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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034:期待更多


    1034:期待更多


    這就是她說的所有話。每個人都在期待更多的,但沒有更多的;隻是這句簡短的、不直截了當的進發。


    威克特一直以觀察著事態的發展,帶著越來越強烈的擔心。有幾次,他明顯地在以極大的困難克製自己不要進入討論會的演說中――但現在他跳起來,在小屋兩邊來來迴迴地走了幾次,最後停下來,麵對著長老們,開始了他自己熱情詳溢的講話。


    斯內皮爾為他的朋友們翻譯出來。“尊敬的長者們,這個夜晚,我們收到了一份冒險的、美妙的禮物。自由的禮物。這個金色上帝……”――譯到這兒,斯內皮爾暫停了一下,正好長得足以細細品味這一刻;然後繼續――“……這個金色上帝,自從‘第一棵樹’開始就已預示了他向我們的迴歸。他告訴我們現在他不會成為我們的主人了,我們自由地按我們自己的意願進行選擇――我們必須選擇;因為所有有生命的東西都必須選擇他們自己的命運。他已來了,尊敬的長者們,而他又將離去;我們也許不再是他神聖指引的奴隸了。我們是自由的。


    然而我們必須怎樣表現?一個埃瓦克人對森林的愛會因為也可能禹開它而減少嗎?不――他的愛反而會增加,就因為他可能離開它,但是他留了下來。對金色上帝的聲音也是如此:我們可以閉上我們的眼睛;但我們在聽。


    他的朋友們告訴了我們一種‘力量’,一種偉大的、有生命的神靈,我們都是它的一部份,正如樹葉是分開的但仍是樹的一部份一樣。我們也知道這種神靈,尊敬的長老們,盡管我們並不把它叫作‘力量’。金色上帝的朋友們說這個‘力量’正處於巨大的危險中,在這裏以及在每個地方。當火焰到達森林時,什麽東西會是安全的?即使那棵‘巨樹’――所有的東西都是它的一部份,――也不會;它的樹葉不會,它的樹根不會,它的鳥兒也不會。全都在危險中,永遠。


    對抗這麽一種火焰是一件勇敢的事情,尊敬的長老們。許多人會死去,而森林長存。


    但埃瓦克人是勇敢的。”


    這隻小熊把他的目光注視在屋子裏的每個人身上。沒有誰說一句話;然而,交流卻是強烈的。這樣過了一舍之後,他總結了他的陳述。


    “尊敬的長老們,我們必須幫助這個高尚的組織,不僅僅是為了樹,更多的還是為了樹上的樹葉。這些反軍就象埃瓦克人,就象樹葉。被風吹雨打,被這個世界上成群的蝗蟲吃個精光――然而我們自己撲向燃燒的火上,其他人就會知道光的溫暖;我們用自己鋪成一張柔軟的床,其他人就會知道休息;我們在襲擊我們的狂風中飛舞,把混亂的恐懼射進我們敵人的心中;我們改變顏色,就在季節要求我們改變時。因此我們必須幫助我們的樹葉兄弟,這些反軍們――因為一個改變的季節已經在這麽召喚我們了。”


    平靜地,他站在他們麵前,小小的火焰在他眼中舞動著。在一個好象無始無終的時刻中,整個世界都靜止了。


    長老們被打動了。他們沒有再說其它的話,都同意地點點頭。也許他們有心靈感應。


    最後,切帕首領站起來,並且,沒有前言,發表了一個簡短的聲明。


    立刻,擊鼓聲開始在整個村落中迴響起來。長者們跳起來――完全不再那麽嚴肅了――並衝過小屋來擁抱反軍將土們。提勃甚至開始擁抱阿杜,但當小機器人一邊退開一邊發出一個警告的低聲嘯叫時,他重新考慮了一下,決定還是別這樣。相反,他急速衝過去,興高采烈地跳到了類人猿背上。


    漢不太確定地笑了笑。“發生了什麽事?”


