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因路程而變。北方的天氣比起長江以南,當然冷,但對北方人來說,這個冬天冷得並不夠味。持續幾年的暖冬讓人心裏發毛。沒有頻繁的大雪、狂風,沒有裂紋的土路、厚實湖冰的冬天是不正常的,那象夾生飯一樣單薄的一股股寒流,預示著這個地球的疾病和虛弱。

    熊丫頭懷著生機勃發的信心迴到臨海鎮,投入到新的生活。那天約上午九點鍾,楚鎧合退了房,送她到杭州火車站,幫她買了票,送了充足的迴程路費。熊丫頭本不想要,也想叫楚鎧合陪著玩兩天,但心裏著實想念家人,幹什麽都提不起勁,隻好灑淚相別。

    迴來後,她給教委辦主任、校長送了禮 ,說是“出外就醫”,原本要襲向她的風波就此平息下去。看她的精神頭,也確實象剛剛經過精心治療。銀行的工資卡裏扣去了一個月的考勤費,三百來塊,剩下的拿到手,她覺得象攀住了一根救命稻草。父母的蒼發間綻出笑容,即使故意做給她看,也令她的虛榮心得到一點滿足。

    一切安穩了之後,她給杭州的鞏石匯去借款。前後算算共三百來塊,她多匯了一倍。還有一份同樣數目的錢,她說,對小鳳沒有盡到一個善良人應盡的義務,請他用這筆錢買一些香、燭、紙的在小鳳墳前化掉,其他的寄給她的父母,聊表對這患難姐妹的一點心意。這事辦完,她覺得心裏舒服了許多。借楚鎧合的那些錢呢,以後再說吧。

    在屋外時,她的目光常常凝鑄在天空中一個個銀梭樣小飛機上;有些從青島流亭機場起飛的則要大了許多,活象一條銀灰色的大擺甲魚遨遊空中。它們慢慢移過雲層,她便想:是不是楚鎧合坐在裏邊?望你一切順利,夢想成真!她每次發出真心的祝福,好象自己附在楚鎧合身上似的。一天無意中突然想起一個問題,她恨不得立即跑到韓國去。

    “養老保險,這個事情他可想到了?”

    算來楚鎧合工作十來年,這筆錢也不少了。她大略記得投這個險至少得連續繳費十五年,楚鎧合顯然不夠。萬一他留學迴來找不到工作,這個養老保險又黃了,他下半生豈不糟了?此事在她看來非同不可,上網去查也沒找到相應的迴答。她打聽教委辦裏的會計,知道這事歸區勞動局管。

    一天上午上完課,她到學校後邊一個湖邊,撥了勞動局的號碼。接電話的說得問機關事業單位養老保險辦,給了號碼。熊丫頭歇口氣撥了過去。這人態度還算不錯,有點官腔兒熊丫頭還忍受得住。她說給一個朋友問的,他工作了十來年又去上學,養老保險怎麽辦?那人問辦沒辦辭職手續,要是辦了養老帳戶可以繼續代管,等上完學找到新工作再轉過去。

    熊丫頭問所有錢都轉?那人溫吞水一樣迴道,政府給繳的不轉,隻轉個人部分。放下電話,丫頭想:“怎麽隻轉個人的,政府繳的部分不是勞動所得?”穩妥起見,她又查了電話,打到市勞動局。轉了好幾次才找到分管部門,這次接電話是個女士,聽口氣是很耐心細致那種。丫頭一說朋友辭職去上學,那女士歎口氣說:“如今就業這麽難,再想進機關事業單位就難了。”丫頭一聽眼淚咕嚕出來,聽著女士在那頭說話,拿手絹來不斷擦著眼睛。

    “那可不可以自己繳啊?”

    “也行,自己去原單位的財務處。不過要按企業人員處理了。”

    “那,他原來單位給投的錢也算在數嗎?”

    “唔,當然了。現在機關事業單位吃香,將來也不好說企業怎麽樣。政策總在變呐。”

    熊丫頭掛了電話,不知道哪頭說的對。她現在最關注的是單位投的那部分錢,區裏說不算在內,市裏又說當然算數。按權屬所轄,該信市裏的,可叫區裏從中一挑,又不確定了。

    她沒了辦法,焦慮幾天,心思默默。學校大隊輔導員徐雅對她一直關心,不時找她說話,隻是這話不好對人說。她後來想:“這個小白臉,按他的心思一定會考慮到的。他以前不是說隻有百分之百的事才能做嗎?就算這些年忘了,總也會有百分之九十吧?”她還給自己訂了雄心勃勃的計劃,要繼續考自學本科,也想過要去留學。南方之行,使她身上充滿了幹勁,精神抖擻,把佛教的書放到書桌深處,買了本科課本每晚學習。時光悄無聲息流過,半年以後西屋的小子找了對象,已經結婚了。她父母見她迴來,高興得好象沒有了憂愁,也沒在婚事上逼她。但是聰明如熊丫頭的,又怎能體會不到深潛於父母內心深處的憂愁呢?她已經三十歲了。

