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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003:品酒


    蘇晉安笑笑,接著品酒:“但很難找到合適的人選,天羅這個組織,能把暗殺武術推到極致,當然看不上普通人。能被天羅看中的,不但要履曆清白,還要有足以媲美天羅刺客的身手。這樣的人,在帝都可太難找了。”


    陳重一愣,仿佛當頭被澆了一盆冷水。他想了一會兒,全無頭緒,一轉頭,看見蘇晉安唇邊一縷悠悠然的笑意。


    “晉安你心中已經有了人選吧?”陳重脫口而出。


    蘇晉安伸出手來,陳重也伸手,兩人擊掌,嗬嗬地笑出聲來。


    “他叫易冉,也有人叫他易小冉,像是個女孩的名字,長得也像個女孩。不過我看過他的身手,以他的資質若被天羅發現,應該不會放過。他祖上憑軍功封過男爵,後來舉家迴鄉,是個鄉下貴族,家道已經沒落了。他自己是聽了同鄉說起進京勤王,熱血沸騰,就跟著來了,履曆上天羅絕看不出破綻。”蘇晉安說。


    陳重挑了挑眉:“晉安我真服了你,萬事你都提前想到。不過真很少聽到晉安你那麽激賞一個人。七衛那麽多好手,包括你那個得力的下屬原子澈,你一個都看不上,卻看中一個來帝都討取功名的鄉下孩子?”


    蘇晉安點頭:“確實是難得一見的材料,他是晉北八鬆人,跟我一個地方出來的。他大概三歲開始練刀,刀術是現在很少有人知道的‘古蝮手’,在薔薇朝卻極有名氣,晉北出身的武士學上兩手就可以橫行東陸了,要是‘古蝮手’的大師,到哪裏都有人供起來。這個孩子還不知道他學的刀術有多可怕,大概教他的人也隻想他把刀術傳下去,卻並不想他用來上戰場吧?但是我以為,他可以說和白發鬼不相上下!”


    “會是白發鬼的對手麽?”陳重有些懷疑,“從我們的情報看,即使在天羅刺客裏,白發鬼也是罕見的好手。”


    “‘古蝮手’是種刺殺武術,麵對十個人,一點威力都沒有,可是麵對一個人,卻是強絕。即使在一個十五歲的孩子手裏……”


    陳重沉默了一刻:“晉安,有時候真的覺得我們是罪人啊……當孩子也被押上了角鬥場去搏殺,大人們真的可以心安理得的坐在這裏喝酒麽?”


    “這個世上,還有幾個人不是罪人呢?”蘇晉安淡淡地說,“今天是聖王八年四月十八,如果今年的十二月三十我們還不能擒獲白發鬼,大教宗麵前,也許我們就該替他去死了。”


    “事不宜遲,什麽時候行動?”陳重說著就想起身,陳家從小的教育就是如此,該當行動的時候,容不得片刻遲緩。


    “子儀兄,讓我好好地喝完這頓酒吧。月明星稀的好天氣真是不多,每當這時候總覺得人生短暫。”蘇晉安手把酒盞,拍欄看月,“明天,明天我去找易小冉,在那之前我要去取一雙鞋子。”


    “鞋子?”陳重愣了一下。


    門無聲地開了,一縷檀香、一縷酒香、一縷女人香混在一起撲麵而來,陳重一驚,隨即覺得一陣清爽。門邊站著一個女人,披著一件繡有白色雲紋和粉色桃花的長袍,大袖滑到肘間,露出象牙般的小臂和纖細圓潤的手腕,蘭花般的手中是一壺溫好的酒。女人笑吟吟的,歪著頭,衝陳重打了個招唿,陳重立刻起身還禮。陳重也是個溫雅灑脫的男子,可每次他見到這個女人,都覺得自己被她的容光照亮,不由自主地覺得拘謹起來。


    “阿葵,你來晚了。”蘇晉安這麽說著,依舊看向窗外。


    “沒辦法,客人很煩人的。真對不起。”女人帶著歉意地說,盈盈走到屋裏把酒壺放下。後麵跟進來一個穿白衣的少年,低頭捧著七尺的長琴。他把琴架好就無聲地退了出去,女人跪坐於席上,一抖長袍遮住那雙筆直修長的腿,輕輕調弦,叮咚如春雨打在石板上。