    “我也不清楚,”萊亞用她的嘴角迴答道,“但看上去還不太壞。”


    盧克,象其他人一樣,也在分享著這個快樂的時刻――不管它意味著什麽――帶著一個愉快的笑容和一股散發的熱情。但突然地,一團黑雲籠罩住他的心,盤旋在那兒,把一個冷颼颼的寒戰塞進他靈魂的角落裏。他努力把這種痕跡從臉上抹去,戴上一張麵具。沒有人注意到了他的變化。


    威克特正在向斯內皮爾解釋目前這個情形,金色機器人終於點點頭.表示了他的理解。然後他轉過身,帶著一個興高采烈的手勢,轉向反軍們。“現在,我們是這個村落的一部份了。”


    “我一直都希望這樣。”索洛說。


    斯內皮爾盡量不理會這個好挖苦人的星際船長,繼續對其他人說話。“首領已發誓要幫助我們,不管以哪種方式也要把那群邪惡的人趕出他們的土地。”


    “哦,微薄的幫助也比沒有幫助要好,我總是這麽說。”索洛咯咯地笑了起來。


    對這個忘恩負義的科瑞連人,斯內皮爾再一次快速地使他的線路過熱起來。“提勃說他的主要偵察員,威克特和帕普洛,將帶我們到通向護罩發生器最快的路上去。”


    “告訴他們多謝了,金竹竿。”他隻是喜歡使斯內皮爾惱怒。他沒法控製自己。


    喬發出一聲吼叫,又於又能自由活動了感非常高興。但一個埃瓦克人以為他想要食物,並急忙給他拿了一大塊肉來。喬巴喀沒有拒絕,隻用一大口便吞下了那塊肉。幾個埃瓦克人圍過來,驚異地看著他。事實上他們不敢相信他有這麽大的能耐,並開始興高采烈地咯咯笑起來;這種笑聲又具有很強的感染力,使類人猿也禁不住哈哈大笑。他粗啞的狂笑對這些輕聲微笑的埃瓦克人而言實在是一種狂歡的表示,於是――按照他們的習俗――他們激動萬分地跳到類人猿身上,搔他癢癢,而類人猿也以三倍的熱情迴敬他們。最後,他們倒在了一個小泥潭中,精疲力盡。喬擦了擦眼睛,又抓起一塊肉,更加從容不迫地啃了起來。


    這時,索洛已開始為這次遠征作計劃了。“有多遠?”他問,“我們需要補充一些供給。你知道,沒多少時間了,喬,給我一點肉……”


    喬狂叫了一聲。


    就在這種混亂中,盧克悄悄走到小屋的後麵,然後溜了出去。外麵的廣場上也在舉行一場***的集會――跳舞、尖叫、逗樂――但盧克一點也沒理會這些。他從篝火旁邊走開,從這些狂次旁邊走開,走到一條在大樹的陰影下隱蔽的走廊上。


    萊亞跟在他後麵。


    這兒,夜晚的潮濕空氣中充滿了森林的聲音。蟋蟀,跳過水麵的兔於,清涼的微風,苦惱的貓頭鷹。芳香陣陣地從一種夜間開放的茉莉和鬆樹處飄過來;這種和諧真的太微妙了。天空幽黑得象水晶一樣。


    盧克注視著空中最亮的那顆星星。它看上去就象被狂烈的蒸汽從最核心處點燃了一樣。它就是死亡之星。


    他沒法把目光從它那兒移開。萊亞發現他時,他仍呆呆地注視著它。


    “出了什麽事?”她低聲地問。


    他疲憊地笑了笑。“出了很多事,恐怕也許,什麽事也沒有。也許,一切最終都是注定了的。”


    他感覺達斯?維達的到來已非常近了。


    萊亞抓住他的手,感覺和他如此親密,但是……她又不說不清到底怎麽迴事。這個時候,他看上去非常迷茫,非常孤獨。非常疏遠。她幾乎感覺不到握在手中的他的手。“到底出了什麽事,盧克?”


    他低頭看著他們握在一起的手指。“萊亞……你還記得你的母親嗎?你的親生母親?”


