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家都喜歡韓風,因為是長孫,第三代第一人。母親提到他就流眼淚,說她的孫仔可憐,叫韓國良複婚。在母親麵前,韓國良強忍住眼淚,他何嚐不想念兒子。

    這一點父親一直都不能理解,怎麽可以丟下兒子。他以前被母親吵得焦頭爛額身心疲憊,也想到離了算了。最後到法院,他還是堅持不離。擔心幾個仔女分開失散,沒有家被人欺負。韓國良離婚之後,父親還去看孫子。去柳州進貨,從宜山拐上金城江。在路上買幾個梨子或者一把枇杷,提著一條扁擔,沒進家門就走了。因為那時孫子還在保育院。門衛後來告訴韓國良:你爸想你仔多了,走這麽遠的路,這個老頭子一臉汗沒歇下來沒喝一口水,說急著去趕車。

    父親最後一次見到韓風是在一九九六春節……也是他在這個人世度過的最後一個春節。大年初一給孫子們發封包,爺爺對韓風說:好好讀書,爭取考上大學,工作以後了討老婆,請酒我幫你出錢。

    “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那年父親八十歲,他孫子十一歲。他還想著為孫子成家立業出力,所以他還要去工作。父親當然不知道海德格爾說的:人一生下來即是“向死存在。”生命的每一時刻,即是走向死亡的時刻。難道他也不知道自己不會長命百歲,總有一天會死的嗎?

    韓國良明顯感覺父親年老身體衰了,死神已經在這張布滿皺紋、苦難的臉上抹下蒼白的陰影。前兩年上下車子提動五十斤籮筐麻袋不吃力,現在看推著車子迴家步履蹣跚,氣喘籲籲的。行動也慢,開始反應遲鈍,連講話也不很字正腔圓了。

    他一個人住在老屋,媽媽跟著五弟到單位宿舍住,幾個弟弟也有自己的房子和宿舍。父親把家幾乎弄成了一間雜貨倉庫。花生、綠豆、黃豆、粉絲、辣椒……裝滿各種籮筐、麻袋、紙箱,還有油膩的油桶,從堂屋、過道一直排到後麵房間。這個房間沒人住,因為老鼠多,他還買了一個“電貓”來裝。腳下麵布滿了電線。真讓人感到心酸。四十多年過去了,在父愛的羽翼下磕磕絆絆走來,自己都成了父親,但他想過父親嗎?想過對父親給予什麽迴報?甚至對他有多少了解呢?這一切讓韓國良多麽慚愧嗬!三十晚吃過年飯之後,弟弟和弟媳們都出門了,煤爐邊隻有父親和韓國良。他第一次有一個的念頭,渴望走近父親,了解父親,請他講自己的人生經曆。

    “我還不到一歲,我爸,就是你公就死了。”父親就是以這種態度——不帶感情,沒有喜怒哀樂。也許祖父去世年代久遠,也許整個人被生活作弄情感麻木;也許生活本該如此,沒有所謂的幸福和痛苦。——開始講述自己的人生。 “你公有手藝,會做裁縫。人長得好看,所以你奶家那時算是有錢人家,才肯嫁女給你公這個窮人。這座房子還是當時陪嫁過來的。”

    韓國良突然想起少年時,他把樓頂翻出來那個式樣奇特的銅熨鬥賣給收購站,原來是祖父的遺物。

    “你奶那個人很能幹很要強的。”

    奶奶的全部迴憶僅是唯一一張照片,她坐在一張大竹椅上,象輪椅上的諸葛亮那樣。右手拿著一把鵝毛扇,腳穿繡花鞋,身上穿著一件黑色長大褂。臉無笑容,雙目耿耿,有一種堅忍不拔的神情。長臉長耳朵,前庭突出開闊。差不多禿頂似的。左手無名指戴玉指環,右手無名指戴著金戒子,手掌麵上指關節突出,明顯看出是長期過度勞動操作而變形的。