    “今天想聽什麽呀?”她問,一挑眉,眉色淡如遠山。


    “我沒看到過他,”機庫軍官迴答,“也可能他從南邊入口進來了。”


    “核對一下!”索洛厲聲說,盡管他並不處於一個可發出命令的正式位置,“十萬火急。”


    當機庫軍官和他的助手轉身衝過冰道時,阿杜發出一陣逐漸增強的好奇的嘯叫聲。


    “我不知道,阿杜。”斯內皮爾迴答,然後把他的身體和腦袋僵硬地轉到漢的方向,“先生,我可以問問發生了什麽事情嗎?”


    漢心裏湧上一股怒氣。他轉身對機器人吼道:“去告訴你高貴的公主,除非盧克這時馬上出現在這裏,否則他就是死了。”


    阿杜開始對索洛冷酷無情的預言歇斯底裏地嘯叫起來,而他那個現在已被嚇壞了的金色同伴也叫道:“哦,不!”


    漢.索洛衝進主坑道,看到兩個反軍戰土正用盡全身力氣製服一頭緊張的、正努力掙紮脫開的“駝駝”。


    機庫軍官從對麵那頭也衝了進來,他的眼睛飛快地向四周掃了一圈,找到了索洛。“先生,”他有些緊張的說,“天行者指揮官沒有從南邊入口進來。他可能是忘了報到。”


    “不可能。”漢厲聲說,“加速器準備好了沒有?”


    “還沒有。”機庫軍官迴答,“要使它們適應於寒冷非常困難。也許到早上――”


    漢打斷他。沒有時間浪費在那些可能出故障的機器上。“我們騎‘駝駝’出去。我搜索第四防區。”


    “溫度下降得太快了。”


    “我敢賭它是,”漢咆哮起來,“而盧克就在外麵,在它之中。”


    “我搜索十二防區。”另一位軍官自告奮勇道,“讓控製室開始調節屏幕。”


    但漢知道沒有時間去讓控製室把它的監視攝象機運轉起來,沒有,在盧克可能死在這個荒涼行星的某個地方的情況下,他衝過反軍戰士,抓住一頭受過訓練的“駝駝”的僵繩。


    “夜晚風暴在你能夠到達第一個標設器之前就會開始。”機庫軍官警告道。


    “那麽我將在地獄中跟你再見。”漢吼道,然後使勁一拉韁繩,他的坐騎立刻衝出了這個冰洞。


    漢.索洛騎著他的“駝駝”跑過冰雪曠野。雪下得很大,黑夜正在降臨,狂風猛烈地唿嘯著,穿過了他厚厚的衣服。漢知道,除非他很快就找到這個年青戰士,否則他將象一根冰柱一樣對盧克毫無用處。


    “駝駝”已經在感受到氣溫下降的影響了。即使它厚厚的脂肪層或密集的灰色皮毛也不能在黃昏之後幫助它抵抗這種寒冷,它唿哧唿哧喘息著,它的唿吸也變得越來越費勁。


    漢祈禱在他找到盧克之前,這頭雪蜥蜴千萬別倒下。


    他更猛烈地驅趕著他的坐騎,迫使它繼續穿過這片冰天雪地。


    另一個東西也在越過霍斯的冰雪曠野,它的金屬身體在空中盤旋著。


    這個帝國探測機器人在它的飛行途中停了下來,它的傳感器猛地一動。


    然後,對它的發現感到滿意,它慢慢地把自己輕輕降落到地麵上。幾個探測器象蜘蛛的腳一樣從它的金屬外殼處伸出去,在雪地上劃出一道道痕跡。


    一種東西開始在這個機器人周圍形成,一團有節奏地產生脈動光,象一座半透明的穹窿一樣逐漸遮住了機器人。很快,這團能量場凝固起來,把在機器人的外殼上掠過的飛舞的雪花排開。


