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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53:使者


    “當然了,林奈格大人。”那灰發男子答應道:“皇帝陛下總是樂於見到安斐格國王的私人代表。可惜的是,陛下剛剛才安歇;不過我可以在今天下去找個時間,讓你與陛下見個麵——最遲不超過明天早上。”


    “這事兒等不得,墨林。”林奈格說道:“我們得馬上跟皇帝見個麵;你還是把他叫醒吧!”


    墨林大人顯得很驚訝。“這事情不會那麽急吧?”墨林輕輕駁道。


    “恐怕就有這麽急。”林奈格說道。


    墨林一邊一一審視眾人,一邊噘著嘴沉思。


    “我這個人你是知道的,墨林,若非要事,我絕不會輕出此言。”林奈格說道。


    墨林歎了一口氣。“我相信你的,林奈格。好罷,請隨我來。您的士兵請在這兒等著。”


    林奈格對他的護衛比了一下手勢,然後眾人便跟著墨林大人穿過寬廣的庭院,踏上了一條環繞著屋舍而建的遊廊。


    “陛下近來如何?”林奈格在眾人沿著有遮蔭的遊廊走上前去的時候問道。


    “陛下健康依舊。”墨林答道:“不過最近他的脾氣越來越差;這也難怪,波倫家族的人大批大批地辭去要職,返迴波倫城。”


    “在目前的情勢之下,這個做法似乎最為明智。”林奈格說道:“我在想,這次王位繼承,莫非會引起相當數字的傷亡。”


    “也許吧。”墨林應和道:“但是陛下仍難免有些喪氣,因為他自己的族人竟棄他而去。”墨林在一道大理石拱門之前停了下來;這門前站的那兩名挺立不動的軍團兵,胸前的護甲都描金繪銀的。“煩請各位把兵器留在這裏。陛下對這些東西很是敏感——我想這道理各位了解的。”墨林說道。


    “當然了。”林奈格說著,便把長衫下的寬刃劍解下來,靠在牆上。


    眾人也跟著林奈格的榜樣做了,而墨林看到滑溜從身上三個不同的地方,各掏出一把匕首的時候,眼睛裏閃著驚訝——大開眼界——內侍大臣的手指比著密語。


    ——有備無患——滑溜輕描淡寫地解釋道。


    墨林大人微微地笑了一下,然後領著眾人走進拱門,進入花園裏。花園裏的草地修剪地整整齊齊,間歇點綴著流水淙淙的噴泉;玫瑰花從經過精心剪枝,看來樹齡甚老的果樹正冒出新芽,幾乎已經準備好在春暖之際迸出一樹的花朵;麻雀群則為了樹枝上的築巢地點而啾啾吵嚷不已。嘉瑞安和其他人隨著墨林,沿著蜿蜒的大理石走道,往花園中心而去。


    特奈隼皇帝朗波倫十三世,是個小個兒的老者;他頭上禿得厲害,身穿金色的長衫。葡萄藤已開始抽芽,朗波倫歪在藤架下的大椅子裏,正在喂著一支停在椅子扶手上的金絲雀吃種子。那皇帝有著像鳥般小而彎的鼻子,那明亮的眼裏,則透著深究質問的眼神。“我說過我不要人來打擾的,墨林。”原本逗著金絲雀的皇帝抬起頭來,以不耐的口氣說道。


    “千萬個抱歉,陛下。”墨林大人一邊解釋著,一邊深深地鞠了個躬。“林奈格大人,吉魯克王國大使,希望向陛下稟報一件至為重要之事;林奈格大人讓我相信,這件事情一點兒都不能等。”


    皇帝以銳利的眼光看著林奈格;他的眼神狡詐,幾乎可說是惡意。“看得出來,你的胡子已經開始長出來了,林奈格。”


    林奈格的臉慢慢地紅了起來。“我早該想到,陛下應該已得知我個人小小的不幸事件。”


    “賀奈城發生的大小事情,我通通都知道,林奈格大人。”皇帝斷然地說道。“雖然我的親戚們紛紛像老鼠逃離失火的房子一般地逃走,但是我身邊還有幾個信心堅強的人。你是怎麽了,竟去招惹嘉渥奈女人?我本以為你們愛隆人瞧不起安古拉克人的。”


    林奈格怪聲怪調地咳了一聲,然後很快地看了寶姨一眼。“這是鬧著玩兒的,陛下。”林奈格說道:“我本想羞辱嘉渥奈大使——何況他太太又是個標致的美人兒。我怎想到她會在床下暗藏了一把剪刀呢!”


