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國良從小就熱愛尊敬老師,對學校有很深的感情。上了中學之後,發現情況不是這樣,特別到了高中畢業這一年,更覺得老師已經流俗,失去師道,甚至缺乏同情心和道德正義感,心中的偶像倒塌。其實也不是老師突然變“壞”,沒有世外桃源,老師也是社會一員。以前幼稚,現在逐漸成熟,看到了社會的本質。

    下鄉之後,每年打新穀,有玉米、紅薯就挑一些迴來給家人嚐,就再沒有什麽理想,寄給老師寄給學校的了。

    高中畢業下鄉插隊到農村後,韓國良給班主任寫了一封信,那時他很“憤青”,不夠深刻,他問班主任:作為老師為什麽不能以學習成績評價學生;而以政治表現或家庭成份來對學生進行分類,一些去插隊當農民,一些招工進廠。他說從此不相信老師,老師不值得尊敬。

    他這是說氣話,這些社會現象社會問題,老師能迴答能解決嗎?或許老師也有很多疑惑呢!

    學校很早就宣傳,讓學生領會下鄉插隊,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是如何偉大和光榮。另類學生列入下鄉名單,戴大紅花,大會歡送。而大家,包括父母家長都想盼望做的工人,都沒有這些光榮,沒有紅花。整個意識形態,宣傳機器那時就造假,這與後來社會假藥、假酒、假食品、假文憑、假官員,無處不假,無所不假,誠信嚴重缺失很有關係。

    一位同學,縣委書記的女兒。是否走火入魔,想光榮一迴,或者真想經受一番艱苦奮鬥,如孟子講天降大任,今後更好接革命的班,寫了決心書,要求下鄉插隊。那時真成了一個好榜樣,大會上發言,學校要求同學向她學習。真到了歡送下鄉那一天,她卻失蹤了,不久,她悄悄進了一家工廠。

    現在迴想起來,劉少奇打倒之後,紅衛兵的曆史使命已經結束。上山下鄉運動,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隻不過是一個借口,國家經濟發展不起來,解決不了龐大人口就業問題。政府把這個難題給農民,讓當地政治地位很高卻沒有經濟地位的農民默默承受負擔。

    下鄉前幾天,學校革委會劉主任找了韓國良。兩個人站在辦公室前麵那棵柏樹影裏,七月的太陽把眼前一排冬青曬得蔫蔫的。劉主任說:

    “有個事情跟你商量一下。這次我們知青下鄉,學校盡量安排離縣城較近,各方麵條件較好的生產隊。這次你們去喬頭、地覃啊都是比較好的。”

    分配的方案已經公布,韓國良三個同學,二男二女分在喬頭歐村生產隊。

    “昨天,龍山大隊老黨支書找我,”劉主任接著說,“要求我給他們派兩個優秀的同學進去。那個地方偏僻一些,交通、文化都比較落後,他一定要我們支持。我們初步研究了一下,想讓你和黃小瑩兩個同學去。我看你們兩個不錯,學習好,又是文藝骨幹,可以把山區農村文化宣傳活動搞上來。看你意見怎麽樣?高支書人不錯。是我們縣裏學習毛著的積極分子,待人很和氣的,就是原來跟你在一個班的高奇文的爸。你們兩個要是同意我們就這樣安排下去。”

    畢業了,準備一起下鄉插隊了,男女同學突然象消除隔閡不再羞羞答答。雖然不分在一個大隊,韓國良和黃小瑩這幾天也說話了。原來相處不是很難啊。幾個女同學現在坐在學校圍牆外路邊大榕樹下。第二天黃小瑩對他說,她們在那裏哭成一堆,喊天快點嗬,打雷下來把榕樹劈倒算了,把她們埋起來好了。韓國良想,有這麽嚴重嗎?下鄉就比死亡可怕嗎?當時他對劉主任說:

    “我不願意去龍山。”

    不是害怕更艱苦的環境條件。農村就是那個樣子,五十步笑百步,好也好不到哪裏,差也差不了很多。人家老支書點名要人,還有愛惜之意。若是第一次宣布這樣分配時,他決無怨言。韓國良表示不願意,不順從,隻想說明態度:自己是一個有尊嚴的人。剛開始宣布分配方案,他是招工進廠的人選去體檢了。(注意,下鄉不用體檢)並且體檢合格,但沒有說明理由被無故劃掉。