    一會之後,光消失了,而飛舞的雪花很快就形成一座極好的白色穹窿,把探測機器人和它的能量場完全隱藏了起來。


    “駱駝”正在以最體的速度奔跑著,肯定是太快了以至於它根本沒時間去關心它已跑過的距離和難以承受的的冰冷空氣。它不再唿哧唿哧喘息,而是開始痛苦的呻吟。它的腿正變得越來越不穩定。漢對“駝駝”的痛苦感到很過意不去,但在目前與他的朋友――盧克的生命相比,這頭動物的生命隻能是第二位的了。


    要透過逐漸變厚的落雪看出去也越來越困難。漢拚命地在一望無際的雪海中尋找某種不是白色的東西。某種遠處的,可能就是盧克的斑點。但什麽也看不到,除了這片廣闊的、正在變暗的雪和冰之外。


    但有聲音。


    漢勒住韁繩,使“駝駝”猛地停了下來。他不能肯定,但好象除了唿嘯的風聲外還有別的某種聲音從他身邊飄過。他努力向聲音的地方看去。


    然後他使勁踢了一下“駝駝”,驅趕它飛馳而去。


    盧克本可能已成了某種食腐動物的食物,到黎明到來的那個時候。但無論如何地仍然活著,盡管也僅僅隻是活著,並努力保持著生命,即使在夜晚風暴猛烈地襲擊著他的情況下。他痛苦地讓自己站起來,但刺骨的狂風又把他吹倒下去。當他倒下時他想起了命運的嘲弄―――一個來自塔托勒的農場男孩,成長起來去和死亡之星戰鬥,現在卻孤獨地死在一個冰凍的外星球荒地中。


    他用所有剩下的力量讓自己撐起半米高,然後又倒進一個正在加深的吹積雪堆中。“我不能……”他說,盡管沒有人能聽到他的話。


    但某個人,盡管仍然看不到,已聽到了。


    “你必須。”聲音又在盧克頭腦中顫動,“盧克,看著我!”


    盧克不能不理會這個命令;這些輕柔的說出來的話語,力量實在太強大了。


    他用極大的努力抬起頭,看到了一個他以為是幻覺的東西。在他麵前,毫不理會這刺骨的寒冷而隻穿著他在塔托勒的熱沙漠中才穿的破舊長袍,站著本.柯羅比。


    盧克想向他叫,但他說不出話來。


    這個幻影用他一貫對這個年青人使用的那種輕柔的威力說道:“你必須活下去,盧克。”


    年青的指揮官又找到了張動他嘴唇的力量。“我很冷…”、這麽冷……”


    “你必須到達戈巴星係去。”本.柯羅比的幻影指示道,“你要找到猶達,絕地師父,那個教過我的人,並向他學習。”


    盧克伸出手,想去觸摸這個幻影。“本……本……”他呻吟道。


    這個幻影對盧克想夠到它的努力無動於衷。“盧克,”它又說道,“你是我們唯一的希望。”


    我們唯一的希望


    盧克感到很迷惑。但在他能夠積聚起力氣去請求一個解釋之前,這個幻影就開始消失了。而當這個幻影從他的視線中徹底消失之後,盧克認為自己看到了一匹上麵騎著一個人類騎手的“駝駝”正在接近。那匹雪蜥蜴的步伐很不穩定。騎手仍然太遠,被風暴弄得太模糊,仍然認不出來。


    在絕望中,年青的反軍指揮官叫了出來。“本?!”然後再次倒下去,失去了知覺。


    當漢拉動逼繩使它停下來並從它背上跳下來時,這匹雪蜥蜴幾乎不能用它的後腿站穩。


    漢驚恐地看著那難被雪覆蓋著的、幾乎凍僵了的、象死了一樣的躺在他腳邊的東西。


    “走吧,兄弟。”他對盧克一動不動的身體,要求道,立刻忘了他自己也快凍僵了的身體。“你還沒有死。快給我一個信號。”


    但他沒發現一點生命的痕跡,並注意到盧克蓋滿雪的瞼被兇殘地撕破了。他輕輕地揉著年青人的臉,小心地別碰到幹凝的傷口。“別這樣,盧克。還不到時候。”