    “一個寡婦婆,帶四仔女,靠擺小攤賣針頭絲線養活全家。圩日子擺攤,空日子挑擔走村,沒有一天歇過。”

    “我聽二伯講過,奶奶挑擔子迴來,進家就把賣得的錢從籮筐裏倒在堂屋裏,你們還很小幾兄弟就圍上來幫她數錢。”

    那年二伯還沒有去世,他退休迴到老家。韓國良想起他在堂屋迴憶自己的童年,眼裏含著淚花,臉上強作微笑懷著無限深情說自己的母親的情景。

    韓國良沒有見過奶奶,在他還沒出世之前她就去世了。年老生病,烤了一盆火在床邊,被子掉到火裏,把奶奶燒死了。

    “你二伯是很聰明的人,讀得書。家裏沒有錢,沒有辦法讀大學。”父親說,“大伯分家後,我十二歲就出去跑生意了。幫人家挑擔子送貨。跑柳州、跑三防。”

    從那一年開始,正是上初中念書的年齡吧,父親就開始一生——肩挑小販的生涯。就此,年複一年,月複一月,日複一日不停勞動工作。如同一根彈簧不需要能量輸入,靠著壓彎自己的腰杆就可以輸出動力。

    每一次迴家,街坊見人都稱讚父親。丁寶源說:你爸是全縣的勞動模範,自己不舍得吃不舍得穿,做活路來任何一個年輕人都比不上。從來沒見過這樣勤勞的人,去年大年初三下了雪,我在樓上睡覺還想,今天他老人家挨困出不了門了。誰知道還沒天亮,你家大門就響了,跟著就聽到他腳步“嚓嚓”的走了。這種天,鬼都不出門,他去趕柳州!

    聽到這些話,使韓國良感到臉發燒。

    父親一生一無所求。一門心思都是為子女家庭奉獻。自己勞動迴來,還是自己做飯洗衣服。媳婦幫洗兩件衣服他象欠人情似的,自己的女兒從柳州迴來替他換洗被單,他都很客氣。說你遠路迴來,不要太辛苦了,我自己洗就得了。

    從小缺乏父母之愛,奶奶一生操勞,隻顧得兒女吃飽穿暖。結婚之後,也沒有得到妻子愛的溫暖。對人間一切友愛和溫情,父親從來沒有享受,當然就不習慣了。就是對於這些他象老高頭一樣關懷愛護的子女,也不期望一分索取和迴報。

    他一生太可憐太倒黴了!沒有一天舒心暢快的日子。韓國良知道父親年輕時候相貌英俊,而且很有天賦。他的毛筆、鋼筆書法,至今韓國良也趕不上。當初不是因家境貧寒不能讀書,現在該是另一番模樣。他突然說:

    “你這一輩子活得太累了,你離婚吧,和我媽離婚脫離關係算了!”

    說出這句話,韓國良內心有如獲重釋之感。這個念頭在心裏已經積壓很久,作為兒女,這種話如何講得出口呢?這麽多年,善良的父親沒有一天舒心日子,讓他內心愧疚。現在弟弟妹妹都成家立業,父親應該不再有什麽擔心。實際上他和母親夫妻關係早就名存實亡,八十歲離婚也沒有什麽實際意義。韓國良隻想讓父親討迴一點精神安慰,找迴一個做人的尊嚴啊,做一個男人說一聲:不。

    “現在不講這些了。”父親笑著說,“從你還小就一直鬧了,那次在法庭不是想到你幾兄弟還小可憐,離婚對娃仔是很醜的事,我早就同意離了。你講她惡不惡?!笑話不笑話?!這間屋是我老祖留下來的。她要把我趕走……”

    父親與在母親結婚之前,曾經有兩次婚姻,離走兩個老婆這是吵架時母親講出來的。她一鬧出來,父親就不再答腔。一個人就結了三次婚,講起來多麽讓人難堪,韓國良不知道怎麽一迴事。小孩子又不便到處打聽,心裏就一直存有疑團。

    後房樓上有一床發黃結硬的棉胎,看來有很久年頭了。韓國良有一次要想拿來用,母親看了喝止他。她的話含含糊糊,好像是說這床棉胎不潔,有個什麽女人墊過,不沾它的穢氣。孩子們床上寧可鋪幹草,那床棉胎丟在樓上橫梁,讓老鼠做窩,沾滿了灰塵、黑色的蛛網。兩個黃圈斑是貓或鼠的尿漬。

    “講你以前討了兩個老婆,離過兩次婚?”