    這個問題讓她吃了一驚。過去,她一直跟養父養母很密切,就象是她的親生父母一樣。她幾乎從來沒想到過她的親生父母―一他們就象是一場夢。


    但這個問題也打開了她記憶的閘門。嬰兒時期的迴憶一下湧進了腦海――扭曲的、急速移動的印象碎片……一個美麗的少婦……躲在一棵樹後麵。這些碎片突然想用感情的浪潮把她淹沒。


    “是的,”她說,停了一下,恢複了她的鎮靜,“隻是一點點印象。在我很小的時候她就去世了。”


    “你能記起些什麽?”馳追問道,“告訴我。”


    “隻是一些感覺,真的……一些印象。”她想讓它溜走。它是如此的突然,如此遠離她現在關心的事……但不知怎麽地,它在她內心又如此的震撼。


    “告訴我。”盧克重複道。


    她對他的固執感到驚訝,但決定還是聽他的話。她信任他,即使在他嚇壞了她的時候。“她非常漂亮,”萊亞迴憶道,“溫柔善良――但有些悲傷,”她深深地看進他的眼中,尋找他的意圖“你為什麽問我這些?”


    他轉過身,凝視著上麵那顆死亡之星,好象他已快要迴答了;但突然。什麽東西把他嚇住了,而他又再一次全部抑製下來。“我對我的母親沒有一點印象,”他說,“我從來沒有看到過她。”


    “盧克,告訴我什麽事正在讓你煩惱。”她希望幫助他,她知道她也能夠幫助他。


    他盯著她,看了很長一陣,揣測著她的能力,揣測著她知道的必要和願望。她很強大。他感覺到了這一點。他能夠依賴她。他們全部都能。“維達在這……現在。就在這顆衛星上。”


    她感覺到了一個好象看得見的寒戰,她的血液似乎也凝固了。“你怎麽知道?”


    “我能感覺到他的到來。他為我而來。”


    “但他怎麽可能知道我們在這?因為那個密碼?我們漏掉了什麽口令嗎?”但她知道,都不是因為這些。


    “不,是因為我。當我在附近時,他能感覺到我。”他摟住她的肩膀,想告訴她每件事情。但現在,當他開始試著這麽做時,他的意誌已開始潰退了。“我必須離開你,萊亞。隻要我還留在這,我就會危及到大家和我們的任務。”他的手在哆嗦,“我不得不麵對維達。”


    萊亞一下變得慌意亂、迷惑不清。各種暗示就象黑夜中衝出來的野貓頭鷹樣一衝向她,它們的翅膀拂過了她的麵頰,它們的爪子抓住了她的頭發,它們粗啞的低叫在她耳朵裏顫動;“誰?誰?誰?”


    她猛烈地搖了搖頭。“我不明白,盧克。這是什麽意思,你不得不麵對他?”


    他把她拉過來,他的動作突然的輕柔但永久的平靜。說吧,就說出來吧,以一種基本的方式放開自己吧。“他是我父親,萊亞。”


    “你父親!?”她不能相信;然而當然,這是真的。


    他緊緊地摟著她,成為她一塊穩固的岩石。“萊亞,我還發現了別的一些事情。對你而言,聽到這些事情可能不太容易,但你不得不聽。你不得不在我離開這兒前知道它因為,我可能迴不來了。而如果我不能成功,你就是聯盟的唯一希望。”


    “我這幺說過幺,我都忘記了。”


    “蘇大人,多謝你這些年來的關愛,可是哀鴻時事,我們都把握不了自己。那天晚上你應該駕著馬車走,把我踢下去的。”天女葵收迴了手,按在琴弦上,琴聲一起,又是那首悲傷而寒冷的《雪濃》。蘇晉安默默地看著天女葵的側臉,可是天女葵隻是撫琴,再不看他。