    過去的真是不存在嗎?可是杭州那一晚的激情常常會在腦海裏呈現。她對每個細節都記得清楚,甚至具體到楚鎧合在進入那裏之前與外邊緣的極短暫摩擦。有時候她覺得自己放蕩,怎麽會想這事,應該後悔、慚愧才是。但是她真的從中吸取到生機勃發的東西。她的陰液是那樣毫無阻障地一次次流淌,圍住他、引誘他奮力進出,裏邊不住地收緊、放開,發出歡快的聲響,她覺得正因此她的價值才得到了體現。想到楚鎧合跨在身上也不覺得惡心,而是懷著一種近似於親情的感覺,隻是後悔當時怎麽不在他緊繃的背部多撫摩些下,好讓他不至太勞乏。

    但這對她以後又有什麽意義呢?追思和懷念有時恰恰是有毒的東西。時光很快又把過去的一切帶給她,——因地位低下而遭到的冷淡和鄙視,人際關係的無聊繁複,沉悶的生活,婚事的煩惱,工作的壓力,人生的無意義感……“我活著為什麽?”她又開始問自己。本科的書放在枕下,好久沒再翻;趁著好情緒寫的幾篇東西越看越不是味,心裏越沒底,幹脆本子和筆都扔得不知道地方。她又被什麽東西套住了,無力掙紮,不知該怎麽做;大腦象注射了一支麻醉針,怎麽也打不起神來。如此懵懵懂懂,渾渾噩噩,隻能踉蹌著麻木地往前走。人生的可怕不是碰上什麽難事,而是身上一根筋“繃”抽去了,整個精神癱成一團。也許有一天她會發現,晃蕩來晃蕩去,萬丈深淵就在眼前!那因楚鎧合的鼓舞欣賞而爆發的生命激情,就象深夜裏開放的曇花,等不及光明的到來。一天她看到報紙上講一個十六歲的小女孩太餓了去偷小賣部麵包,結果被抓住,威脅要告到學校去。小女孩不堪麵對名譽掃地自盡而亡;那個女店老板居然一臉無辜,說我抓賊還錯了嗎?她突然覺到內心深處那種根深蒂固的悲哀。也許命運之神就是要把她拉向悲哀之地,她所看到、想到、聽到的事情,大多數都會讓她感到人世的殘酷。一個麵包……她真想把那個小女孩拉進懷裏,親她安慰她,塞給她一大摞好東西。

    出乎意料地,在進入夏季的六月末收到了楚鎧合的來信。一看筆跡就是,寄信人地址一欄隻寫“韓國首爾市東大門區”幾字。她象臭泥塘裏的魚聞到了山中流水的香氣,滿心歡喜把信夾進桌子正中抽屜一摞紙頁的中央。心裏某個地方——外麵象包著個泥巴殼,——“篤”被擊穿一個小洞,於是四肢百骸清爽無比。她努力克製自己不拆開那封信,“得有個相應的儀式,或者方式,才能打開。”好在今天是周五,明後兩個休息日有足夠的時間讓心情平靜到她希望的程度。

    學校和迴家後幹的每件事情突然都變得有意義了。時間飛快而逝,這期間她幾乎都在控製不住地想:“寫的什麽?”

    星期六早上九點來鍾,熊丫頭拎個馬紮,提著塑料袋子往村後的樹林裏走去。這是片“口”字形的楊樹林,被三條路切開,最長的一條是小鎮的主路,另外兩條通向兩個村莊,最後一條邊對著大池塘。整個林地麵積約有五六十畝,其中一部分以前是墳地,後來遷墳入室就栽了樹木。上麵是海浪一樣碧綠的枝葉,下邊平地上矗滿一根根前臂那樣粗的樹幹,活象一個個呆頭呆腦的衛兵。她穿一條白色長褲,褲線筆直尖銳,趿雙透明帶的小拖鞋,顯得清麗颯爽。地上落了不多枯葉,今年太旱了,從現在往前推算,足有五個月滴水未下。陽光透過葉隙如銀槍一樣射入,在地上刺出斑斑點點的傷疤。即使幹旱,樹林裏仍頗有些濕意,丫頭不時抬頭瞅瞅那些紡錘形的樹冠,密密層層的一片片生命體讓她突然想到正置於一座天然“氧吧”中。她一直走到樹林深處,在馬紮上坐下來。