    對劉主任,他沒有意見,劉主任也一直欣賞他。那次“小將上講台。”由韓國良給班上同學上了一堂數學課,邱老師說劉主任很支持這次試驗。那堂課講橢圓方程,他結合了“東方紅”衛星軌道講解,就算是業務結合了政治。學校把這件事當著教學改革的一個成果。韓國良做經驗介紹,有全縣三所中學師生來聽報告。那個學期,韓國良還在班裏辦的牆報上寫過一篇文章:“論革命隊伍中的團結問題。”當時班裏同學之間出了一點小矛盾。有人指責是農村同學與城鎮同學形成兩個小團體的問題,把矛盾擴大化,他寫文章批駁。劉主任來看到了,他跟周圍同學稱讚說:隻有過去老高中生才能寫出這種水平。

    並且,在劉主任提到黃小瑩——“小鼓眼”的時候,韓國良又想起依稀往事。這事太難堪,永遠忘不掉,現在“小鼓眼”已是一個漂亮姑娘。是學校毛澤東思想宣傳隊舞蹈隊員,經常集中排練下鄉下廠礦演出,不用上課。讓人很羨慕。

    她身材苗條,瓜子臉不肥不瘦。一雙大眼睛左顧右盼,嫵媚動人。一幫宣傳隊同學在學校很另類,勾起多少男同學的心事。大家私下議論女同學,少不了說她的。你看哪!眼睛笑眯眯象一把飛刀,長辮子飄起來水蛇腰,屁股走過去一顛一顛搖。

    這麽多年過去,她會記住那一天那一件事嗎?黃小瑩性格活潑開朗,不會那樣多愁善感。那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即使說到想起,也不過一場兒時遊戲,如此而已,有什麽問題呢?

    “這個人怎麽樣?”金文奇與黃小瑩同在一個班,學習好是班上文體委員。他突然主動找韓國良玩,交流借書看,還以為是惺惺相惜,原來他對黃小瑩早有意思,“你們兩家住得近,你應當更了解她。”不好意思迴答對她了解不多,他隨金文奇走過她家門口,那一次沒有“偶爾”遇上她。韓國良說:

    “你寫一封信吧,那樣講得清楚一些。有什麽需要幫忙,講一聲。要是有什麽不好意思,我可以幫你出麵。”

    韓國良是這麽奇怪的人,讓他去對他喜歡的女人說:我愛你。他不敢。要是讓他替人去對一個女人說:某某很愛你。托我交給你什麽東西。他敢。

    同學們中間悄悄傳開,說金文奇追了黃小瑩。畢業之後,金文奇進工廠,黃小瑩下鄉插隊。兩人漸行漸遠,金文奇入了黨,被保送讀大學。迴家結婚,新娘是另外一個同學。1998年,同學聚會談起往事。大家追問金文奇,當初如何追求黃小瑩,他說沒有那迴事,還說沒有?信都寫了,黃小瑩去水電站演出,你追去看,都被發現了。鬧起那麽大的新聞,還說沒有?黃小瑩對此不置可否,最終沒有答案。

    黃小瑩與班上一個男同學下鄉在另一個大隊。其它村是四個人,分下來就剩兩個人。男女同在一個生產小隊。是學校領導決定的,理由是可以互相照顧。

    “花開堪摘直須摘,莫待無花空折枝”,道理簡單,還是這位男同學最先理解李白詩意。很快兩個人戀愛了,在那些寂寞煩惱的日子裏,兩個成熟的青年,需要血肉之軀互相摩擦拚射出火花,在漆黑的夜晚照亮他們憂傷的心靈。

    據說,他們在屋裏“好”的時候,被村裏貧下中農發現了。報告大隊,再報告了公社、縣委知青辦公室,等待處置。幸好那時報紙公布了毛主席迴複李慶林的來信,知青的政治和經濟待遇改善了一些。這些可大可小的問題,最後不了了之。倒是地方不大,引來許多風言風語,背後指手劃腳,一定讓她感到孤獨無助吧。由一個姑娘變成一個女人。應當有所收獲也應當有所付出吧?沒有機會接觸,韓國良不能了解這個女人的心緒。

    最先偷吃愛情禁果的人最終不能結合在一起。不斷有緋聞,說黃小瑩今天跟了誰明天跟了誰。韓國良想,在女同學中,黃小瑩最自由率性,拿得起放得下。這與她性格有關?還是她很早明白男女之間就該如此。就象一層窗戶紙,這男女關係一經捅破就再沒有什麽秘密可言了。就不必為它擔擾為它煩惱為它痛苦。應當去愛去享受,如魚在水,隨心所欲。