    的確,韓國良想不明白,父親窮人家,他又是那麽誠實憨厚怕老婆的人,舊社會那種年代竟然離過兩次婚。

    “那是沒有辦法的事,那種情況我現在跟你講。頭一個,我是討西門朱家的。她現在還在,可能講起來你都見過認得的。前幾年就在市場口擺小攤賣紅絨絲線的,有兩個人,那個肥的就是她。”

    想起來的確有點印象,那個婦人整潔幹淨,戴一頂包頭帽。慈眉善眼,很有一點富貴態。在圩亭當中,用兩張小長凳架幾塊木板,賣針線、絨線、手工織品之類。小時候逛圩走過她的攤子邊,她的眼神似乎奇怪。現在韓國良聽了父親一說,終於明白她關注自己有點理由。

    “進門來一年沒有生養,那沒有辦法,就給一封休書讓她迴家。後來,她改吃素,一直都沒有再嫁人了。”

    “咚咚唱,咚咚唱。”這時街外邊響起了鑼鼓的聲音。舞龍和舞獅的隊伍,吃過年飯之後,就開始走街過巷。給沉寂的夜色帶來節日的喜慶。過年了!給一年辛苦操勞的人們帶來問候和歡樂。過年了,把一年的疲憊、艱難、辛酸和種種煩惱一齊放下,人們又準備開始新的一年,懷著一種虔誠對新的一年寄以更多的期望、盼望和希望。

    地爐剛剛添過的濕煤球開始慢慢燃燒,從燃燒的縫隙裏竄起蘭色的火苗,象蛇嘴裏吐出的信子。這時爐火烤白饃最合適,父親很愛吃鬥糍粑,韓國良從堂屋桌子上拿來兩個白饃用煤鉗架在爐口上,讓它慢慢烘烤。

    “後來麻姑婆給我講了住在城門角的傳蘭。我們從小就認得,我跟她跟她哥那時總是在一起跑生意的。”父親似乎很願意談到他的第二次婚姻,他說沒結婚前就和傳蘭一路跑三防、融水、宜山、柳州,給大商鋪挑擔子送貨。從這邊挑香順木耳、筍幹、黃豆各種土產出去,外麵挑鹽、挑布匹等日用品雜貨進來。“結婚以後,兩個人還是一起跑生意,我跟她,合得來。”

    現在從父親臉上的笑容可以看到他對那個名叫傳蘭的女人——他的第二個妻子——多少年過後,仍然懷有一種深情的眷念。

    結婚一年多吧(多麽短暫),應當是父親人生最幸福的日子。那些美好的時光,如今都消失到哪裏去了呢?他一個人守著這間老屋,進進出出忙前忙後,煮飯吃了,洗臉上床睡覺的時候,有沒有突然碰上什麽物件,觸擊思想的閘門,讓時光倒流,浮現出舊日夫妻相愛,琴瑟和諧那一刻呢?

    韓國良覺得一點欣慰漫上心頭:父親也有過快樂的青春時光;有過女人和愛情;有過儀表堂堂體力充沛生龍活虎時候。他說,我那時一百五十斤擔子不用歇肩。韓國良想像得到在山路健步如飛時,在山間小路蔭濕外他會停下來等候同伴女人,他們在山坳樹下歇息,用手掌包起泉水喝。在途中借宿人家堂屋柴火中煮一鍋飯,拿出自己帶的醬菜就食。在山間星鬥月光裏消除了一天的勞累。