    “你知道吧,她把你的胡子擺在一個小金盒裏。”那皇帝笑道:“然後向她所有的朋友現寶。”


    “那個女人真是邪惡啊!”


    “這些人是誰?”那皇帝一邊問著,一邊揚起指頭,指著站在草地上,略比林奈格大使後縮一步的眾人。


    “我堂兄弟巴瑞克和幾個朋友。”林奈格說道:“其實是他們需要跟陛下見上一麵。”


    “崔翰封邑伯爵?”那皇帝問道:“您到賀奈城來做什麽?”


    “隻是路過,陛下。”巴瑞克說著便鞠了個躬。


    朗波倫以銳利的眼光逐一打量每一個人,看來他是初次見到大家。“而這位應該是德斯尼亞的凱達王子。”朗波倫說道:“上迴他離開賀奈城的時候,走得很匆忙;我記得當時他是在巡迴馬戲班子裏走鋼索賣藝,然後他就那麽一跳,搶在警察趕來之前跑掉了。”


    滑溜也客氣地鞠了個躬。


    “還有愛力佳的希塔。”那皇帝繼續說道:“也就是想要支手將索爾摩戈國的人口大舉消減下來的那個人。”


    希塔微微首致意。


    “墨林。”那皇帝尖刻地質問道:“你怎麽讓一群愛隆人進來了?我不喜歡愛隆人。”


    “這事至關重要,陛下。”墨林惶恐地答道。


    “還有一個亞藍人?”那皇帝一邊說著,一邊看著曼杜拉侖。“說得確實一點,應該是佛閔波人。”朗波倫的眼睛眯了起來:“從我聽過的描述看來,他不是別人,正是曼杜城男爵本人。”


    曼杜拉侖的行禮既優雅且繁複。“陛下眼光實在銳利,竟無須提示,就能看出我們的身分。”


    “但並不是你們每一個人我都認得出來。”那皇帝說道:“我就認不得那個年輕人,到底是仙達人,還是曆瓦人?”


    嘉瑞安的心砰砰跳。巴瑞克曾經跟他說過,嘉瑞安是哪裏人雖看不出來,但最像是曆瓦人,不過這段偶然際遇下的評語,早因為接下來發生的許多事情而被嘉瑞安遺忘了;現在這位似乎有股奇怪能力,能夠看透事物真相的特奈隼皇帝,又說他是曆瓦人。嘉瑞安很快地朝寶姨瞄了一眼,但是她好像把整個心思都用來審視玫瑰花從裏的花苞了。


    “這位仙達人是杜倪克。”老狼大爺說道:“他是個鐵匠,在仙達力亞,人們把有學問的匠人,看成是近乎貴族一般的人物。那年輕人是我孫子,名叫嘉瑞安。”


    那皇帝抬眼看著老人。“感覺上,我似乎應該認出你來;你有一股——”朗波倫停下來沉思。


    此時停在椅子扶手上的那支金絲雀,突然開始放聲歌唱;金絲雀躍入空中,直接朝寶姨飛去。寶姨伸出手指,那金絲雀便停上去,然後側著頭,忘我地歌唱,好像牠小小的心滿溢著仰慕似的。寶姨正色地聽著那金絲雀的歌唱;她穿了一件深藍色、綴滿了繁複蕾絲的衣裙,外麵套著貂皮鬥篷。


    “那是我的金絲雀,你在幹什麽?”