    要是當初答應去龍山,就是他和黃小瑩在一個村莊,一個小隊,或者就是一間屋。韓國良想,會發生什麽故事呢?這個問題在心裏的庫存就象每月每年都要盤點一樣,總會引起他過目。如果……則……,因為……所以……,當而且僅當……他象計算數學問題一樣思考答案。徒勞無益,因為人生畢竟不是數學。有些問題可以無數次重複計算獲得答案。而人身不能有假若,人生中的美好,就是因為,也且因為它一去不會複返。

    自己脾氣倔強,自尊心經常作祟作怪。處事不夠冷靜,不會權衡利弊得失再作處斷。所以總是在人生某些關鍵的時刻,生命線走上岔道。

    同學聚會在“桂圓酒家”吃飯。酒家是吳大弟開的,既來為同學捧場,又有打折優惠。喝完酒,吃了飯,金文奇說失賠不能與大家多聊,他現在當了縣長,自然很忙。剛才是以下鄉插隊和招工進廠的同學劃線分邊猜碼,大戰之後醉了幾人伏在沙發上睡了。卡啦ok沒人唱,迪克牛仔就在那裏憂傷嚎叫:有多少愛可以重來,有多少人值得等待……

    黃小瑩剛和女同學說話,看到韓國良一個人聽歌就坐了過來。現在她在南寧手扶拖拉機廠上班,做會計。這個廠也快倒閉,她正在辦內退,她老公還有能耐,自己辦了公司,兩個兒女,全家衣食無憂。

    “韓國良,”黃小瑩笑著說,“你這個人眼角太高,我家跟你家住得這麽近,同吃一口井的水,經常去挑水碰到的,肩膀就要碰對肩膀了,你都不招唿一聲!”

    不想到她說出這句話,這大概也是她思想中很久的庫存了。的確是這麽迴事。長長窄窄的挑水井巷,對麵走過來,挑空桶一方必須避讓才能通行。井台上用長竹篙串上桶繩伸下七、八米深水井提水。遇到鄰居熟人,打一聲招唿,拿桶來,順便一起提了,懶得你再掏桶。碰上冤家對頭,才一聲不哼,解了桶繩,把竹篙插進井眼上,挑起水就走,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挑井水喝井水。

    經常挑水碰到一起,竹篙用完也不主動遞過去,兩個人雖然不在一個班,一起長大,在一個學校也是同學呀!見麵不說一句話。

    眼角高嗎?!韓國良眼角高嗎?!對麵容姣好,笑容可掬、青春靚麗、聰明能幹的黃小瑩也看不起嗎?!那簡直是笑話,那韓國良就算是白癡、糊塗蟲。

    韓國良從鏡子裏端祥自己的麵容,這個人白皙秀氣,也算是有氣質。隻是表情太憂鬱,一副苦大仇深的樣子,不理解的人就會認為他高傲,不近人情。有一次終於聽到一位同事說:你給人的印象是很傲氣,看不起人。天啊!真是太冤枉了。然而他內心的善良誠實,也同樣在臉上被人看到,能夠容易被人理解和接受。不少人也當麵說:你是個好人。

    好人,老實人——蠢人?

    也許,他那種清高傲氣早就讓黃小瑩惱怒。這個責問今天姍姍來遲,依然溫暖在心裏,韓國良隻說了:

    “你太漂亮,我不敢跟你說話。我擔心我會愛上你,怕你拒絕,那就麻煩了。所以我就一直控製自己。”

    “算了吧,韓國良。”黃小瑩笑了起來,“你哪會愛上我們這種人?劉鳳平,你過來。你聽韓國良也會講假話騙人了。”

    對麵的劉鳳平說:“我哪裏曉得你們兩個嘀咕什麽。”

    “我真的不講假話。”韓國良笑了。他又在心裏默想,雖然是脫口說出的話,但卻不是是假話,不是!真的不是。隻因為它也是姍姍來遲,是真或是假的都沒有了意義。 “你看我什麽時候說過假話了?你想想看,當時多少同學喜歡你,追你,我哪裏敢去湊這個熱鬧?”