    “那晚在杭州的事我常常想起,並不是低級下流,而是為了一遍遍尋找心靈的寄托。”信開頭就是這句話,頂在最上一格,普通信件的稱唿、簡略問候都沒有。丫頭不自禁搖搖頭。

    “本來不想給你寫信,寫了又怎樣?但是自那晚以來,尤其是來到韓國開始新生活的過程中,一些因那晚而生的感觸不時升上來,慢慢累積,竟到了不寫不行的地步。因為都是些感想的東西,不知道什麽時候什麽東西冒上來,所以很可能沒什麽邏輯性,信馬由韁地,權當是那晚沒有說完話的延續。

    “首先說說我現在的感覺。從以前那個充滿了小衙門氣的地方來到韓國大學,走在校園裏,坐在靜靜聽講的人叢中,看到一張張專注而帶著探尋神情的麵孔,還有,置身於一座國際型大都市裏,感到一種與眾不同的氛圍,我暗暗感謝蒼天,在我精神幾乎走到窮途末路時又給了我幾乎最後的機會。所以,最初來的一個月,常常會有身臨懸崖的後怕。命運這種東西真是不可估測,人生常常會因為小小的一點差距而改變,我們常常因此而喪失信心。有些玄學的味道吧,看我說了多少”幾乎、常常“。以前,因為在那個齷齪的圈子裏每天看到的都是屎啊尿的,我心裏水靈靈的那一片天地慢慢幹涸了。雖然我一直在努力,但並不為那個圈子認同,他們認同的是權和利。我考出了自考專科、本科,他們會恨恨想:有什麽用?屁用不管,隻會更書呆子!情況正是這樣,心情屢屢糟糕透頂。因心裏幹涸,我迫切需要得到表揚、肯定、鼓勵,但得不到。如今在這裏實現了。具體地說,不是那種麵對麵的”語言“的方式,而是整個環境向內心”滋潤“的方式。以前患得患失,焦慮這個怎麽辦那個怎麽辦,現在一切都按部就班,又重新排列。目標和我同行。是的,我現在奇怪地感到,所謂樹立目標向目標奮進是理想的一種比較低級的方式。現在每一天學習、打工、與各個國家的同學交流,與韓國人交流,這些正是我以前目標的實現,又是將來目標的載體。我感到,那個”將來的目標“是活的,不是遠遠地立在遠處,而是和我一起成長。我學習的時候,目標在我的大腦裏長;打工的時候,目標在我肌肉裏長;交流的時候,目標在我精神裏長;考慮人生的意義,甚至為自己感動的時候,目標就在我的靈魂裏長!等到成功的一刻,它就暫時跳到我前方,讓我實實在在地迎頭趕上。然後,它會又融入我的身體,帶我向更高處攀登!也許我說的太抽象,太樂觀,但我希望如此。留待以後多多觀察吧。所以,人生的關鍵還是在個人努力,不管環境如何。常常越是艱苦不利的環境,這種努力越有意義,越容易成功。現在迴想國內個人默默奮鬥的八年(自考),真覺得自豪。有這一碗墊底,其他因難就不怎麽怕了。至於以前機關裏那些人,我曾恨他們目光短淺、心靈肮髒、內心陰惡、喜歡亂嚼舌頭,現在想想,他們一生滾在那個泥塘裏扭打,練出這種本領是必然的,倒應該可憐他們。

    “其次談談……”

    丫頭看到這兒目光從信上移開,往下看來是第二部分了。她感到自慚形穢。畢業九年來,隻不過考出個專科文憑,還沾沾自喜。楚鎧合為什麽走這麽遠,自己為什麽越來越迷失自己?是的,根源在於長遠目標的製定。我為什麽這麽傻,這麽不成熟?她想起在北方某市的傷疤,固然是由於自己的冒險輕信,但那種精神還是值得肯定的。後來一意想要出家,還不是因為看不到前途。是的,以後要慎重地尋找原因,尤其在長遠目標上。