    那首歌不是唱:不論天長地久,隻要曾經擁有嗎?短短一年多時光,夠讓父親記住一輩子了。

    “前幾年我跑柳州進貨還經常在市場碰對她。兩個人還去粉攤一起打粉吃。她嫁到柳州養了三個仔女。”父親談論著那個曾經屬於自己的女人,臉上笑容燦爛,他說:“現在肥得很了,她講去醫院開刀割肚子油,你講好不好笑,有這種事。她以前瘦瘦的一個人。嫁到柳州不久就胖了這幾年恐怕是身體不好少出門吧,我不亂碰對她了。”

    香味誘人,爐麵上被烤得金黃的白饃糍粑,象空氣球吹氣似的膨脹起來。“好了,爸爸,可以吃了。”韓國良把白饃移到煤爐邊緣,氣泡息下了。他說:

    “你們這麽好,還是離婚了?”

    同時,他心裏掠過一個奇怪的念頭,他希望父親幸福,當然就不要離婚,不離婚,媽媽就不能嫁來。當然就不會有這樣的自己啦,半個別樣的自己不知會再出現,這是一個非常荒謬的事情,隨機事件,“自己”會被安排到哪一個角落,哪一戶人家呢?

    “唉,這個事情也還是怪傳蘭。她多手,偷了老娘子一匹布。”父親說著伸直雙手向爐口取暖,煤爐光越過手指映在被皺紋割裂的臉麵上,眯成一線的小眼睛閃著一點亮光。“結婚後我們就跟老娘子分開過,我們窮,分家也沒有什麽東西。你奶就住在前麵這個小樓上,她有什麽東西心裏有數的。傳蘭拿那匹布也沒跟我講。你奶那個人很厲害的,家教嚴啊——她懂得了馬上把傳蘭趕出門。那時我們都有個女了,七個月大還吃奶的,跟你大伯爺家素芬姐一樣大。你奶就留這個孫女下來,滾她出門。”

    韓國良突然知道自己還有一個同父異母從小就遭受磨難的姐姐,心中泛起一陣漣漪,有一種馬上想了解這個姐姐馬上想見道這個姐姐的不願望。原來這麽多年,自己心裏就渴望有一位哥哥或姐姐來傾訴、依靠。

    “我那時就想你奶正在氣頭上,傳蘭迴去住一段時間,等她氣消了我就去接她迴來的。那個妹仔呢,現在講就是你那個姐了,沒有奶吃啊,整天哭鬧。我又不會帶,就病了。你大伯娘呢當時也可惡,不肯幫我喂奶,她講素芬都不能吃飽,兩個月你姐就死了……要是她活到現在也有五十二、三歲了吧。唉呀,陰差陽錯。這個樣子,嘿嘿,她媽就肯定迴不來了,路絕了嘛,後來她就嫁去柳州了。”

    說到這裏,父親微微笑著,仿佛他一輩子災難深重,那太久遠的事情帶給他的傷害,已被歲月的風霜抹平,倒是韓國良聽了這人的悲傷、生命的無可奈何,心酸起來。

    他為什麽不能偷偷帶著女兒去外婆家找媽媽?奶奶家教就這麽嚴厲,他不能說一名話?他早就這麽老實得窩囊嗎?

    父親這一生就這麽給毀了。毀在他倒黴、背時。也毀於他懦弱的性格。他太順從了,太窩囊了。或者,他命該如此。

    你放不放白糖?我拿一點來,父親說。不放白糖,這樣就好吃,韓國良說。父子倆一人一個白饃慢慢咬在嘴裏咀嚼,品味著大糯米的香甜。

    遠處“劈劈叭叭”的鞭炮聲一陣響過一陣。在鞭炮爆裂的火花和硝煙裏,大人和小孩才真正體會了過年的祥和與喜氣。韓國良覺得現在過年越來越沒有意思了,小時候,過新年真是大喜致極,風風火火,興高采烈。突然年就玩過了。剛過十五,又焦急地等待著下一個新年。以後的日子也特別走得緩慢,新年象一個遙遠而美好的夢鼓勵、滋潤著孩子們的心。隻為過年能有一套新衣服、新鞋子,有幾天可以大吃一番雞鴨魚肉,還有年糕、鬥糍粑、糖果。初一早晨早早起床不急於出門。虔誠等待父母召到堂屋講彩話,發了封包一溜煙就不見人影。“你們買炮放炮要小心哪!”大人隻能對著空蕩蕩的大街召喚。

