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期到了,上午還算涼快的時候,她撐著傘拿了本金庸的武俠小說往村南海邊去。大海一望無垠,閃著數不清的光波。漁船嗒嗒響著馳來駛往,海風攜裹了大海深處的涼意,讓人心曠神怡。她在那個慣常去的海邊高崖上呆了會兒,遠遠望見西南邊的碼頭上人影攢動,搶著購買漁船上的海鮮,想也去買上點兒。便下了崖,拐過一家海產工廠,慢慢走到碼頭上。

    這邊的蛤蜊一年四季都可以出,吊杆車吱嘎響著鉤起漁船上四五包蛤蜊,轉到岸上車鬥裏放下。鬥裏的人解開網口繩,提著底部的抓繩往起一拉,閃著泥光的蛤蜊如瀑布般落下。熊丫頭拐過蛤蜊車,往前沒幾步來到一個呈長方形探向海裏的小碼頭。這兒停著一輛輛載著泡沫保溫箱的摩托車、小貨車,箱裏裝著長圓形的冰決,車的主人呢,這些漁販們或跳到船上抓貨,或提著貨物上來。海貨不外是耷拉下細長腿的大蛸、目光尖銳的鰻鰱,一個勁亂蹦的蝦虎,或是深深縮進殼深處象石頭一樣沉默的大海螺。這些年船多了,海水汙染了,海貨越來越少,象黑頭、梭魚、古眼這些小雜魚都是零星才有,幾乎運氣要相當相當壞才會撞進網裏。

    熊丫頭站了會兒,見根本沒有可能搶到海貨,也就罷了,轉身向西北方比較僻靜的地方走去。走過一艘大型的遠洋船,她在盡西頭一個靠海的鐵纜樁上坐下,屁股下墊著裝書的塑料袋,翻書看起來。看的是《倚天屠龍記》,正在說張翠山夫婦與“金毛獅王”謝遜乘船往北極漂流。她自己也恍若進到那荒涼艱險的環境裏,以致於有個人一直踱過離她不過一步遠時方才驚覺。抬眼望去,不禁“啊”了一聲!

    這人蓬亂的頭發蓋在黧黑的瘦長臉上,一臉胡子拉茬,深陷的眼睛裏仿佛貯著淚水。著短褲汗衫,上麵沾滿了油汙;腳上一雙破拖鞋,腳甲縫裏塞滿黑色的汙垢。隻那眼睛放著光,嘴角咧開著。熊丫頭恍然覺得又迴到那個刮著冬季冷風的南方城市,這標牌一樣的笑容是從那地方直接挪過來。

    ——鞏石,不知他怎麽從杭州跑來青島了。熊丫頭心裏漾起感激的舊情,但突覺得如芒在背,臉色冷下來,不過淡淡問了幾句便匆匆離開碼頭。那天夜裏,她沒來由地胡思亂想了很多,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竟會這樣。她比任何時候都更加思念楚鎧合,思念那一夜激情裏的所有過程、細節,越是平常感到淫蕩的、羞恥的越想得深,以致終於全身血液奔流,眼眶發脹,耳朵傳來機器轟鳴似的陣陣響聲。她的身體蛇一般翻攪,仿佛楚鎧合又摟在她身上,又好象世間隻剩她一個,卻將世間的所有快樂全加在身。她從頭到腳撫摸著自己,頭發攪亂了,由任眼淚如泉水般流淌……

    幾天後,她在騎著黃色小摩托車迴家的路上無意中碰到了鞏石。他騎著自行車,後座上捆著一大網包大頭菜、蒜苔什麽的。鞏石先下了車,她隻好也停下來。

    “丫頭,”他從車把上取下一個平整整的包裝袋,“你穿穿看,磨紗棉的白裙子,你穿一定漂亮。”不待丫頭說什麽,他把袋子往摩托車踏板上一扔急急騎車走了。丫頭直跺腳,望著他倉皇遠逃的背影,騎了車攆上去。“哎,鞏石,拿迴去,我不缺衣服。”鞏石更加用力地踩著腳踏板,扭頭笑著說:“你就穿吧。我買了,沒人送的。”風把他的頭發刮得光閃閃的,不再是那個蓬頭亂發的模樣了。

    “不行不行,你必須拿迴去。”

    “嘿,你跟我來吧,今晚我在船上請你吃飯。你瞧,還有兩斤大蛸呢。”