    終於,一個輕微的反應,一個低聲的呻吟,在風聲之上幾乎聽不到,但卻強大得足以使一股暖流流過議自己也在顫抖的身體。他寬慰地笑了。“我就知道你不會把我一個人孤零零地丟在外麵!我們必須把你弄出去。”


    漢知道盧克的獲救――以及他自己的――就全靠“駝駝”的速度了。地向那頭野獸走去了,把年育戰士軟軟地拖著。但在他能夠把這個失去知覺的身體搬到“駝駝”的背上之前,這匹雪蜥蜴突然發出一聲極度痛苦的咆哮,然後便轟地一聲倒在雪中了。漢扔下盧克,衝到它邊上。它發出最後一個聲音,不是一聲咆哮或吼叫,而僅僅隻是一個軟弱無力的咕咕聲,然後這頭野獸就沉默了。


    漢緊緊抓住“駝駝”的獸皮,用他麻木的手指搜尋著哪怕是最細微的生命跡象。“不行了。”他說,知道盧克一個字也聽不到,“我們沒有多少時間了。”


    他把盧克毫無行動力的身體靠在死了的雪蜥蜴的腹部上。然後開始他的工作。這可能是仲褻讀的事情,他若有所思地望著,使用這把一個絕地武士最鍾愛的武器。但目前,盧克的光劍是切開一頭“駝駝”的厚皮的最有效和最恰當的工具。


    開始時,這把武器在他手裏感覺還有些陌生,但很快他就開始把這頭動物的屍體,從多毛的腦袋一直劃開到多鱗的後爪。從切開處湧出來的惡臭使漢退縮了一下。他幾乎記不起其它還有什麽東西能發出象雪蜥蜴內髒一樣的惡臭。但來不及細想了,他把滑溜溜的內髒扔進雪中。


    當這頭動物的內髒被完全掏空後,漢把他的朋友搬進溫暖的腹腔裏麵。“我知道這聞起來不太舒服,盧克,但這樣可保護你不被凍僵。我肯定如果這匹‘駝駝’還活著的話,它也不會猶豫的。”


    在雪晰蠍的身體中,另外一股內髒惡臭猛地冒了出來“唷!”漢幾乎吐了出來,“你還不如就呆在外麵的寒冷中,朋友。”


    沒有剩卜多少時間去做那些不得不做的事情了。漢用凍僵的雙手在捆在“駱駝”背上的豐卜紹袋中到處亂搜,直到他找到了保護帳篷為止。


    聖王八年四月十九日。


    易小冉蹲在原家牌樓前的台階下,雙手搭在膝蓋上,叼著根草,齜著牙,草尖驕傲地指著天空。


    中午的太陽照在易小冉的身上,暖洋洋的,正是一天裏難得的好時候。他穿著一件灰藍色的夾襖,棉布麵上開了好幾處口,露出灰色的棉花,腋下破了一個大洞,冬天刮風的時候冷氣唿唿地往裏灌,所以他總得把胳膊夾緊了,現在這個天氣穿著它卻有點熱得讓人不能忍,下身是條隻到腳踝的單褲,倒還沒破。這些衣服都是易小冉從家鄉帶來的,他是不會像其他人那樣去撿衣服穿的,畢竟祖上憑著軍功封過男爵,是有家世的人,可沒料到十五歲的人長個子奇快,小半年的時間,褲子就短了一截。


    易小冉低頭看著來來往往的人,他蹲在那裏看了一上午了。有家酒肆就是因為易小冉這個壞習慣而拒絕雇他的,他看人總是從腳看起,順著往上看,最後才看對方的臉,讓人覺得有點陰陰的,心裏就不太痛快。其實仔細看易小冉的眼睛會發現他的眼神一點也不陰,瞳仁黑而且大,有幾分野,有幾分傲氣,卻難得的幹淨。易小冉這個習慣是他母親教他的,說看一個人的身份,從穿的鞋子最能分辨。很多乍富或者好誇耀的人把錢都花在衣服腰帶或者佩刀上,不惜裝金嵌玉來標榜身份,但是鞋會暴露他的本質。世家子弟一定很講究鞋,因為比起一件不合身的衣服,一雙不合腳的鞋更加讓人難受,此外,好做工的鞋子也很貴,貴得很含蓄,主要是手工和式樣,用料倒未必很特別,所以那些有點錢又喜歡裝模作樣的人往往不會在鞋子上花太多心思,最後,一個人的鞋子越是幹淨,他的生活就越優渥,在易小冉的家鄉,有些人靠著租大車給來往的行商發了點財,也處處學世家子弟的派頭:佩劍、熏香、說話文縐縐的,可是他們鞋底不可避免地沾著馬糞。