    “是這樣的幺……我知道了……”蘇晉安默默地後煺,忽地起身,走了出去。


    “在我們相遇的時候,蘇大人你也是個孩子啊。”天女葵撫著琴,在他背後輕聲說。


    陳重看著門把蘇晉安的背影隔在了外麵,覺得一瞬間那個男人也老去了。他用一股勁兒撐著他的脊梁,卻快要撐不住他自己的重量。


    這是緹衛五所掌兵都尉陳重一生中最漫長的夜晚,他想要跟著蘇晉安出去,可是他的腿已經虛軟,他站不起來,他的眼默默地垂下,可視野無比清明。他不能扭頭,看著那個豔麗如海棠花的女人。燭火裏爆起明亮的花火,女人手指上墊著布,指間纏著琴弦,以一種絕代的風華和超越人類本能的冷靜勒死了自己。


    她死得就像一首被利刃斬斷的小詩,哀哀地飄落。


    那份死亡的美麗和絕望令他讚歎又悲傷,天明的時候他在牆上題下了一首詩,末尾寫著辭官的信。他沒有再走進天墟天穹般宏偉的大門,而是帶著一點點東西向著越州的故鄉出奔,一個月後他被殺死在九塬城的小酒肆裏,下手的是緹衛七所的一個年輕人。


    ‘白玉忘風塵,離人弦上語;


    何當弦絕日,便是玉碎時。‘


    聖王八年初冬,十月初四,蘇晉安拿著一小卷桑皮紙,低吟上麵那首小詩,拍著欄杆,外麵是這一冬的第一場雪。


    他沉默了很久,撕碎了那張紙,隨手讓那些碎屑混入細雪間。


    “大人……”廊下,戴著鬥笠的人站在蘇晉安背後。


    “是陳都尉的詩啊,真是好詩,讀起來像是一個人走在園子深處的淺吟低唱,安安靜靜的不悲傷,又像是已經悲傷了千百年。他本不該是一名緹衛吧?若是詩人,本可以活過這個年代呢。”蘇晉安歎了口氣。


    “他死前問人要了筆墨,把這首詩寫在板壁上,屬下不知他的意思,就抄迴來給大人看。”戴鬥笠的人恭恭敬敬地說。


    “何當弦絕日,便是玉碎時……其實沒什幺意思,他就是想讓我再讀讀這首詩罷了。”蘇晉安笑笑,“除了這個,他還有什幺話留下幺?”


    “沒有,屬下找到他的時候,他坐在那裏一個靠窗的位子上喝酒,看見屬下隻是笑了笑,題了一首詩,把最後一杯酒喝完,自始至終也沒有反抗。”


    蘇晉安點點頭,“他不會反抗的。他是緹衛五所衛長陳重,對於我們的規矩,他再熟悉不過,也知道這個結果。他逃了一個月,已經很幸福了,不是幺?人一生能有多少時間是安安靜靜的靠著窗子喝酒的呢?說起來我在八鬆的時候,也曾有這樣的幸福,隻是太貪婪,把一生的福分都在那兩年用盡了。”


    他從袖子裏抽出煙袋,默默地填上一袋煙,戴鬥笠的人上前一步,為他點燃煙草。蘇晉安深深地吸了一口,微微點頭,拍著欄杆,沿著走廊,緩步走遠了。


    “染青,帶上陳重的人頭,和我一起去覲見大教宗。你這次做得很好,大教宗現在需要的正是你這樣的人,再多幾個這樣的人,何愁那些鼴鼠一樣藏在黑暗裏的天羅不滅?”蘇晉安幽幽地說


    “屬下是為白發鬼來帝都的。”戴鬥笠的人看著他的背影,一字一頓地說。


    “我明白你是為了報仇,我聽說葉赫輝是個很好的哥哥。沒有問題,我會給你親手殺死白發鬼的機會。隻是,我們先得找到他。”


    “謝大人!”葉染青提起血跡幹涸的包袱,迎風摘下鬥笠。四尺青絲在風雪中如名家筆下的一潑濃墨,她的眉如青翠的刀,鮮而怒,像是要割開雪風和……這個時代。


    初冬,晉北,九條鎮


    清晨飄雪,綿密的雪花把初冬早晨的陰霾重重包裹起來。小鎮的每條街道和每個屋頂都鋪上了一層薄薄的雪片,整個鎮子在雪下沉睡,像是一個被遺忘了很長時間的、遠離世界的角落。