    她輕輕籲出口氣,又看下去。

    “……性方麵的一點發現。當初離赴韓國還有幾天時,我心中一直憂慮,主要是前途不定,怕失去那份工作再也找不到。這時你來到杭州,一晚上拚命做愛,之所以這樣,我自己也不知道。從第二天起,我竟奇怪地什麽也不怕了。以後兩天幹淨利落地做好該做的事,來到韓國。我想,這應該是性的力量,——應該是指性交,可是又不限於此;我想還應包括當時性交的純潔性或者祟高感。而那種力量不僅僅是因為你的身體,而且還有另外一種什麽東西。我想了很久,貿然以為是我的意識和你的意識的和諧交融。意識這種東西我說不好,但是我認為,如果性交時雙方意識不和諧,就不會得到那種力量。比如強奸、誘奸、私通、膘娼、一夜情……雖然身體合成一塊,但他們的意識是分散的,所以極盡歡娛之後高潮騰起的巨大力量難以歸籠,而是 ”卟“,象吹泡泡一樣消失掉了。這叫我想到,性果真有巨大的力量。

    “人生在世,不過為酒色權名利。到帝王一層,就隻剩下”耽於酒色“,因為權名利唾手可得嘛。”色“,世俗人以為就是性交。不論如何插進去一陣抽動,然後爽得不行,即使有的染病罷職甚至丟掉性命其餘人仍是樂此不疲。這說明性交本身有其獨到之處,能讓人感到一種平常難得的東西。是什麽呢?我反反複複想,一遍遍推論,倒是發現了一點小緣由,當然是瞎想胡猜,——那就是因為”力的極致“。我發現人運用力(任何力)達到一個目的,就會感到愉悅。比如,一位作家運用想象力、創造力、智力創作出出色的作品,作家的內心就會無比歡悅;運動員拚盡全力奔跑,取得滿意名次會喜不自禁;打工者出力掙到錢也合不攏嘴;在韓語中,”畢業“音譯成漢語叫做”操勞“,操勞之後拿到證書當然高興;拿性交來說,就是運用體力,達到高潮,大爽特爽。

    世間幾乎一切東西都緣力而成,比如創造力、想象力、決策力、體力、機械力、驅動力、計算力、棋力、功力……而任何一種力達到極致,就會有極致的歡愉。性交,就是其中特殊的一種,它用比較簡單的方法,比較小的力量,直抵世間最大的歡愉,——欲仙欲死的那種。為何如此,當然是老天的安排,獎勵多一些,以便讓各物各種把撫養後代的辛苦一筆勾銷!但歸根到底難脫力的範疇。

    “寫下上邊這些胡思亂想的東西,炫耀罷了,有點象露陰癖那種。但是,真正的性是美的,能產生力量,也能作為精神上互相依賴的東西。可並不是隨便兩個人就能達到這樣。有些隻不過時不時會這樣,性太多反而會生疏;有些隻有性,產生不了別的;有些則因性生出別扭,而這別扭又促進性;有些雙方都有性的強烈願望,但一旦靠近願望就化為烏有……這些都不算好的組合。除了極少數,大多數人都會結婚,其中一樣原委就是為了性。

    但隻單單為性,是一種心理投機,就象那些政客挖空心思走關係跑門子以求早日飛黃騰達。性並不象想象的那麽簡單,尤其是婚姻中的性,結姻前幹柴烈火,結婚後幾年幾十年不同床的事是有的。所以要看重意識上和諧相融那種東西,還有對女方來說要感到對方發自內心的那種疼愛。與其因世俗形勢所迫倉促結婚,不如為了那個合適的人一直等待。很零散,你或許明白。盼望以後有機會幫你。“

    信到此嘎然而止。丫頭將厚厚的信紙放到腿上,從塑料袋裏拿出水瓶,擰開蓋子喝了幾口。這信不但沒普通的開頭,也沒普通的結尾,甚至熊丫頭找遍信的角角落落,連一句與她切身有關的話都沒有。最讓人失望的,竟無一處寫上“丫頭”二字。可是,她又感到身陷一股洪流,這洪流觸摸不到,卻裹著一種什麽樣的情感。心中突然一動,霎時明白了楚鎧合寄這封信的弦外之音。她不由得站起來,抬起棱角分明的下巴望著光亮閃爍的林頂。

    “……這種東西,從人們一個個弓腰曲背孜孜以求來看,具有極大普遍性;而不論俗人雅士還是賤民官宦皆以之為最大樂事,說明它和修養、素質等精神方麵關係不大,而是具有肉體的物質性……”林子裏也不時掀起風的洪流,將丫頭撕碎的小紙片卷著四處飛揚。

    天空模糊了,混濁一團;爾後,兩道溫熱的水流毫無防備地蛇一般滑過太陽穴,鑽進鬢後的頭發裏。在這淚水分隔世界的空當,她跟內心底部的一種東西告別。她擦幹淚,坐迴凳子上, 從塑料袋裏取出一個日記本翻開,在一個相距很久的日期下要寫什麽東西,但搜索枯腸好一會兒,隻沾下點墨跡。一顆淚珠“啪嗒”落下,將那墨跡包在中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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