    “傾聽。”寶姨說道。


    “你是怎麽讓牠唱起歌來的?這幾個月來,我一直在想辦法誘牠唱歌。”


    “你沒正經把它當一迴事。”


    “這女人是誰?”皇帝問道。


    “我女兒,寶佳娜。”老狼大爺說道:“她對鳥兒的感知特別敏銳。”


    那皇帝突然大笑,笑聲裏帶著毫不隱諱的猜忌與懷疑。“噢,別了吧!你該不會指望我相信這一套吧?”


    老狼神色嚴肅地看著朗波倫。“你真的確定你不認識我麽,朗波倫?”老狼溫和地問道;老狼穿著林奈格借他的淡綠色長衫,看來很像特奈隼人——不過像歸像,卻又不怎麽真切。


    “你們裝扮得很高明。”那皇帝說道:“你看來像你那個角色,她看來也像她那個角色,不過我又不是小孩子。我早在很久很久以前,就把那些神仙故事給丟掉了。”


    “真可惜。我敢說,從彼時起,你的人生就變得有點空洞。”老狼環顧周遭修剪整齊的花園,以及園裏的眾侍仆、噴泉,和隱身在花床各處站崗的皇帝貼身衛兵。“即使有一這一切,朗波倫,沒有驚奇的人生,仍是貧乏且走味的。”老狼的聲音有一點悲傷。“我想,你像是放棄了太多東西了。”


    “墨林。”朗波倫斷然吩咐道:“去把劄力爾找來。我們馬上就把這事給講個清楚。”


    “我可以把我的金絲雀要迴來了嗎?”朗波倫帶著愁容對寶姨問道。


    “當然。”寶姨穿過草地,往大椅子而去,她走得很慢,以免驚擾到正唱得起勁的小鳥兒。


    “有時侯我會想,不曉得它們的歌裏,都唱了些什麽?”朗波倫說道。


    “現在它正在跟我訴說它學會飛那一天的故事。”寶姨說道:“學會飛翔,對鳥兒來說可是一件大事。”寶姨伸出手,於是那金絲雀便跳到朗波倫的手指上,嘴裏仍不斷地唱著歌,明亮的眼睛則直盯著朗波倫的臉龐。


    “講得真有詩意。”那小個兒老人笑了起來,眼光眺望著陽光下閃閃發光的噴泉池。“但我恐怕沒時間玩這個了。現在全國上下都在屏息等我咽氣;他們似乎以為,我能夠為特奈隼國做的最偉大的事情,就是現在立刻死去,而且有的人還千辛萬苦地想助我一臂之力;光是上個星期,我們就在宮裏抓到四名刺客。而波倫人,我自己家族的人,,則棄我而去,害我差點不夠人手來管理皇宮,更不夠人手來治理帝國。啊,劄力爾來了。”


    一個眉毛稀疏、穿著繡有神秘圖案的紅長衫的削瘦男子,快步穿過草地,然後深深地向國王鞠了個躬。“您差人找我嗎,陛下?”


    “我聽說這位女子是法師寶佳娜。”那皇帝說道:“而那老人則是貝佳瑞斯。劄力爾,你好好地看一看,他們是否真為其人。”


    “貝佳瑞斯與寶佳娜?”那眉毛稀疏的男子嘲弄道。“您一定不是認真的吧,陛下!那是神話故事裏的人物,世上是沒有這種人的。”


    “你看吧!”那皇帝對寶姨說道:“根本就沒有你這個人;這可是權威中的權威說的。劄力爾本身是會魔法的,你知道吧!”


    “真的嗎?”


    “他是頂尖的一流巫師。”皇帝對寶姨說道:“當然了,他的把戲靠的就是手巧,因為法術雲雲的畢竟隻是個噱頭而已,不過他倒很討我歡心——而且他把他那一套看得很認真。你可以進行了,劄力爾,不過你可別像往常那樣弄出很臭的味道。”


    “根本不必,陛下。”劄力爾直截了當地說道:“如果他們真的是哪門子的法師的話,我是馬上就會認出來的。我們有特別的溝通方式,您是知道的。”