    易小冉的母親總帶著一點點懷念說起她嫁入易家的時候家族裏還有幾百畝土地和一片莊園,進進出出都有下人伺候。她新婚第一日下廚做了一碗湯,連細蔥都有廚子幫她切好,她隻要親手扇扇火,把蔥和鹽灑進熬好的魚湯裏,就算是她的廚藝了,公婆在幾個下人伺候下喝了,都誇她賢惠,從那以後她就再也沒碰過鍋,隻需畫好精致的妝,安安靜靜地等待她的丈夫,鞋子踩不到一點灰塵。


    不過易小冉從別人那裏知道,母親嫁入易家的時候,這個鄉間大族已經是在死撐最後的光鮮場麵了。易小冉的父親好賭,私底下把田契地契都輸給別人了,不兩年,人家找上門來,易小冉的爺爺氣死了,奶奶傷了心,很快也病死了。父親怒火中燒,說那些賭友騙他,拿了刀出去要跟人拚命,就再也沒迴來。從易小冉有記憶開始,他和母親一起生活,母親每天都去集市上買一些嚼不爛的菜葉,切碎了和小米一起熬成粥,她漂亮光滑的臉兒很快就失去了光澤,常年操持著鐵鍋陶碗,曾經白嫩的手上溝溝壑壑,裏麵填滿了黑灰。


    易小冉討厭總是想起這些,蹲得腿也麻了,於是站起來跺了跺腳,他的腳上穿著一雙藤編的鞋子,沒有襪子,露出腳趾,趾甲裏漆黑。


    “跺什麽腳?觸人黴頭啊?”旁邊經過的一人吼了一聲。


    有些地方鄉下有個習俗,路過服喪的人家門口要跺跺腳,表示把晦氣踩在腳下了,把遊蕩的死魂也嚇走。所以在一般人麵前,跺腳很不禮貌。易小冉從下往上一掃,打量了那個嗬斥他的人,一個三十歲出頭的胖子,腳下一雙棕色的熟牛皮靴子,身上一件皂色的布袍,裏麵似乎還套著軟甲,腰間配著一把近三尺長的劍,劍柄上張揚的掛著一塊佩玉。這顯然是個淳國世家子弟,但不是來自畢止那種大城,應該和易小冉一樣,在鄉下長大。這些日子天啟城裏這樣的人越來越多了。


    “世兄別跟這種小鬼生氣,他沒見過世麵,懂得什麽?”胖子的同伴來勸。他們一共有五個人,風塵仆仆。


    “看人的眼神真賤!”胖子被易小冉的目光刺了一下,心裏一顫,怒氣更甚,也不聽勸,舉起鞭柄照著易小冉頭上敲打。


    易小冉沒猶豫,兩隻胳膊鎖住胖子的手腕,往他懷裏一撲,手肘猛擊他的喉嚨。這一擊易小冉用了五成力,但他身高差了胖子不少,沒有正中喉骨,打在胸骨上方。胖子一時間無法唿吸,眼前一黑,跌跌撞撞地往後退了幾步。他的幾個同伴大怒,二話不說,一齊撲了上來。易小冉雙手護頭,卻被人一腳踢在膝蓋下方,立刻跪了下去。他痛得幾乎要背過氣去,隻能拚命地抱著頭,強忍著。那些人一邊大聲地咒罵,一邊抬腳往他背上踩,灰塵嗆到了易小冉的鼻腔裏,他忽然有種想哭的感覺。


