了,他宇文鑊除了出身大閥宇文氏之外,其餘和那些身經百戰的代州將領相比,沒有任何的優勢。


    ………………………………


    北城的戰事要比東城激烈的多,北城畢竟是介州總管李仲文親自率兵把守的一麵兒,也是攻城大軍主攻的方向。


    這無疑是一次硬碰硬的較量。


    夕陽之中,箭矢像蒿草一樣紮在地麵上,大軍已經收拾了一些屍體,地麵上隻留下了一些斑斑駁駁的血跡。


    而靠近城牆的一端,還有著很多屍體倒臥於地,大軍士卒不會到那裏去冒險收拾殘局,血腥味兒若有若無的飄蕩在空氣中,以及觸目所及的那些奇形怪狀的屍體,會讓頭一次走上戰場的新兵產生各種不適。


    但不論是唐軍,還是攻城大軍,新兵的數量都可謂是寥寥無幾。


    夜晚來臨,嫋嫋炊煙升上天空,白日裏那凜冽的殺氣終於消散了一些。


    有一些煙柱兒特別的粗大,那是兩軍在焚燒戰死將士的屍體,味道嘛,比白天時那熏人的血腥味兒還要難聞幾分。


    李破在中軍大帳再次傳令召集步軍眾將。


    這次,和突厥人就比較像了,中軍大帳裏擺起了矮幾,大家席地而坐,一邊啃著羊骨頭,一邊在議論著白天的戰事。


    和突厥人相比,可能就是少了酒而已,軍中禁酒已經多時,產生的各種不適不用一一累述,這條軍律是被比較徹底的執行下去了。


    戰事進行的不算順利,產生了一些傷亡,好吧,這個不算順利隻是和一鼓作氣攻入城中做比的。


    步軍將領們並無多少沮喪,試探嘛,就是這般了。


    明日裏的戰事,才是見真章的時候。


    李破高踞主位,聽了半晌,大致心裏也算有底了。


    等到諸將都吃的差不多,也說的差不多了的時候,李破拍了一下桌案,環視諸人,將領們立即扔下手裏的零碎,紛紛起身聽令。


    李破的聲音響起,“南城守將張倫,一天也無任何動靜……張倫出身微賤,乃雁門舊將,又比李仲文等功高,守南城啊……哈哈,這麽說來,怕是唐軍諸將之間有所不合……”


    “今晚我會修書幾封,讓人射入城中,勸一勸這位張副總管。”


    聽了這話,諸將臉上都露出了些笑意,離間之計,百試不爽,也不知唐軍會不會就此亂了?


    李破漸漸收斂笑容,“這些都乃猜測,做不得準,大軍征戰,靠的還是諸位才幹以及麾下士卒之驍勇。”


    “今日試探,諸位應該都心裏有數,城東薑寶誼部,守城吃力,也無默契可言,宇文鑊,尉遲偕。”


    “末將在。”


    “你們兩人明日率三萬兵攻城東,不需留有餘力,若能攻破城東,你們兩人便是此戰首功,若是不能破城,也勿要讓守軍應接不暇,向城北求援。”


    “陳圓,尉遲信。”


    “末將在。”


    “你兩人各率精兵攻城北,明日晌午之前,不用太過急躁,隻需照今日這般,按部就班就成。”


    “待唐軍鬆懈,或是城東一亂,你兩人立即率部猛攻城北。”


    “諸位,三萬唐軍雖多,隻要城牆一失,唐軍便成甕中之鱉……打個介休小城,也要耗費許多時日的話,諸位與我不如早早迴去晉陽,靜待天下治平就是,還求什麽男兒功業?沒的丟了性命……”


    最後這話很難聽,眾將都知道,此乃激將之言,可走出中軍大帳的時候,各人心裏還是憋了一口氣。


    騎軍每戰必勝,而且隻要勝了,大多便都是全勝。


    而步軍呢?


    所以,即便存了多耗幾日,再傾力攻城的人,在中軍大帳之中也沒說什麽出來。


    尉遲信和宇文鑊當即相攜而去,其他幾個人也去到了陳圓的帳篷之中,兩部爭競也成了現實。


    宇文鑊率領的唐軍降卒就不去說了,尉遲信麾下的兵卒,卻是恆安鎮軍的老底子組建起來的,戰力非同一般。


    其他幾人卻不願將破城之功讓於他人,自然要在明日盡力攻城。


    而李破此時在賬中也有所思量,尉遲恭已據雀鼠穀,南邊郡縣震動,已有成軍之勢,介休一戰,不能拖的時間過長。


    圍城打援雖說應該是代州騎兵的拿手活計,可此戰當中,李破卻並不打算如此,今年隻要安穩的拿下介休,整個並州也就完整了。


    這個過程打的再精彩,也不如按部就班,穩紮穩打來的讓人安心。


    因為在李破看來,這不是在和突厥人交戰,南向爭雄,要複雜的多,那裏沒有牛羊和戰馬,隻有城池和百姓,以及能種出糧食的土地。


    他要占據這些地方,而非單純的去進行殺戮,走起來一定要一步一個腳印,這是李破對自己的告誡,同樣也必定會影響到之後的諸般戰略。


    ……………………


    深夜,幾支帶著書信的箭矢射入介休城中。


    很快,有那麽兩封就到了張倫手裏,張倫看罷,撓著大胡子苦笑了起來。


    如此狡詐……雲內李定安倒是名不虛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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