    寶姨看著那個巫師,一邊眉毛揚了起來。“我想你應該要看清楚一點。”寶姨勸道:“有時侯難免會看漏了。”然後她做了個幾乎看不出來的手勢,而嘉瑞安也好像聽到微弱的風吹聲。


    那巫師眼睛發直,瞪著眼前的空氣,接著他的眼睛開始突出來,臉則變得像死人一樣蒼白;然後他突然跪下去,趴在地上,仿佛腳被人切斷了似的。“原諒我,寶佳娜女士!”劄力爾粗嘎地叫道。


    “這一招應該是要讓我看了印象深刻的。”那皇帝說道:“不過我以前就看過心智被他人政府的事情,何況劄力爾的心智本來就不怎麽強。”


    “你愈說愈走調了,朗波倫。”寶姨不耐煩地說道。


    “你應該要相信她的,你知道吧!”那支金絲雀以尖聲的細小聲調說道:“我一下子就認出她來了——當然了,我們的感知力,比你們這些在地上爬的東西還強——你們為什麽要在地上爬?我敢說,隻要你肯試一下,你一定也飛得起來。還有,我希望你不要再吃那麽多大蒜了——你口臭得很嚴重呢!”


    “噓,好了。”寶姨溫和地對那金絲雀說道:“你可以迴頭再跟他說這個。”


    那皇帝抖得很厲害,而且他望著那金絲雀的眼神非常害怕,好像那鳥兒是條蛇似的。


    “我們何不假裝我們都相信,寶佳娜和我就是我們自稱的那兩個人物呢?”老狼提議道:“我們可以花一整天的時間,說服你相信我們的身分,不過我們實在沒有那麽多時間。我有話跟你說,而且這些事情非常重要——無論我到底是誰。”


    “我想,這我可以接受。”郎波倫答道,他仍在發抖,並瞪著現在已經緘口不語的金絲雀。


    老狼大爺把兩手背到背後,眺望著一群在附近的樹上爭吵不已的麻雀。“去年初秋。”老狼開始說道:“叛道逆賊力達,偷偷潛進了曆瓦王大殿,偷走了雅杜聖石。”


    “他什麽?”朗波倫追問道,並一下子坐直了。“怎麽偷的?”


    “這還不曉得。”老狼答道:“也許我可以在抓到他之後,跟他問個清楚。不過,我敢說你知道這件事情的嚴重性。”


    “這是當然。”那皇帝說道。


    “愛隆人和仙達力亞人正悄悄地準備打仗,”老狼對皇帝說道。


    “打仗?”皇帝以震驚的語氣問道:“跟誰打仗?”


    “當然是跟安古拉克人。”


    “力達跟安古拉克人有什麽關係?說不定是力達自己想要聖石,不是嗎?”


    “你這人的確沒那麽簡單。”寶姨評道。


    “你忘形了,女士。”朗波倫嚴厲地說道。“現在力達在哪裏?”


    “他大約在兩個星期之前路過賀奈城。”老狼答道:“如果我沒能把他擋住,而讓他跨過邊界,溜進了安古拉克人的國度裏,那麽愛隆人就會揮軍前進了。”


    “你問得真是愚蠢!”


    “對不起,少爺——”


    “沒事,小子。”傑生笑得更加燦爛。“我猜你已找到了答案。”


    傑生停了停,微眯的綠眼睛看起來又像一隻貓了。“老費爾蘭多不能活一輩子,我打算接替他的位置,可接替從來都不是自動的。他之所以當選,是因為他弄了隻外星鳥迴去。我也需要這類東西,向七人委員會證明,我比當時的他還要強。現在明白了吧,小子?”