    “給我一把刀……給我一把刀……”這個念頭把他的腦海裏燒得一片火燙。


    原家牌樓的對麵,一條小巷的出口處,一個戴著鬥笠的黑衣男人靠著牆,默默地看著易小冉和那五個人在灰塵裏撲打。他笑笑,嘴唇上的胡須輕輕一動。


    那些外地初來乍到的世家子弟直打到手腕酸痛,罵罵咧咧地走了。那個胖子最後衝地下的易小冉狠狠吐了口口水,用家鄉話罵了一句什麽。周圍的行人自顧自走過,就像什麽都沒看見,易小冉在地下趴了一會兒,費力地抬起頭搖了搖。他的腦袋裏嗡嗡地叫著,眼角痛得厲害,大概是裂開了,身上更是無處不痛。他爬了起來,轉頭看時那幾個人已經走得沒影兒了,隻能拍拍頭發上的灰塵,再拍拍褲子。那條原本還沒有破口的褲子如今從後臀到膝彎裂開了一道大口子,大概是不可能補好了。易小冉捂著那個裂口,默默抬起頭來,看見不遠處那個黑衣男人站在一棵桂樹下,靠著小巷的牆,對他緩緩招手。


    易小冉心裏一喜,然而還是克製住了,拖著腳步穿過小街,跟著男人一起走進巷子裏。


    “你說你上午會來找我。”易小冉看著男人的背影。


    “抱歉,我晚了。因為我有個東西送給你,約好了早晨去拿,到了那裏夥計說要讓客人試穿之後再改改,我說不必,夥計卻堅持說店裏百來年一直是這規矩,所以耽誤了一點時間。”男人轉過身,伸出手,手裏是一雙鞋。


    易小冉心頭一跳,那真是一雙好鞋,就像他媽媽說的那種世家大族穿的鞋子。一雙黑色的便鞋裹在一張青灰色的毛邊紙裏,絨布麵,厚實的白布鞋底,針腳細密,形狀端正,透著股讓人覺得舒服慵懶的貴氣。最難得的是,易小冉一眼就看出那雙鞋子正合他的腳,大小寬窄厚薄都正好,就像這雙鞋子是隨著他的腳長大的。


    “‘順意作坊’的鞋子,選料不是最好的,手工和式樣卻一定是。帝都裏諸位重臣的鞋子也都是在那裏訂製的,而且隻要在那裏訂過一雙鞋,他們一輩子都記得你。等你長大了,腳定型了,再去踩個腳印子,留下鞋樣。以後你隻要派個人告訴他們你要新鞋,幾天工夫你就會收到一雙絕對合你腳的鞋子。”男人淡淡地笑。


    “你的鞋子可不是在順意作坊訂製的。”易小冉說。


    他看著男人黑袍下的腳,那雙腳上套著黑色的牛皮靴子,鞋幫磨得很舊了,皮麵也久不上油,一道道裂紋。


    “我是個行伍出身的人,祖上是個漁民,用不著穿那麽好的鞋。”男人淡淡地說。


    “無功不受祿,‘順意作坊’的鞋子不便宜吧?我不能收你的禮。”易小冉拒絕了這個讓他心動的誘惑。


    “隻是見麵禮,我想請你幫忙,”男人笑笑,“為什麽那麽在乎鞋?”


    易小冉昂起頭,斜眼看著男人,“一個人穿什麽鞋,是他的身份。”


    “可你穿的隻是雙藤鞋,還是你自己編的,想必很不舒服。”


    易小冉豎起一根手指:“第一,我不撿別人穿過的東西;”他豎起第二根手指,“第二,易家的人,不會光著腳跑來跑去,光著腳走路的,是販夫走卒,易家的人,是堂堂正正的男爵之後。”


    男人點點頭:“我倒也聽說過,公卿人家,不浴、不冠、不履,是不見客的。”