    琴聲從很遠的地方飄來,中途被霏霏的細雪扭曲了幾下,若斷若續。可沒有聆聽的人,才十月初,地處晉北的九條小鎮就迎來了今年的初雪,這裏的冬天很寒冷,鎮上的人們冬天是不勞作的,而初雪表示冬天的開始,從今天起,家家都會生起爐子或者火盆,安逸地等待開春。所以這個初雪的早晨,預示著一冬安逸的開始,連雜貨店勤勞的老板都破了例,沒有按時打開店門,別人也都在溫暖的被窩裏酣睡。


    阿葵盤腿坐在“檀香廷”的屋簷下彈琴,獨自一人。


    姐姐妹妹們都在酣睡,隻有她醒得出奇的早。她猜自己是太興奮了,所以緊張,畢竟今天是她一生的好日子。今天中午,葉泓藏將軍就會派人來迎娶她,她就由“檀香廷”裏一個小小的琴妓一躍成為有侍女和使喚人的夫人,“葉夫人”中的一員。


    葉將軍出身自東陸的頂尖的大家族“雲中葉氏”,又是晉侯秋伯離最信賴的部屬之一,追隨過世的老晉侯三十七年,出生入死,堪稱東陸兵家中的巔峰人物。他有神一樣的威勢,鬼一樣的悍勇,是九條小鎮上無人不敬畏無人不驕傲的大人物。這個鎮子原來汲汲無名,地近大城“八鬆”,但是道路不便,因為鎮子東麵有九條深溝,就叫“九條溝”,鎮子上的人都很窮。葉將軍十幾年前就選擇九條鎮作為居所,在這裏購置房屋,興建宅邸,整個晉北國來這裏向他請教和送禮的人絡繹不絕,這個窮地方才得以百業興旺。如今葉將軍已經向年輕的晉侯請辭迴鄉,可他的門生依然遍及東陸,幾十年積累下來的威望和勢力不可小覷,是九條鎮的鎮石。今天是他的六十歲壽辰,小鎮上的每一個大一點的店鋪都挖空心思準備像樣些的禮物,“檀香廷”是這裏最大的娼館,當然不能例外,老鴇“嫵媚娘”特意挑選了一個“幹淨”的女孩送給葉將軍作為禮物,以感謝這麽多年來他對檀香廷的照顧。


    阿葵就是那個禮物。


    阿葵不是大家公認的那種美人,她的眼睛不是明眸善睞的那種,有些細長,有些淩厲,還異常的明亮。有心事的時候,她的瞳子就如兩汪深深的、攪不開的潭水,可她一般都沒什麽心事,眼睛亮得叫人吃驚,不像那種柔順的好女人的眼睛,在婉轉承歡的時候也不夠勾魂。她的臉型不討巧,下巴太尖削了點兒,本地男人都喜歡女人有豐潤些的麵頰。不少人說阿葵的臉相看起來聰明過頭了,尤其是作為一個琴妓。她的性格也很靠不住,高興的時候會不由自主地喊出聲來,拍著巴掌,一點沒有禮節,嫵媚娘怎麽訓斥也還是改不了。


    更糟糕的是對看不上的客人,她一邊彈琴,一邊就會忍不住用眼睛瞟人家,似乎別人來妓館裏光顧,是惹到了她似的。客人分為兩種,一種是年紀大,寬宏些,喜歡她彈的一手好琴,然後像父親一樣摸摸她腦袋,一種則見了她就皺眉頭。她十三歲就出道,早該有了第一個恩主,嫵媚娘也覺得以阿葵的資質,第一晚該賣個不錯的價錢,可是牌子掛了出去,卻沒有人競價。嫵媚娘苦口婆心地向年輕的主顧們說阿葵的好,男人們嘲笑她,說我們有什麽理由出錢和一個小野貓似的女娃睡覺?她兇起來的時候,沒準會偷偷藏一把剪子,在床上對你狠狠的來那麽一下。