    奎恩點點頭。他不敢說自己喜歡這件事,但當傑生講起科萬大廈和控製著大廈的“七人委員會”時,他聽得津津有味。那兒的成員在殘酷地競爭;那兒有賄賂、敲詐和背叛;有啟示者和聖族人正掀起戰爭欲摧垮太陽帝國;還有謊言、特務和暗殺。


    一切的一切他都聞所未聞。他聽得又專心又羨慕,什麽時候他才能像傑生那樣無所畏懼?這時,駕駛室的無線電話瘋狂地響了起來。傑生迴頭去接電話。奎恩聽見卡本在話筒裏大喊大叫的聲音。


    他沒聽清卡本在說什麽,卻聽見了傑生明譏暗諷的迴答。


    “關於外星鳥嗎,船長?你要是害怕那破船上有外星鳥,我們將它趕跑就是了;你要是不怕,我們就給你帶隻迴來當寵物。”


    話筒裏卡本的聲音更加尖厲了。


    “為我擔心?不必了吧,我好著呢。”


    信號斷了,但傑生仍坐在駕駛室裏。獨自麵對著那台小引擎,奎恩心上又泛起了不安的想法。除了那點迷人的微笑,他實在說不上喜歡傑生什麽地方。好好想來,傑生也並不是個值得信賴的人。


    供應飛船不日即將啟程,到時傑生肯定隨船而去。盡管不經意中他曾答應過給自己弄太陽標記,但奎恩相信,傑生會把他忘得一幹二淨,而自己則還要留下來承受慘重代價:克雷會十分傷心,即使喬莫,也會為“他的孩子”感到失望。他開始感到很不舒服了。


    “她在那兒!”傑生把他從沉思中喚醒。“快停船,咱們去看看”


    他們已經飛到破船旁邊了。看上去它比他想像的還要小,而且殘破不全,隻剩下一個光禿禿的金屬空殼。多數船架已經拆散,被太陽照得明晃晃的。他懷疑,自從卡福迪奧抓住那隻外星鳥以後,外星人又來光顧過這艘破船。


    “這兒不會有怪物的。”傑生把照相機對準船艙。“他們沒有藏身之處。”


    “我們有太空燈,少爺。”奎恩提醒他。“隻有一盞,在內務箱裏。”


    “我隻要照片。”


    奎恩看著他照相,看著船身慢慢旋轉,看著太陽照射到每個陰暗的角落。沒有外星人,隻有爛鐵破銅。外星人也許會來把他們需要的東西取走,但取完之後他們會返迴光圈,讓克雷尋不著蹤影,使他想建立一個人類更美好的未來的夢想無法實現。


    “小子!”傑生忽然叫起來,他的聲音在狹窄的飛船裏聽起來十分空洞。“我看見板上的信號說氧氣不足了。咱們快迴去!快開動發動機——越快越好!”他們呆得太久了。他隻好猛推推力表。紅色警告燈不停地閃著,他不得不將推力表拉迴到1/2g.“加快,小子!”傑生一個勁兒地催促。“再快點!否則我們就沒有空氣唿吸了!”


    這一次他推得過猛,盡管不停迴拉,但主磁鐵還是熱得發燙。


    終於他可以透過舷窗看見簡諾特了,從一個昏暗的灰點逐漸膨脹成一個灰色的小雪球。但它膨脹得非常緩慢,他還沒來得及伸手去抓時,主磁鐵爆炸了。


    一股熱煙遮住了他的眼睛。他手裏拖著人工滅火器,跌跌撞撞地衝到外艙透一口氣,卻聽見傑生把空氣箱撞得咚咚直響。


    他什麽也看不見,但聽得見發電機的轟鳴聲。傑生那拖長的音調隨之傳來。


    “真不想拋下你,小子,不過這架救急船不適合你,我坐倒正合適。再說,我也得快點趕迴去,否則靳賽一走,我就要被扔在你們這臭烘烘的冰盒裏了。


    “委屈你了,小子……”


    他話音剛落,閥門嘣地關上了。


    魯恩桑和西陽根是紐林人,姐妹倆都是研究語言學的。她們的妹妹金基妮自願到光圈邊緣守護伏米倫觀測站,警惕黑色伴侶的入侵。


    事業剛剛開始,她們就來到恆星觀察台研究救迴的那幾位行星人。在艾爾德裏她們也是初來乍到,所以對這些拚命反抗的原始人產生了同情。她倆希望能幫助填平與他們的文化鴻溝。


    然而,他們進步極其緩慢,魯恩桑逐漸失去了信心。另外,她姐姐現在負責這些行星人,她也受膩了姐姐的管轄,於是她請主任給自己重新安排工作。


    “那些家夥簡直笨死啦。”她告訴主任。“我用最自然的方式去接近他們,可那些囚犯一個個嚇得直發抖,而且也毫無合作精神。


    住在小光圈內緣的那些家夥倒是想與我們交談,他們不斷發出些幼稚的信號,主任你說,我們該不該迴答?”