    熊丫頭“嘎”止了車,一腳撐地,望著颯颯樹影裏的遠方。鞏石到水產工廠南一拐不見了,隻剩下霧氣迷朦的大海。一群群白鷗在蟬聲裏輕微振動翅膀,行道樹外的漁船馬達聲嗒嗒嗒傳來,她卻好象既沒看見,也沒聽見。眼淚不覺又蒙住了眼睛,她卻弄不明白為什麽要哭。

    徐雅又給她介紹了一個對象,這人在區裏開家小公司。第二天是周六,她跟著徐雅坐車來到區城。在酒店見了麵,那人雖然有點胖,但顯得很成熟、熱情。大約熊丫頭的美令他心動,他跟徐雅說了沒幾句便跟丫頭海侃起來。但丫頭卻覺得跟那人離得很遠,她想:初次見麵不免生疏。大約下午三點半鍾,各自留下電話分手了。徐雅說這個可要抓好了,你們年紀差不多,家裏也有小工廠,又有錢,還雇了三四個人呢。丫頭默默點點頭。當晚那人打來電話,醉醺醺的,開頭寒喧兩句,問她:“出來可好?我開車過去拉你出來玩玩。”丫頭客氣地說:“今天太晚了,以後再說吧。”那人好象是口頭語,呲出句:“你娘個x,架子不小呢!”丫頭沒吭聲,那人又問:“好不好,一塊玩玩?”丫頭聽出話裏的放浪,沒再吭氣狠狠摁斷了電話。混帳東西!這個人她是不抱幻想了。次日上午九點多鍾,丫頭正在院子無花果樹下幫母親剝蛤蜊,聽見胡同裏車子響,一人推門探進頭來,問道:“這是熊丫頭……”一眼看見丫頭站起來,便住口笑嘻嘻地看著她。

    熊丫頭心裏咯噔一下子,氣火火地道:“怎麽你……”那人已經進來了,提著兩大袋子什麽東西。丫頭隻好對大瞪著眼的母親說:“我的一個朋友。”話一出口便後悔失言,因為“朋友”這個詞在當地多少包含點意味深長的意思。隻好又補上句:“他叫鞏石。那,進來坐吧。”兩人坐在小客廳裏,沏上一壺茶,一時甚是尷尬,不知說什麽好了。

    “嗯,這個……丫頭,對不起呀,來得這麽冒昧。我一個外來人,這裏沒親沒故的……”

    “沒什麽。你來這一次就行了,以後別再來。”

    鞏石臉漲得通紅,手放在兩腿間不住搓著。

    “單單為我妹妹,也該感謝你的。”

    丫頭冷冷道:“過去的事,不要再提。”

    “那,那,”屋裏空氣冷似鐵,鞏石不知道手放哪兒才好,“我走了!”

    他拘禁地起身,眨眼出了院子,隻聽有什麽東西落在屋門口,跟著傳來胡同裏自行車嘩啦嘩啦的響聲。丫頭趿著拖鞋趕到門口,人已經沒影了。迴身見屋門外落了個白信封,沉甸甸的很厚,打開,是整整齊齊一遝錢!她拔腿跑到門外,再一次失神地望著空空的小巷。迴到屋裏,母親已經出去了,父親在海上看灘,靜靜的房子裏,正間地上放著鞏石剛提來的兩個袋子,東間她閨房的床腳下放著那天他給的裙衣袋,還有手裏的這一疊錢。她猛然感到屋子裏滲進了一股別樣的氣息。

    一共一千九,正是她上次多寄給盧家兄妹款額的總數。住了些日子,鞏石不請自來。熊丫頭提起錢的事,鞏石道:“那都是你的錢,你的心意我領了。如果你不收下,我就沒臉見你。”弄得丫頭沒了法子。鞏石先後來了兩次,每次隔開個三四天。熊丫頭隻說是普通朋友,在去南方時候遇上的,還幫過她。所以熊媽媽兩次都招待鞏石在家裏吃飯。最後一次丫頭出來送他,看著身旁夜色中鞏石毛絨絨的輪廓,她又覺得心靈象被什麽東西撥動了一下。但是,她覺到這一次媽媽已經意識到什麽了。

    “還有一周,船就要走了。我想再跟去掙點錢。”鞏石臨走說,“我不會老在船上幹的,我有技術。”

    熊丫頭默默低頭看著腳尖。

    第二天大清早鞏石又來了,熊媽媽開的門,一瞧見鞏石,毫不客氣地道:“怎麽又來了。丫頭不在!”