    所以,阿葵是檀香廷裏唯一一個幹淨的女孩,而葉將軍也是第一種的客人,嫵媚娘就準備了這樣一件禮物給葉將軍。


    阿葵很小就被賣到了檀香廷,在妓女裏長大,看著周圍那些姐姐夜夜換不同的男人,賣弄風騷,爭風吃醋,整天挖空心思地就想怎麽能多攏幾個男人在自己的裙底,讓他們乖乖地為自己奉上錢來,風頭上壓過其他的姐妹。她不知道自己能有什麽樣的將來,於是有點兇巴巴的,對每個來檀香廷的男人都懷著戒備。她這樣的性格,要是在別家妓館早被拖出去照死裏打了,不過老鴇嫵媚娘很喜歡她,說她像自己的女兒一樣,嫵媚娘年輕的時候在九條小鎮上是數一數二的美人,因為陪了太多的男人,賺了太多的錢,再也不能生育。嫵媚娘有點孤獨,一直想要一個女兒陪自己。


    前些天一個晚上,嫵媚娘把阿葵喚到自己的房間裏,問她願不願意嫁人。嫵媚娘說葉泓藏是個不錯的男人,雖然已經娶了一個正妻五個妾室,但他對女人很好,嫵媚娘年輕的時候陪過葉泓藏,那時候葉泓藏還剛從雲***來,出仕於晉侯,立誌做一番事業。他是個戰場上神鬼一樣的男人,在臥室裏對女人卻格外溫柔,也許因為他的敵人都是些持刀的男人,所以對女人他更信得過一些。嫵媚娘說自己知道葉泓藏喜歡阿葵,上了年紀的男人有點想要個小姑娘,很常見,嫵媚娘又說阿葵長得很像她自己年輕時候,葉泓藏總來聽阿葵彈琴,也許是想到了年輕時的嫵媚娘。說著說著嫵媚娘就抱著阿葵抽泣起來,說她後悔年輕時不該那麽貪的,該嫁給葉泓藏,可那時的葉泓藏是個心比天高卻身無餘錢的小校尉,怎麽也不像能托付終身的樣子。


    阿葵有點兒感傷又有點兒高興,答應了。能嫁給葉將軍這樣的貴族,是女人們想都不敢想的福氣。這消息傳出來,“檀香廷”裏妒忌著阿葵的女人們眼裏都要冒出火了,原本嫵媚娘偏心也就算了,可阿葵還是個***,居然就得了從良的機會。阿葵從那些女人的眼睛裏看到自己的驕傲和幸福,連著好些天都傲氣地昂著頭,直到今天早上。她從一個已經忘記了的夢裏醒過來,忽然覺得自己心裏很煩,就像一整天不停地彈琴卻又不停地斷弦,又似乎是韻調撥得極高卻不知怎麽收束,一團亂麻。


    十四歲的阿葵忽然間理不清自己的思緒,隻是亂,亂,亂。難道就要這樣嫁到葉將軍的大宅裏去麽?作一個規規矩矩的女人,和幾個侍女天天煮茶插花,看看貓兒狗兒打架,夜裏等待一個上了年紀的男人在七個妻子裏選擇自己?


    她躺在被窩裏,看著屋頂,愣了很久,悄悄爬了起來,頭也不梳,散著一頭黑亮的長發,披上淡青色鵝羽紋的白色長衣,拉開了門,在寬寬大大的屋簷下搓了搓凍得麻木了的手,漫不經心地撥動了琴弦。


    琴聲遊逸開去,在滿天滿地的雪花裏,清清亮亮,微微寂寂,似乎有些顫抖。


    整個小鎮裏隻有琴聲,安靜得讓人覺得寒冷,阿葵打了個冷戰,伸手到長衣下搓了搓自己的胳膊。她停了手,準備收拾琴迴屋了。


    琴聲黯淡的刹那間,阿葵吃了一驚。三個聲音同時拂動她的鬢角,嗚咽的簫聲、雪地上的腳步聲和積雪在屋頂上偶爾劃動的簌簌聲。極朦朧的三種聲音,在阿葵彈琴時被掩蓋了,此時卻匯合起來,如煙霧一樣蒸騰變幻,無孔不入地覆蓋了整個小鎮。