    “你們這些紐林人。”他權威的口氣讓他閃出平和的綠光。“你們還得學學艾爾德的處世原則,那就是,耐心、謹慎、平和。上麵已經警告,我們任何時候都不能泄露我們的身份和住址。”


    “謹慎?!”她急得雙翅發紅。“我認為你們謹慎過頭了。他們的信號就在大張旗鼓地宣揚他們在光圈上的存在。毫無疑問,他們是想與我們結成朋友。”


    “也許是在給我們設下圈套,想為丟失的船隻報仇吧?”


    “不去聯係,我們永遠無法知道他們要幹什麽。”


    “你們紐林人總愛草率行事。”’“因為人生短暫啊。”


    “短暫得沒時間思考了嗎?”主任責備她時,眼睛直閃藍光。


    “這些人是否適合艾爾德,我們還沒有掌握很有說服力的證據。也許他們是些血腥的暴徒,濫用科技,連他們自己也控製不住。”


    “我寧願冒那個風險。”


    “如果你想冒險——”主任閃爍青藍色光打量著她。“也許你願意去完成一項偵察任務。”


    她挺直翅膀,等著下文。


    “我們一直沒有征請自願者,”他告訴她。“因為這項任務危險得嚇人。我們已經失去了一位偵察兵。一位願意冒險去研究行星人飛船的年輕工程師——”


    “魁克史密斯。”她心頭掠過悲傷的陰影。“我們的老朋友,我們一塊研究行星人的技術。”


    “說起來真慘。”他那雙大眼睛閃了閃。“我們不曾一次要帶他離開那艘飛船,他總說不急,後來我們發現大批行星人趕來,卻沒有時間派小艇了。他肯定被俘虜了。我擔心他以後的日子不好過啊。”


    主任沒有繼續講下去。


    “沒關係。”她說。“我會努力做得更好。”


    “你們紐林人讓我捉摸不透。”她看見主任閃過一絲高興的眼神。“因為有了這種性格,你們的運氣也許真的會好一些。”


    “你想說,我們是原始人性格?”


    “我們崇拜的那種原始人性格。”他聳聳肩,臉上閃過的尊敬之色讓她驚詫不已。“第一,你們樂意冒險,第二,身體上你們能夠承受那些能將我們殺死的輻射、引力和大氣。”


    她問還有什麽指示。


    “靠得越近越好。如果有可能,偵察一下行星人用以發射並控製他們那些破飛船的設備。”


    說完,他閉上眼睛。


    “再次警告你,這項工作極端危險。”


    “為了開闊眼界,”她告訴他,“冒再大的危險也值得!”


    生命刹是一種特效藥物,太空遇險時可使人進入休眠狀態。它可以降低體溫,減緩新陳代謝進程,減少人對氧氣、水、食物的需求。副作用很多,有時能致人死命。存活與否取決於年齡、身體狀況、組織物質、藥物治療以及昏迷持續的時間。在個別情況下,昏迷一年之久還能活下來。


    奎恩在灼熱的濃煙裏拚命大口吸氣,燙傷的手四處亂摸。他扯下滾燙的主磁鐵,掛上備用繞線磁鐵。測試之後,電流有了,但超荷燈又閃了起來。顯微晶體管阻礙了電流。他隻好迴拉推力器,一下、兩下,直到推力器微弱得讓他感覺不到。他跌跌撞撞地衝進駕駛室,眨巴著被淚水蒙住的眼睛,在控製屏上找到了一個模糊的灰點——那準是簡諾特。他無法看清具體數字,但他知道距離還遠,推力器太弱,而空氣又太汙濁。他亂摸亂按,終於將那個遙遠的灰點納入到了飛行目標。之後他摸進內務艙,尋找生命刹——悠悠醒來時,他已經躺在光圈站醫院的塑料帳篷裏。他胳膊有如針紮,腦袋咚咚直響,眼睛也痛得厲害。他昏睡,醒來,又昏睡,後來他聞到一股刺鼻的星霧味道,這才發現克雷坐在自己身邊。