    易小冉拍了拍自己的腦袋:“我來帝都,就是要勤王,就是要建功,要讓這顆腦袋扣上冠子。說吧,你要我做什麽,隻要不違世家之道。我能做的事情,可比你想的多。


    “我要雇一個世家子弟,身手要好,膽子要大。我本來以為你很合適,但是你今天讓我有些失望,我也許看錯了你。”男人說。


    “失望?有什麽失望?我身手好,膽子也大,祖上封的男爵,你不信?”易小冉的目光忽的兇猛起來,直直地看著男人。但是男人始終沒有揭開鬥笠,易小冉沒有一次能看到他的眼睛


    “世家的規矩,不僅僅是不浴、不冠、不履就不見客那麽簡單吧?我雖是平民出身,但我知道世家子弟最不能屈的就是氣節。氣節是世家子弟的精氣神,是不是這樣?”男人又笑,上唇一抹胡須一動一動的,仿佛嘲弄,讓易小冉看了就怒。


    “是!是又怎麽樣?我易小冉堂堂正正,沒屈過氣節!”易小冉大聲說。


    “可是剛才那些人不分青紅皂白打你,你卻隻是忍著,等他們走了,起來拍拍身上的灰,就像條沒家的野狗。易家的後人可以被這麽折辱麽?你連這種事都能忍,不怕你祖先有靈,冥冥中罵子孫不爭氣?你沒有反抗,因為你身手不夠好,膽量不夠大,最重要的,你還缺了一個世家子弟的氣節。”男人說著說著,還歎了一口氣。


    “你胡說!”易小冉心底剛剛熄滅下去的火苗猛地燎了起來,他臉漲得通紅,眼睛裏泛起血絲,想要撲過去給這個男人一拳。


    “我怎麽胡說了?剛才我看見的。”男人攤了攤手。


    “那是……他們五個人!我手裏若是有把刀……若是有把刀……我就讓他們幾個一輩子後悔,後悔把腳踩在了不該踩的人頭上!”易小冉像頭發怒的牛犢那樣咧著嘴,重重地喘息,握緊拳頭揮舞。


    “讓我看看,男人重要不是敢說什麽,而是敢做什麽。”男人抓住易小冉的手。


    易小冉掙紮了一下,居然沒有掙脫,對手的手勁奇大。男人扳開易小冉的手指,從後腰抽出了一柄黑鞘的短刀,放進他的手心裏。那是柄一尺七寸長的短刀,鞘上一朵黃金的花,刀柄上綴著紅繩,抽出來看,刃口有著細密的地肌紋理,是柄極精良的折鐵刀。易小冉有些吃驚,單這樣一把刀,市麵上便宜也要賣到幾十個金銖。


    “送給你的。”男人說,“現在你有刀了,讓我看看你的勇氣。”


    他指著巷子外麵高大的原家牌樓:“那些人就在裏麵喝酒,你不難找到他們。”


    易小冉一腳踏進酒樓,抬眼四顧,看見角落裏那五個人正攢頭在一起喝酒說話。


    他徑直走到那桌旁邊一桌坐下,把套著藤鞋的腳大大咧咧的翹在另一張椅子上,歪斜著坐著,目光斜斜地飛向屋頂。


    夥計看他一身襤褸,覺得有點棘手,上來帶著幾分不悅:“吃飯?”


    “喝酒!”易小冉翻著眼,冷冷地掃了夥計,“小爺有錢!拿你們最好的酒來!”


    夥計倒被他的氣勢震住了,摸不清他的來頭,帝都裏最近有些流浪漢的手裏也很有錢,聽說都是幫人殺人賺的。這樣的人酒樓不敢惹。那邊篩酒的掌櫃使了個眼色,夥計的笑容立刻浮上眼角嘴角,一哈腰:“沒問題,最好的白稠酒,立刻就來。”


    酒上來了,易小冉也不要菜,端著個白瓷杯子小口小口地抿,聽那五個人說話。


    “世兄這次來是準備投效哪位公子門下?”一個蓄著短須的年輕人問那個胖子。


    “心裏話,還是紫陌君白曼青公子為上了,又是皇室之胄,又謙和平易,”胖子摸摸頭,又有點懊惱,“不過紫陌君眼界很高,不是大家族的後人難得他接見,不是才具過人,更不會收納門下。我雖然也有幾分自負,不過前次托一位世交介紹,具帖拜見,隻得紫陌君贈了二十枚金銖,麵都沒見上。”