    阿葵很費力地才看清了那個身影,他走在門前那條彎彎曲曲的小路上,由遠而近,曲曲折折,行雲流水。那人穿了一身白麻衣裳,洗得幹幹淨淨,用白色麻繩束得很幹練,戴了一頂白色的鬥笠,全身雪一樣的白。一瞬間阿葵有個奇怪的想法,那人是個妖魅或者鬼魂,在小路盡頭的綿綿雪幕裏由雪花凝成,又是孤獨又是蕭索,一如他的簫管裏迴蕩的曲子。


    折折疊疊的簫聲一直伴著他走到檀香廷的門口,他站住了,麵對阿葵,遠遠地隔著十多尺,自顧自地吹簫。現在阿葵看清了,那是個真真切切的男人,高挑、修長、白麻衣、白麻鞋、白麻鬥笠,全身整整齊齊。他沒有什麽行李,背後斜背著一卷粗草席,胸前掛著一塊鐵牌,正麵是“雲水”兩個字,背麵鑄著他的行牒。


    他不發一言,隻是吹簫,簫聲如一團漸漸散開的煙霧,隔絕了外麵的一切聲音,籠罩了他自己和阿葵,仿佛貼著耳際的訴說,仿佛無形的手在臉上的撫摸。阿葵臉上不由得有點泛紅,而她自己甚至沒有意識到。


    這樣一個男人,衣著寒酸,仆仆風塵,隻靠一管簫向妓女乞食,卻又執擰得不肯靠近,偏讓人覺出一種難以抗拒的孤獨和尊貴。阿葵略略一驚,知道這第一眼自己就落了下風,麵對這個僧人,她沒有高高在上的感覺。


    長門僧。


    那男人是個長門僧。東陸很多地方都有長門僧,有些地方的人恭恭敬敬地把他們叫夫子,向他們請教一些知識,長門僧懂得總是比一般人多很多,他們就用這些知識換錢糊口來繼續他們的修行。不過晉北這些年出了些不一樣的長門僧,都是這樣穿一身白麻,戴著一頂鬥笠,背著一卷草席,吹著從不離身的簫,在人群中來來去去。他們在任何可能弄到食物的地方吹簫乞討,而他們最容易成功的地方,就是妓館。他們從不直接張口,還遵從著長門僧不乞討這個古老的原則,隻在那裏安安靜靜地吹簫,你不給他們食物,他們就會這樣安靜地離去,你給他們食物,他們也不會道謝,隻是再吹一曲那種飄忽不定的曲子作為感謝,之後就繼續上路。他們有一張很精致的行牒,是晉侯府特別為他們頒發的,鑄在鐵牌上,風吹雨打不會損毀,持著這張行牒,晉北國裏各處都不得留難他們。據說年輕的晉侯很信長門教關於“贖罪”的說法,特意方便這些僧侶的修行。可這些長門僧不被其他地方的長門僧承認,也沒有人見過他們傳授經義,教導學生。沒人知道他們從哪裏來,也不知道他們為什麽來,他們悄無聲息地在人群背後駐足,又悄無聲息地離開。有人說他們是受了神的旨意,在這個世間行使他們主宰的權力,在紛亂和有罪孽的地方,用他們的眼睛代表神來觀察。所以沒有人敢接近他們,他們是不詳的,更沒有人奢望看到他們鬥笠下的臉,據說那就如同窺視了神的麵孔,隻會帶來不幸。隻有琴妓們喜歡他們,因為他們都會吹那些幽咽的曲子,和著妓女們的琴聲,仿佛互相憐憫著什麽。