    “爸,你現在做鬆點算了,抽空把你一些經曆寫出來。”

    雖然父親年老體衰,仍然勸阻不了他上街擺攤做生意。韓國良很無奈,他想起父親每經曆一次運動,特別是挨下放失掉工作那一年,在曬樓寫材料的情景。寫寫自己的故事不是可以很好消磨時光嗎?

    “我以前不是給你寫過了嗎?我現在講你寫也得啊。”

    “以前寫的太簡單了,你再詳細寫點嘛。”

    韓國良從來沒有見過父親看書看報。他僅上過一年小學,媽媽過門來不知聽哪個人說的:你父親講,讀什麽書?!對麵家簡明不讀書不照樣做公。不知他真是不願讀書還是家裏沒錢就幹脆說風涼話。有一點不明白,小時候父親給自己買過連環畫,但他從來不會象媽媽那樣鼓勵你讀書好將來有前途。大了看小說,每次在堂屋捧書,父親見了就急:這樣看會把眼睛看瞎的。

    見過他寫的材料,字體端莊、行筆自如,極少錯別字。現在上街賣貨,還用毛筆寫了很有顏體味的諸如“辣椒最紅豆油純,花生飽滿瓜子香。”“小本生意講誠信,價錢合理稱公平”之類打油詩掛起來作廣告。

    那一年高中畢業,韓國良本來可以招工進廠了的。後來無緣無故被拉下來,放入下鄉插隊名單裏。聽講是有人去學校揭發父親有曆史問題,為此父親給他寫了一份簡曆。是以韓國良的口氣寫的:

    我父兄三人。按國民黨反動政府統治下實行三丁抽一兵役製,我父是征兵對象,逼迫下在1937——1939年當兩年高射炮學兵。在梧州防空。39年移防柳州。受不了苦,第一次逃亡被關押10天。第二次才逃跑迴來,跟大伯跑肩挑小販。

    (1937年7月7日盧溝橋事變。蔣介石總統在廬山召見全國各屆人士,商討抗戰大計。八一三鬆滬會戰掀起全國全麵抗日。12月南京陷落。日軍大屠殺,30萬市民罹難。

    1938年台兒莊會戰,武漢會戰。1939年5月日軍轟炸重慶,第一次長沙會戰。

    國難當前,父親做了逃兵。內心沒有懺悔。直到寫材料那個年代,還更加理直氣壯,似乎要表示自己對國民黨政府的決絕和反抗。表白自己的清白。那種年代,所以有了《抓壯丁》這出玷汙曆史和良心的鬧劇。)

    不久,某深夜偽副縣長馮炳才、偽鄉長潘玉成、偽街長黃太誌帶著警兵圍我家捉拿逃兵。我父即從後門逃走躲到山上,跑到三防街找舅哥胡承謀偽區長掛空名當區警,就在三防一帶做肩挑小販。

    1940年迴家,反動政府又來征兵。我父又被抽中,其他都征走了,眼看挨不過,又跑進三防吉羊鄉,找黃宗林偽鄉長寫得一張證明,寄迴家才得免役。繼續在外跑小販。後來反動政府又嚴令征兵抓丁。沿路設卡,檢查身份證。我父親就躲在三防街幫粟吉昌老板打工做紙炮。

    1959年縣委審幹工作組兩位同誌到單位調查取證,確認我父沒有曆史問題,縣委有檔案可查。

    明治維新,日本是通過大量漢譯西籍由中國這個老師去認識西方學習西方的。這個學生較老師誠懇多了。當中國人還在為“體”、“用”無休止辯爭時,日本積極輸入西方哲學、經濟學、社會學和法學理論。日本人在歐洲考察學習國家製度、國會、議會和政府管理機構模式和運作方式。到歐洲的中國人去參觀鋼鐵廠、機器廠、紡織廠、學習技術迴來發展洋務,俾斯麥當時就預言:中日必有一戰,日本必勝中國必敗。