    熊丫頭在紋帳裏支起身子,聽見鞏石說:“大姨,我有事給丫頭說。”

    “快走快走,叫人看見不好!”門咣當關上了,熊媽媽氣咻咻的腳步丈量過天井,走到丫頭這間說:“你別發膘啊,一個打工的,你要跟了他倒一輩子黴!”歎了口氣,迴西間去了。她靜耳細聽,聽到媽媽跟昨晚剛迴來的爸爸小聲絮絮個不停,不由得心下悵然。這時床頭上手機響起,她趕緊拿來按下“ok”。

    “丫頭,是我,鞏石。你媽媽不讓我進,我想約你到鎮西邊的海濱旅遊區玩,聽說一塊灘上蛤蜊可以挖很多呢。”

    “呃,我去不了,今天有事……”

    “丫頭,丫頭,我什麽都準備好了,吃的喝的還有遮陽傘,你就出來吧。”

    “不行!”丫頭要掛斷手機。

    “丫頭,我隻求你這一次。我有話給你說,你聽完了,我就再也不來了。”

    “嗯,”丫頭沉吟著,“今天學校值班,假期護校。你,到我學校來吧。”

    熊丫頭跟徐雅當值。兩個見麵後找來護校學生,交代了注意事項,又在各教室窗外轉了一圈,因到辦公室。丫頭老是往校門口瞅,徐雅隻顧說她的,倒沒發覺。

    “男人沒幾個好的。”大隊輔導員肚皮已經鼓起老高,但是臉色顯得憔悴。“丫頭,以前我還看不慣你,對象找一個吹一個,——實在是要慎重啊。唉,以前哪想到,這找另一半其實是托付一生。雖然現在離婚也沒什麽了,可是哪能說離就離的。”

    “徐雅,怎麽了,說這些?”

    “不是一日了,常常這麽想。剛結婚時,他拿我好得不得了,我也覺得如膠似蜜,而且幹那事也不用象以前那樣擔心,所以真想不到世上還有這麽快樂的日子。可是時間一長就變味了,好象我從一朵鮮花變成了破布,也不太跟我說話了,就是說也大多沒個好聲好氣。時間再一長,每天連影看不著了。我在家等啊等啊,快要睡著了,他倒醉醺醺迴來了。提出極其荒唐的要求,我不幹他就吵,又打又罵。我真是掉進冰窟隆裏,哭得後來自己也討厭起自己來。後來懷孕了,以為他會改變態度。的確,一開始也好了些日子,很快又來了意料不到的事情。我害怕對胎兒有影響,從第六個月起就不讓他做了,他要求了幾次都被我拒絕,這麽著,你倒怎麽的?”

    這是徐雅第一次講這些事,熊丫頭越聽越心涼,呆呆望著她。要知道她可是個藏心事的人,不是發生了什麽特殊情況,不會這麽說的。尤其是提到“幹那事”,不假思索就說出來,丫頭雖不稀奇,還是覺得不太得勁。

    “他常常跟他那幫狐朋狗友出去,居然能幾天幾宿不迴來!”徐雅象個氣球被紮了一下,裏邊的氣按捺不住地冒出來。“不是在機關嘛,一個個牛氣得很,鼻孔朝天目空一切,整天喝酒打牌打麻將還那個、那個……唉,真是後悔,當初要不嫁給這麽個看來風光的人,倒不一定會……有天我聽說,”她頓了頓,扭頭向窗外望了望,聽了聽,“他居然跟那幫人去嫖娼了!還輪莊請客呢!”

    “叫機關裏的領導知道,可不得了吧?”

    “哼,不得了?”

    “不過我倒想起媒體揭露的一個個貪官,都有這事。聽說有一個白天在機關當老子,晚上就給情人當孫子,你說好笑不好笑?”不知為什麽她突然想起蘇州遇到的小鳳來,也不知這時怎樣了,隻覺心裏很是悲哀。

    徐雅哼了一聲,眼睛向上射出一道光,好象深夜裏拿手電筒從枯井底射出來,又濁又散。“丫頭,這社會越來越可怕了,不光這些人,當老師的也被攪壞了。你聽聽,什麽新聞沒有啊,男老師強奸女學生,小學生……”她忍了忍,咽下一口唾沫,嘴使勁癟起腮邊攢起酒窩。按以往經驗,表示她這番談話到此為止了。熊丫頭憋得慌,想去上趟廁所,悶了頭就要起來。哪知屁股剛一動,徐雅稀奇古怪地又說出句:“還有一個當官的,可惡心了……不說了,真想吐!”