    阿葵本想迴去拿些食物和水給這個長門僧,她還小,一付好心腸,對乞食的人,無論是一般乞丐還是長門僧,都不錯。但是她的腳步被簫聲絆住了。她聽過許多長門僧吹簫,卻從沒有像這個早晨一樣,覺得自己能夠隨著那簫聲,一點一點進入這些天命的主子們的世界。她漸漸分不清簫聲的遠近,近的像是在撫摸她的耳垂,遠的又像是天邊一雙似曾相識的眼睛在空空凝望。她的記憶在天籟般的簫聲中延展,可以迴溯到兒時在家鄉的野地裏打滾,可以追溯到母親用糯米給她做青團吃,也可以追溯到她被賣到檀香廷的那一夜她自己的號啕哭聲,她無論如何不能相信曾經那麽喜歡自己的父親母親,居然就拿她換了些錢就走了,她哭著向他們伸出手去,他們都不迴頭看她。她覺得泫然欲泣,她覺得簫管裏藏著這個年輕男人的怒氣和悲傷,化作冰冷的結晶,像雪花隨風四散,可每一片到了她心裏就化作了水,總是捉不牢。當她想再深一點看進他心裏的世界時,卻給一層看不見的東西擋住了,她忽然間極想看一看他的臉,哪怕一眼也好。:


    她看向別處。她搖搖頭。她不願看著他。盧克這些話讓人心煩意亂,盡管她不能想象為什麽。它們是胡說,當然;這就是為什麽。把她稱作聯盟的唯一希望如果他萬一死了的話――為什麽,這真荒謬。荒謬的想象,盧克死了,而她是唯一的希望。


    兩個想法都是不可能的。她從盧克那兒走開,以此來拒絕承認他的話;至少給它們一段距離,好讓她唿吸。母親的閃現又出現了,就在這個活生生的空間中。擁抱被分開,骨肉與骨肉被撕裂……


    “別這樣說,盧克。你不得不活下去。我盡力而為――我們都是――但我沒有什麽重要。沒有了你……找什麽也不能做。是你,盧克,我已經看到了。你有一種我不能理解的能力……並永遠不能理解。”


    “你錯了,萊亞。”他伸出手,又摟住她,“你也有這種能力。你內心的‘力量’也非常強大。總有一天,你也會象我一樣學會使用它。”


    她搖搖頭。她不能聽到這些話。他在撒謊。她沒有一點能力。能力在別的地方,她隻能幫助、援助、支持。他在說些什麽?這可能嗎?


    他把她拉近了些,用雙手捧起她的臉。


    這時他看上去如此的溫柔。他正在給她能力嗎?她可能真的擁有它嗎?他在說些什麽?“盧克,你到底怎麽啦?”


    “萊亞,‘力量’在我的家人中都很強大。我父母擁有它,我擁有它,而且……我的姐姐也擁有它。”


    萊亞再一次深深地凝視進他的眼中。隱秘,以及真實,在那兒迴旋著。她看到的東西嚇壞了她……但這時,這一次,她沒有走開,而是靠近他站著。她開始明白了。


    “是的,”他輕聲說,看到了她的理解,“是的,萊亞,就是你。”他用手臂緊緊地抱住了她。


    萊亞閉上眼睛,不聽他的話,不讓眼淚流下來。但完全沒用,現在,它全流在了她臉上,並流過了她的心。“我知道。”她點點頭,放聲哭了出來。


    她終於迴過神來,小步跑迴屋裏,拿來了青團、糍粑、米酒和一盆洗臉的熱水,放在她和長門僧中間的雪地裏。長門僧沒有動,繼續吹簫,直到吹完了那首曲子,才走到食物的邊上,跪在雪地裏合十默念之後,就著米酒嚼著昨夜剩下的青團和糍粑。阿葵默默地坐在屋簷下,晃著修長的雙腿,把琴放在膝蓋上,漫不經心地撥弦,學彈長門僧們吹的那個調子。長門僧很快就吃完了,他顯然已經習慣了幹冷的食物,然後用盆裏的水在鬥笠下抹了抹臉,用袖子擦幹。


    長門僧起身,並不致謝,一步步緩緩退了出去。這時阿葵鬼使神差地撥錯了弦,那個高得令人不安的聲音讓阿葵和長門僧都是一愣,長門僧居然站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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