    “該死的笨蛋!”他喉嚨仍在作痛。“我是個傻瓜,我偷用了小飛船。對不起,克雷,真對不起——”


    “別說話。”克雷聳聳肩,看上去並不十分生氣。“你能活著迴來,我們高興還來不及。你朋友傑生告訴我們,你已經死了。”


    “怎麽會——”他疼得連唿吸都很困難。“怎麽會——”


    “放鬆點,孩子,”克雷笑著說,“不要講話,我知道你現在的感受,把你從船裏弄下來時我就知道,我也曾用過生命刹呢。不過,恩吉爾護士說,你很快就會沒事的。”


    他等著下文,心裏隱約輕鬆了些。


    “傑生沒有管你。”克雷告訴他。“他一個人乘坐救急船轉來,正好趕上啟程迴去的飛船。他吹得簡直神乎其神,說他目睹了一個躲在破船裏麵的外星人,說外星人的激光照到你們的小飛船後,他才發現,說破船都給燒毀了。


    “他還說,那外星人把你殺死了。”


    他閉著眼睛,仿佛看見傑生毫無表情的笑臉,聽見他懶洋洋居高臨下的音調。


    “委屈你了,小子。”


    “他永遠都那麽狡猾!”克雷鬆開捏緊的拳頭,吸了一口星霧。


    “可我們隻得聽他講。他說他想救你,後來帶著耀眼激光的外星人爬出了破船;他說他加足推力器馬力,躲在飛船的背後,這才得以脫身——”


    “胡說八道——”他忍不住輕聲說了一句。“根本沒有外星人——”


    “科萬人從不說謊。”克雷的聲音裏明顯帶著譏諷。“但我們的望遠鏡沒有得到任何激光戰鬥的信息,小飛船沒有任何激光的痕跡,你身上也沒有。此時此地,我們都知道他在撒謊,但迴到太陽那邊,有誰知道呢?”


    他痛苦地呻吟著,問敏迪.茲恩的情況。


    “走啦,和家人一起走了。我到泊位給他們送行時,聽見敏迪問傑生出了什麽事,當傑生告訴她你已經死了,她大哭起來。”


    克雷聳聳肩,斜眼看著他。


    “認命吧,這是我們家鄉的口頭禪。命運不好哇,孩子。我一直看著你和敏迪,猜得出你對她的感情,但你最好把她忘掉。她長得越來越可人,可她不屬於你。”也許,她屬於傑生?這個想法令他痛苦不堪。不用說相對傑生而言,她太小了——然而,傑生會這樣想麽?無論如何,在飛往太陽那邊的漫長旅途中,她周圍都是些像傑生那樣的太陽族,他們會令她癡迷,就像他自己一樣。


    他知道,他應該將一切忘掉。可是當克雷離開後,他在迷迷糊糊中等著恩吉爾來護理他時,他想起有一天,她第一次告訴他,她必須和父母一起迴家。


    那時,克雷已經為他和敏迪做了兩對翅膀,他們倆在體育館寬闊的空間裏一起飛翔。簡諾特引力很小,他們自由自在地飛來飛去,玩得開心極了。忽然他看見敏迪臉色不對,就問她怎麽迴事。


    她裝出高興的樣子把原因告訴了他。


    “媽媽答應我,當我們迴——迴家以後,她要送給我一件重要的生日禮物。”她聲音微微顫抖。他見她咬緊嘴唇,她一傷心就咬嘴唇。“那就是,我自己的太陽標記!”