    “什麽呀?”丫頭按按褲帶,下邊用力收緊,“說說說說,完了別想就是。”

    “想聽?那個當官的一出差到外頭,他的秘書們就滿大街遛達給他找妓女,誰找的漂亮那事兒幹得爽就說明誰有眼光,有能力,就提拔誰。平常上班,這家夥辦公室坐坐就開車出去了,找了妓女開車到僻靜的地方,幹的時候後麵還按下攝像機。這家夥後來被逮起來,到家裏一搜,一個保險箱裏幾十條帶血的女人褲衩,一大包胸罩,還有月經棉、手腳指甲、一縷一縷的陰毛……”

    熊丫頭捂著胸口,下邊更加用力地縮緊說:“停停停,抗不住了。哎呀,真惡心呀。”

    話沒說完,鞏石推門進來。徐雅見來個陌生男子,臉不禁紅了,不知剛才說的他聽沒聽到。丫頭沒好氣道:“怎麽不說聲就進來?!”鞏石愣了愣,一臉莫名其妙,丫頭吐了下舌頭,趕緊站起來說:“鞏石,這是徐雅。——他是我上次去南方認識的一個朋友。”

    “來,吃雪糕,喝可樂。”鞏石立即笑了,一邊上前把塑料袋打開。兩個袋子一個放了兩瓶汽水,一個是四支雪糕。

    徐雅說:“你們吃吧,我可不敢。”拿手摸了摸肚子。鞏石搓搓手道:“你們先吃,我再去買。”轉身就沒了影。徐雅笑道:“還金屋藏嬌呢。已經有了,怎麽前些天還去看人?”丫頭瞧見鞏石仿佛比任何時候都黑,都笨,都醜,恨不能找個地縫鑽進去。她找個借口悄悄出門,上完廁所站在在學校大門口,瞧見鞏石提了袋子興衝衝走來。她偷偷招唿他到一邊,半是真心半是假意地道:“你先迴去。明天你到那個旅遊區門口等我。”

    晚上,熊丫頭的爸爸望灘輪班迴來,說:“聽碼頭上漁民講,上次迴來的那些遠洋大船,有一艘差點沒出大事。那船當時正往浙江海域趕,不知怎麽的一個抹巴(船上的打工仔)掉進海裏,身上還穿著水衣!穿水衣進海,那就跟個秤砣差不多。船高浪大,誰敢下去?再說是個抹巴。就聽卟通一聲,一個人紮進海去,把那抹巴救上來了。你道誰這麽大本事?人家在腰裏先拴了繩子,猛子紮得又遠,可了不起!”

    “是誰?”熊丫頭媽媽問,“現在還有這樣的好人?”

    “嘿嘿,也是個抹巴。聽說才上船沒些日子,真是豹子膽哪!”

    “哎喲哎喲,真了不得。這些年哪年不這麽死幾個,幾個救上來過?”

    丫頭這晚又是很長時間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地睡不著。她的心事越來越重了,一邊為自己的命運惋歎,一邊卻難尋破局之策。但徐雅今天的話給了她很大影響,使她站到另一個角度上看問題。世上的東西什麽是好,什麽是壞?偉人一生所遭難誰又知道,那些達官富人的痛苦又有誰知?絕對的窮與賤固然難受,但是對一般人來說,還不至於達到那樣的地步。那麽人生的意義在哪兒?人生之樂又是什麽?熊丫頭是想不通的。也許她曾經在某個階段某個時刻接近了答案,但性格裏的局限性把她擋在外麵。她又想起楚鎧合,她們在師範的交往,在杭州的重逢以及不久前的來信。那天在杭州分手,他當時沒有跟她要電話、通信地址,她也故意沒給。因為早在十多年前,她就模糊感到他們隻會成為心靈上的朋友,卻難以達成鴛鴦之緣。他們越互不通信,越會在心靈上敬重對方。誰想他知道了地址,寄來信,想是從其他同學那兒打聽的。想到這兒丫頭心裏不禁覺得溫暖。但時間越久,她越知道她的那個想法隻是一廂情願。她的性子太硬了,卻沒有韌性,難以下定為一個目標長期奮鬥的信心;他呢,從來不隨流俗,性情既溫吞又活躍,卻能夠為了理想真愛到底,奮鬥不止。他是不會忍受她的硬性子的,卻可以喜歡;她也看不慣他常常表現出來的拗脾氣和冷淡樣,雖然追根究底是欣賞的。那封信已經刻進她腦子裏。從楊樹林迴來後,她強迫自己不許再看。但這種衝動不時湧起,一天她一狠心,一把火燒了。隻有這樣心才平靜。她摘下雞血石輕輕撫摸著,隨後放到一邊,去想她的將來。