    “你學油嘴滑舌了。”

    四十多歲的女人,身體保養得很好,還是那個苗條樣子,略為胖了一點,如此更給她增添了一分氣韻秀色。在女同學中,韓國良想,黃小瑩應該算是最不平凡的一個人,她活得瀟灑開放。(也包括性觀念的開放),敢恨敢愛,不枉為人。想當年,追求她,和她有過親密關係的幾位先生,竟然都出在一個不太大的圈子內,韓國良對他們各自都非常熟悉。

    任何女人,都需要愛情和婚姻。而她與別人不同,就是她僅是把愛情當作愛情,把婚姻當作婚姻,不會把愛情和婚姻當作自己的鎖鏈、頭箍。她的靈魂和身體象天空自由的飛鳥,不羈的個性,需要一個強有力的男人來駕馭。這種男人不容易找到,所以她也煩惱的。

    這個晚上半是真情半是酒意,黃小瑩無端挑起話頭,牽動了韓國良悠遠的心思。他想由於大妹這個壞女人,使他童年受人恥笑,長大一直沒有正眼看過黃小瑩,甚至跟女人說話都臉紅。但是要是說大妹壞也不盡言,要是在讀高中,就是下鄉那個時候出現大妹不就是好了嗎?總之,大妹出現太早。影響了他的一生……但是……韓國良的心突然顫動一下,一把劍在眼前劈下似的驚醒:劉主任不是曾經想做一迴大妹做過的事的嗎?

    “黃小瑩,我問你一個事情。你還記得學校當初想把我們兩個放到龍山插隊嗎?”

    “我沒記得有這一件事。”迴答很幹脆。

    “劉主任找我講的,龍山大隊高支書來學校要人,他們認為我們兩個人去最合適。”

    “不懂,這件事我不懂呀,劉主任沒有找我。”

    韓國良很失望,有一點表錯情的尷尬。而且這件事放在心裏很久,這個表情表錯很久了。出乎預料,黃小瑩一點不知道,劉主任沒有對她講過。前置條件不存在,沒有如果,全部演釋都是空幻。

    夜幕降臨,城區閃耀起燈火。站在酒樓的窗前眺望西門橋頭前麵一道堤壩,看得見河麵上浮起的霓紅。想當年,夏日午後,從小學校園圍牆翻出來,走過糧食局的後院,把書包和褲子衣服堆在柳樹下,一個眯子紮進水裏,那時水很清,看得見遊魚。把分幣、李子果拋進河裏爭搶,越過平靜陽光明亮的水麵,孩子們的唿喊,依然迴蕩在這個孤獨中年人的耳膜裏。

    現在西門河已經萎縮成了一個池塘。在夜色中,不是因為那風送來一陣陣的臭味,你真要被那一片光彩陸離的景色所迷惑。

    走到小學校門口的岔道,黃小瑩說:

    “韓國良,你今晚住哪裏,迴不迴你家老屋?”

    “不迴去了。我住在我弟那裏。”韓國良說,“你呢?到哪裏去?”

    “我迴老房子,跟我哥嫂一起。”

    “那我送你一段,不用坐三馬車了,慢慢走吧。”韓國良說,“我看你家老房子現在升高了蠻好的。”

    “好什麽?太窄了,起三層差不頂到榕樹了,所以隻能給我哥一個人住。我弟就在外麵另起新房。”

    “你在南寧住單位?”

    “住我老公家啊——大大一座樓房。他是獨仔,兩個姐嫁出去,也蠻好過的,不來跟我們分房子的。”

    “聽說你老公現在做很大生意?”

    “我不懂,他做什麽我不管他,他也管不了我。反正他拿錢迴來養娃仔就得了,我在家自己玩我自己的。喂,我學會打麻將了啵。嘿嘿,不是你那樣啊,我們不賭錢,一分錢也不賭。”

    兩個人沿著街邊樹影一路走迴去。碰上熟人又會停下兩步,互致問候。韓國良想,街坊鄰居兩個同學,多少年第一次走得這麽近。他站住,微笑著說道:

    “黃小瑩,我們迴家拿桶去挑一迴水吧!”