    甲午戰爭,中國經濟實力,軍事實力都勝過日本,最後中國戰敗。

    中國人不服輸,但還是願意拜日本為師,通過日本傳來的和譯西籍尋求真理。大批留學生來到日本取經,才有孫中山、魯迅等等這些啟蒙思想家。

    日本很快完成近代化,躋身世界列強。八年抗戰,中國實力已遠遠落後。當時僅鋼鐵產量日本年產二百多萬噸,中國才一萬多噸。陳公博原來主戰,到古北口視察戰場之後,看到戰爭場麵慘烈,中國軍隊裝備太差,不堪一擊,傷亡太重。由此情緒低落轉入“低調俱樂部”。最後身敗名裂。

    韓國良想:近代史一百年,中日之爭,中國人首先輸的是精神,不承認醜陋吧?但國人的確太自私,一盤散沙,缺少國家觀念和獻身精神。拿破侖說中國是東方沉睡的雄獅,問題是這頭沉睡的雄獅也許不願醒來。我們都說中國五千年文明史,但是成王敗冠,意識形態一直這樣灌輸:1949年以前是舊社會,三座大山一片黑暗。太陽每天都會升起,我們如何維護國家理念,如何使人民為國家犧牲而可以保持正義?!而政府僅認為參加共產黨幹,革命犧牲才是烈士,受人尊敬。國家有事,父親兄弟三人抽一人上前線本該義不容辭。卻東躲西藏還大言不慚。怪誕的是後來的政府還鼓勵逃兵做法,考察政審通過。二伯在中學教書時,因集體加入國民黨,一介書生,解放後被劃曆史反革命,曆次運動挨整不得脫身。

    全校師生步行,到宜山參加批鬥“賀霍傅謝袁”的時候,他偷偷跑到宜高找二伯。他從來不見過自己的二伯父,也不知道他住哪裏。找人打聽,“韓任明?”一個學生有點詭異地說,“我想想看,是不是那個挨鬥的,他們以前講是上數學的老師?”韓國良說:對。“他們挨關在那邊,學生飯堂後麵有一條小路過去,山腳一排矮房子。不知現在在不在,他們天天要去勞動的。”所謂關押就是集中在一起學習、勞動,不是鐐銬丟進監獄。

    “到了哥山放牛去了,”韓國良走房子前,碰上一個洗衣服的老者,這位頭發半白臉色憔悴同樣是挨鬥的老師說,“走過去,山腳問放牛的人就懂了。”

    在山腳,第一次見到了二伯。有一個人牽一頭大水牛,個子矮小,也沒有父親強健,穿一件灰色舊中山裝。估計是他,上前詢問。果然,他蒼白臉白蕩起紅暈,“你是國良嗬!”二伯笑容非常親切。他很久沒見到親人了!一年多,伯娘和堂兄堂姐不敢來看他。兩人坐在田基上,遠處一條灰色連綿的細線,是通往故鄉的大道。二伯向他打聽家鄉一些親戚故舊的消息,鼓勵他努力學習讀書。

    我父解放前一直在宜山、三防一帶做肩挑小販維持生活,三街貧下中農群眾都了解,老老實實,不做過任何壞事。

    1950年參加聯營百貨商店。1955年參加合作商店。1956年轉公私合營百貨店。6月調去東門供銷社。1959年調大福供銷社。1961年調任經理部。63年調迴合營百貨店。十多年來經過了黨的曆次運動:三反五反、反右、文化大革命、三分之一、二五運動。貧下中農代表進駐、工宣隊進駐。搞單位鬥、批改。經過摸底調查,曆史上政治上經濟上沒有犯過什麽錯誤。工作上生活上有一些缺點,受黨的教育,不斷克服缺點,發揚優點搞好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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