    “我的痛苦,除了愛情、婚姻,就是環境的不如意。我象一個異類,孤獨地遊在各個圈子的邊沿。不是不能進去,而是最初不想進去,最終無論如何也不願進。我應該有自己的生活,精神生活。在圈子裏的固然鑼鼓相應,可那不過也是一種生活方式罷了;我不喜歡那個圈子,並不表明就沒有自己的生活。工作是為了糊口,既然沒有辦法隻能這樣;有健康積極的精神生活不正是鎧合那些言論的本意嗎?他在杭州機關時不入流,可到了韓國,在大學的氛圍裏就如魚得水。這說明人的孤獨並不是人本身的問題,而是環境的問題。嗯,長遠目標長遠目標,以後,文章要寫,旅遊也要多些出去,不怕花錢。還有,多發現自己其他愛好。

    “既然不喜歡,就遠遠離開。可是誰要強求我呢?嗯,可不能再象以前激烈反抗,那些人想必也痛苦?所以能躲開就躲開,能拖掉就拖掉,慢慢來。”想到這裏,丫頭卟地一笑,想到一個打太極拳的老頭猛然遭遇一條狗,那以柔克剛之術沒法用了,隻好撒腿就跑。“還有妒忌。我難融進其他老師的圈子,恐怕也因為這個。考了好幾個全鎮單科第一,平常拚命教學生,其他老師為了不被落下隻好拚命。我造成他們的不便,故遭恨;成績太好,又遭忌,他們妒忌,隻不過出於自衛罷了。是啊,光給學生硬填進那些東西又什麽用?槍打出頭鳥或許就因這個,以後得改正……”但是,她並沒有因此而清楚,相反跌進了更大的迷茫。“我這麽說,對了麽?以後這麽做,也對麽?”在對裏她想著錯,在錯裏她又對對無可奈何。她被這矛盾攜裹著一次次拋進枯荒之地,隻能本能地象蟲子一樣蜷起來,卻不知道怎麽反抗,怎麽擺脫。心裏隻有怕,寧願被某種東西緊緊地纏起來,象木乃伊一樣拖進時間的黑暗,永遠的黑暗。“要活啊,不這樣,我怎麽活?象小鳳,象鞏石,象我的父母,還有其他那些無保障的人,不也在苟且活著?我還能怎樣,蹦到哪裏?”

    如此大腦亂成一團,睡又睡不著,想了多久也不知道,以至於一聲雞鳴微睜開眼望望窗外,迅即便沉入象魚肚白的黎明裏。一到七點半就醒了。這是她有點獨特的功能,睡前在腦裏定下時刻,一到點就會準時醒來。

    她立即給鞏石打手機,以免他獨自先走。鞏石已經到車站正待坐車,這麽著就一直等到熊丫頭來。熊丫頭身上穿著一件嶄新的白裙,白細而結實的小腿露在下邊,配上黃涼鞋裏小巧的腳丫,隻會與她高高的胸脯和飄逸的長發相媲美,而不是遜色。這是你的約會,她身上的每個細胞都忍俊不禁告訴她,結果按她本來性格該蔫蔫不樂的,身上卻充滿了生氣。到達到目的地,買票進門,鞏石提了大包東西,除了帶的一把遮陽傘被丫頭拿去外,他怎麽看怎麽象個跟班的。因為走的沙土路,腳不小心踩進個坑裏,他極其痛苦地“啊”了一聲,一手按腰蹲到地上。丫頭笑道:“哎喲,怎麽長了條長蛸腿?”鞏石笑了笑,又站起來。他還是少言寡語,心裏的快樂隻有通過那雙機靈的眼睛才能看出。到換鞋處取雨靴時,他仔細地把丫頭的小黃涼鞋放在自己的新鞋上。