    易小冉心裏冷冷地一笑。


    “我也是覺得紫陌君對我們這種外地來的人有些看不上,我們也犯不著非要吊死在他那棵樹上,去哪裏不能勤王討逆做一番事業?我覺得平臨君慷慨灑脫,也是不錯的。”又一個人說。


    “平臨君顧西園那裏,以我家的身份,要拜入門下倒是不難,”胖子又是一歎,“可是平臨君畢竟是豪商出身,收人魚龍混雜,我倒不是看不上他,隻是他手下有些人我有些看不上,怕辱沒家聲。”


    “那桂城、春山兩君呢?”說到這兩個名字,那邊頓時壓低了聲音。


    “這兩位都不敢在帝都露臉,我也就沒多考慮。桂城君……有點山野氣,聽說又和‘天驅’瓜葛不清;春山君……年紀雖輕,性子卻冷厲兇悍得很,據說手下蓄養的都是些刺客!”胖子一邊說著眼睛一邊轉圈,“有人說春山君和那些天羅是共謀!”


    他忽然愣住了。因為他看見了隔壁桌上的易小冉,易小冉衝著他微微舉杯,嘿嘿一笑。


    “這小子!”胖子怒火上湧,“想跟我們幾個玩?”


    他的幾個同伴也注意到易小冉了,扭頭看了一眼,按住胖子的肩膀:“師兄別理這種混混,這畢竟是在酒樓裏麵,我們真的傷了他,沒準還得陪他藥錢,他可能就是來騙藥錢的,這種人,賤得很。”


    易小冉還是不說話,隻是喝酒,嘿嘿地笑。


    酒樓裏正是人多的時候,易小冉一桌桌看過去,思考著逃離的路線。他的口袋裏一點錢都沒有,好在他也根本沒準備付錢。他大概想好了,決定走東側的門,因為西側靠窗坐著個精悍的年輕人,一個人坐著,一口軍隊製式的利劍放在桌上,易小冉本能地感覺到那個人不好惹。


    他轉迴頭來,看著對麵的胖子,再次緩緩綻開笑容。


    “這小子是來找死的!”那個胖子忍不住了。


    “世兄喝杯酒,息怒息怒。”那個蓄須的年輕人一邊勸胖子,一邊迴頭鄙夷地看了易小冉一眼。


    易小冉對他也笑,緩緩地舔了舔牙齒。


    蓄須的年輕人覺得心頭一股火往上衝,臉色一變,按住腰間劍柄。胖子終於沒人勸他了,一壓朋友的肩膀自己站了起來,“你們喝酒,等等我。”


    他冷冷地看著易小冉,步步逼近,雙臂裏麵蓄滿力量,想忽然把這小子舉起來,用力摜在地上,死不得,也要碎掉幾根骨頭。


    易小冉笑吟吟地看他。


    “小子……”胖子從喉嚨裏擠出聲音來。


    易小冉忽然起身,前撲,直撞上胖子的胸口。胖子說一聲“來得好”,雙臂正要發動,忽然感覺到肩上一痛,仿佛被烙鐵烙中了。他愣了一下,慘叫出聲。易小冉慢慢地從胖子的肩胛骨裏,把短刀拔了出來,他故意拔得很慢,讓刀身擦著胖子的傷口,十倍百倍地痛。


    “世兄!”幾個世家子弟驚得一起拔出武器,踢開桌子,大吼著撲向易小冉。


    易小冉一腳踢開胖子,轉身想要逃走。可他迎麵被什麽東西砸中,眼前一黑倒地。那是給他添酒的夥計正站在他背後,急起來一托盤砸了出去。易小冉的刀術有個致命的弱點,就是他隻會致命的刀術,隻會一擊必殺,而且隻能麵對一個對手。他從未被訓練分神對付兩個敵人。胖子的幾個朋友追上了他,最先的那個揮刀想砍,猶豫了一下,一刀柄砸在易小冉的側臉,易小冉的嘴裏頓時湧出一股血的甜腥味,另一個人踩住了他的手腕,用刀背斬下去,易小冉覺得自己的手筋像斷了似的,不由得鬆手丟掉了刀。幾個人圍上來猛踩易小冉的臉,踢他的腰間和胯間,那股狠勁是恨不得把他踩成一團血肉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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