    “哈哈哈……”

    黃小瑩突然昂頭大笑,笑聲都要把頭上的樹葉搖下來了。“你呀——”她笑著用手指著韓國良,她已經領會了他的意思,又說:“你不知道那口水井幹了嗎?井巷早就封起來了,胡媽家還想把房子蓋過來。”

    你看,真是的,我們都幾乎成為曆史了。

    “那就算了,我就馬上迴答高支書,不派人去了。”

    這麽一句話就改變了兩個人的命運。真是奇怪,人們相信命運與生俱來,前世淵源,不可更改。其實人生中每時每刻都有機會改變命運,除非你不願意,不去把握這種機會。或者說,命運是自己寫的。劉主任最後對他說:

    “韓國良,你要振作起來,不要怕,就去鍛煉幾年嘛。爭取做出一些成績,相信將來會有前途的,下農村艱苦一些,也很快會適應的。不用擔心,有什麽困難農民會看得到,會關心會幫助的。人家也是做父母的人哪。”

    一句“人家也是做父母的人”讓韓國良感動。在學校幾年,不管私下還是在公共場合,劉主任講的全是官腔,大道理。隻有臨別一句贈言,讓韓國良記住一輩子。

    汽車起動,離開了廣場,離開了眼前熟悉的一切——街道樓房,小巷裏破敗的房屋,高大遮天的榕樹、田野小河池塘。告別了!父母親,別了親戚朋友們。再見了!母校,再見了!那片綠綠蔥蔥的相思林,再見了!我的學生時代!

    象嬰兒脫離母體,我們脫離了自己的家,脫離了一切。昨天我們從戶口本——維係我們和家庭關係的臍帶——除名,今天就要開始做一個異鄉人。汽車加速,縣城輪廓以及它的影子在淚眼裏消失了,陀螺嶺消失了,鳳凰山消失了。

    讓人蠻傷感的,遠方,有一個地方,有一個村莊(我們僅僅知道一個地名其他一無所知)將是我們永久的家。今天晚上我們就要那個地方燒火做飯鋪床睡覺,真是不可思議。情境變化太突然,雖然插隊的地方離家不遠,二十裏地,不是生離死別人的心頭還是有一點淡淡的悲哀。

    同方向四個村莊的16名插青和幾個護送的同學,在這輛解放牌卡車的車廂上坐著或站著。司機把汽車開得飛快,路邊兩行高大桉樹樹葉“嘩嘩”撲倒翻騰著,從車頭刮來狂風讓人睜不開眼睛,把人的頭發拉直,指向家鄉。韓國良把臉轉過來,扶著車廂欄杆,正好看到路邊村莊邊一株紅石榴一晃而過,才記得把自己胸前掛在扣子上的小紙花取下來,扔到路上。車上同學看見也不約而同把小紅花取下來,象丟掉什麽不潔之物憤憤地摔出車外。有人大聲開罵:操你媽!劉名貴!邱矮子!大家馬上跟著罵,罵過之後,全車人哈哈大笑。

    這時候,劉主任和邱老師,還有那些來送別的同學在家裏休息,準備吃早飯了。上午九點鍾扛東西到廣場電影院大門口集中的時候,韓國良以為會有一個隆重的歡送會。他腦海裏總是不能忘掉小學畢業準備參加升學考那年,他們兩班一百名學生和中學差不多人數的學生,在汽車站夾道歡送五位中學畢業生的情景。汽車站門口還有一架很大的固定斜梯,讓客車停靠行李上下頂蓬用的。領導就站在第二級樓梯上向大家講話。喧天的鑼鼓聲在講話間隙停頓之後,又歡天喜地響了起來。太陽光曝射下來,一個個少先隊員紅撲撲小臉流著汗珠。每一次出外集體活動,大家都非常高興。過路客車很久不到,大家才偃旗息鼓自由活動,老師交待不要跑離太遠。彩旗就豎靠在那架行李梯邊上。

    二年級時就來一位女同學逗人喜愛。章立明有一個晚上約他出外守候跟蹤這個女同學,“見她出來沒有人的時候,我們就衝上去抱她,”章立明說,“說好啵,兩個人都一齊上去抱的波。”她家就住在汽車站附近,那時還是很荒涼的一片,他們就並排坐在路邊這架行李梯上,觀察等待她的出現。這是做壞事,那一夜,韓國良感覺心髒在胸口狂跳變得很大。真傻!怎麽這樣聽章立明的話呢?要是那晚上真的那位同學(她很早隨家遷走,忘掉姓名了)出現,他敢跟章立明衝上去嗎?不敢,他也算同案犯。後來兩人溜進食品廠。在烘烤爐口,章立明很熟練地打開爐口鐵門,伸手向陰陰的火苗裏搜索,抓出兩個烤得半熟的餅子來吃。

    沒有歡送大會,來了一部解放牌大卡車。大家裝好行李,邱老師安排兩位學生把一朵象蘭球大的紅花掛在司機駕駛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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