    兩人一前一後走向細流涓涓的沙石灘;鷗鳥在頭頂很近的地方輕撥空氣,能聽到“唿噝”的猶如狗抽鼻子的響聲;他扶著熊丫頭走過泥灘,把撿到的每個貝殼,挖到的每個蛤蜊扔進丫頭的小桶裏;累了,兩人坐在海灘深處的礁石上,遠望在布滿蠣殼的礁石下微微喘息的海浪;天空好象變矮了,前邊迅速地傾斜下來,與波光瀲灩的海平麵相交……遊人不多,後頭也隻有幾座孤零零的房子,千年風沙侵蝕的海岸默默立著,頂上搖著青草或瘦弱的小樹。熊丫頭突然感到,她來到了另一片時空,一個她一度向往的地方。不是唐朝,也不是漢朝,也不是周和商夏,而是更加古老,——一個人類隻能從空氣裏唿吸到快樂的時候。

    “你不是要跟我說一句話嗎?以後真的再也不見了?”

    鞏石瞅瞅她,害羞地笑笑。由於太激動,一連抽了好幾下鼻子。

    “丫頭,杭州分別後,我再也沒心思工作。我、我想……想你!我沒有辦法,就辭了工作,根據你匯款單上的地址找到這裏。來了後我到學校大門外看過你,你騎著小摩托車出來,跑遠了。我不敢見你,因為還沒找到工作。我找了很多天,可這個地方太小了,企業也少,適合的一時找不著。有天看到電線杆小廣告上有遠洋船招人,我就去了。”

    “暈不暈?”

    “哎呀,頭三天簡直過不下去,吐得苦膽水都出來了。可還得幹活,船老大兇得很。……不過,我有技術,不會老幹這個的。你瞧。”他由身後褲兜裏掏出個紅皮本本,遞給熊丫頭。丫頭翻開,看到內頁上壓了鋼印的鞏石的照片,右邊一頁是證書文。“丫頭,我一定會努力的!”

    熊丫頭見他黝黑的臉上閃過一抹堅毅之光,恍然在哪裏見過。突然想起昨晚上爸爸說的事,問道:“聽人講,你們一艘遠洋船上有人救過落水的?”

    “你怎麽知道?”

    “在浙江那邊,是誰?”丫頭眯著眼睛,抿著嘴唇,聳起鼻子,有點誚皮地瞅著對方。“是不是你?”

    “嘻嘻,丫頭,怎麽會是我呢?”鞏石少有地眉開眼笑,神情誇張,後來有些害羞地道:“嗯,是。”

    “還敢騙我。”丫頭突然沉下臉,冷冷道:“學會騙人了。說,你來青島,是不是找網上那個叫什麽蓮的?”

    “不,不。叫睡蓮,隻不過在網上說過幾句話。丫頭,你要不信,不信……”

    “哼,”丫頭瞥了他眼,“不是有句話要說?”

    “你要我我說,我就說。——我知道我文化淺,配不上你。可是,你能不能老跟我一塊兒?”

    熊丫頭不期然打了個哆嗦 ,一時間不知自己到了哪裏。鞏石去向一片嶙峋的岩石群,拿小鉤鉤著石縫裏藏的小海螺、辣肉、左盤盤和雞丁丁。他的腰看來傷得不輕,直板板的,不敢全彎下。影子遠遠看來顯得耐心而細致,也顯出文化層次較低人的粗俗。後者是她難以接受的,可是,她也感到了一種說不出的協調感。在去南方的火車上,在蘇州,在杭州,他一次次傾心竭力幫助她的情景曆曆在目,而且剛剛在遠洋船上又做了那樣的事;那個已經魂歸天國的可憐妹子,小鳳,更拉近了她和他心理上的距離。

    “談談小鳳,好嗎?”兩人又靠近時,丫頭輕聲道。

    “唔?”鞏石頭一低,尷尬極了。

    “哦,對不起。”她沒再說什麽,目光轉向東南。老遠處靜立著那處村南高崖,海霧迷朦,為它罩上一層仙氣。就是在那兒,她不知想過多少事情,解開多少愁結。她想起楚鎧合和他的信,雖然那天在楊樹林讀過後再不去想,但那封信已暗示了她的愛情。驀地想起南唐後主的一首詞來,名喚《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迴首月明中。……”她取下脖子上的雞血石,深深埋進兩條白腿間的碎石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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