    “我希望你留下來……”


    當然她還太小,不可能一個人留下來。除此之外,她又說她父母希望她有機會發展。而光圈站的男孩無論在文化方麵、事業方麵或其它任何方麵都沒有機會發展,這是她母親講的。


    他們頂著微寒直往上飛,兩個人在上麵飄浮很久。她的臉龐和頭發散發出一種奇特的花香。當他詢問時,她大笑起來,說自己偷用了母親一瓶昂貴的野木香水,因為她想讓他聞著清香。香味很快消失在刺鼻的塑料、氨氣之中。體育館向來很冷,因為它為整個光圈站冷卻空氣。他們叉手飄飛,隻偶爾騰出手來拍拍翅膀,談起了過去一起度過的美好時光。


    “我們見麵那天,”他故意逗她。“你說過,你不喜歡我。”


    “噢,奎恩,如果我真的——”


    她想笑,卻顫抖著哭出聲來。奎恩把她拉進懷中,他們接吻了。她信誓旦旦說長大以後她一定再迴來;他則輕言細語,說隻要可能,他將追隨她到太陽那邊。如今躺在氧氣篷裏,他仿佛看見她還在自己懷裏,那麽溫暖,那麽有力,那麽美妙,仿佛聞到那野木清香夾雜在氨氣裏麵,仿佛嚐到他們鹹鹹的眼淚。


    綿綿思緒之中,他擔心自己再也見不著她了。隻有傑生.科萬幫他,他才能踏上前往太陽那邊的路途。迷糊中他努力不去想自己匆匆忙忙犯下的錯誤,但傑生卻不停地走進他的夢中,他拿著誘人的太陽標記,仿佛拿著一塊閃亮的金幣,給了他,但馬上又搶迴去。


    恩吉爾護士不斷往他血液中注入消毒藥劑,慢慢將生命刹逼出體外。不久,他頭腦清醒了,也能從床上坐起來了,於是她攙扶他下地走路。克雷也過來給他打氣。卡本來調查情況時,還在擔心破船上真的擠滿了外星人。


    “狗娘養的!”當最後確信從來就沒有什麽怪物時,這位胖子船長毫不掩飾他對傑生的厭惡。“他現在滾迴家,對巨頭撒謊去了。”


    “難道你不能和太陽那邊通話,告訴他們真相?”


    “那又有什麽用?”卡本聳聳肩。“巨頭寵愛兒子,他才不要真相呢。”


    終於出院了。奎恩一方麵想忘記對傑生的痛恨,一方麵想擺脫屈辱的陰影,於是他迴到教室聽課,到發動機房和喬莫一起值班。


    克雷有時間也讓他去圓頂觀察台教他使用發動機。探測燈仍在工作著。


    “輸入茲恩的聯絡碼,”克雷道,“發出交談的邀請。”


    奎恩聽得直皺眉頭。


    “那些家夥有能耐抓住斯比卡號,而且很好奇地把它拆開,我們知道他們就在附近。他們收到了我們的信號,也讀懂了,但就是不給迴音。”


    “害怕我們?”


    “有可能。”克雷聳聳肩。“他們一定已經猜到我們對那個外星鳥的所作所為。也許——”他伸手去拿星霧。“誰知道他們是什麽?誰知道他們怎樣看待我們?也許按他們的時空觀念,他們可以花上一百年甚至一千年來觀察我們。”


    阿爾德巴倫又來了,帶給克雷一封信。他讀完之後,盯著星霧狠看了一會,再把信讀了一遍。然後,他目光嚴峻地把信遞給奎恩:“你母親寫的。”


    她寫道,她和奧拉夫仍然在科萬實驗室上班。奧拉夫埋頭搞他的超導體研究,而她自己研究完外星鳥之後,現在教些課程,同時開始了一項新的研究,那就是太陽人和地球人之間日漸顯現的基因差異。


    “從傑生.科萬那兒聽到奎恩的死訊,”她寫道,“我萬分痛苦。”


    讀到這裏,奎恩內心一陣發冷。“把他一個人拋在那麽遙遠的地方,我一直都心有不安。我常希望,無論如何我得想辦法讓他來太陽這邊。”


    他雙手顫抖,憤怒的淚水奪眶而出,沾濕了信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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