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年有今日,歲歲有今朝。


    年年花常豔,歲歲人長健。


    如今,月正明,花正盛,親人安在?


    苦澀彌漫心頭,墨淚握著酒杯的手僵僵的,指節根根發白,緊緊抿著唇,又取出兩隻杯子,與之間放在桌上的湊成三隻。


    她添了兩隻酒杯,蓮皇太孫亦往桌上添加兩隻白玉杯盞,兩人幾乎是在相同的時間完成,又不約而同的拿酒壇倒酒。


    茶不滿盞,酒要滿杯,六隻酒樽滿盛,清冽的佳醇幾乎要溢出邊緣。


    杯映彩光,酒也迷離。


    兩人又給自己麵前的空杯斟滿,再取桌前的酒,一盞盞潑空,一個潑向右邊,一個潑向左邊。


    一巡祭天。


    沙沙-


    酒化雨珠傾灑,滴打著小舟外的花葉。


    杯空,再滿上。


    一盞盞澆地。


    二巡祭地。


    嘩-


    酒離杯,灑落入塘。


    杯空,再斟滿。


    三巡祭先人。


    墨淚將酒一杯接一杯的潑澆於空,任它散成細雨,點點滴滴飄落。


    蓮皇太孫每潑一杯,碧衣男女便拜一拜,連拜三拜又恭恭敬敬的束手垂目而立。


    兩人潑盡三盞,陪飲一杯,再滿,再祭。


    連祭三巡,斟滿杯,默默陪伴。


    沒人吭聲。


    酒香飄溢,滿地寂繆。


    沉默中,墨淚又咽下一杯,酒入喉,苦辣從喉落於腹,酸楚從心房中鑽出,滲向四肢百骸,眼眶又禁不住發熱,溫溫熱熱的液體藏也藏不住,一滴一滴的滾落。


    啪嗒-


    眼珠滑過麵頰,幾滴沾上衣襟,幾滴滴在小玉桌麵,濺出朵朵水花。


    憂傷,絲絲縷縷,似風似霧環繞於空。


    一男一女全身緊繃。


    墨棋沒有勸,自己給自己倒酒,悶頭獨飲。


    他亦愁腸無處訴,又以何言相勸?


    無言,亦無由。


    人間最怕傷懷人。


    偏偏皆是傷懷人。


    這一角,她無聲流淚,淚流成河。


    這一角,他獨自飲酒,以酒當水。


    她悲傷滿地,化做淚;他滿腹心酸,不發一言。


    他獨飲十幾盞,她哭得雙眼模糊。


    兩人的背影,蕭蕭似秋風之木,孤零、孤單。


    悲傷,濃烈如酒。


    他的眸子微微泛紅,呢呢喃喃的叨念:“紅蓮,紅蓮……”


    寶寶,今天是你十六生辰,你在哪呢?


    墨棋痛楚的合眼。


    時如流水,一別竟已十三年。


    曾經以為不出十年必定能平定一切,如今十三年過去,隱患猶未除,是他無能,沒能拔去毒瘤,才給了他們喘氣的機會,再讓他們尋到蛛絲馬跡,招至寶寶下落不明。


    母妃,對不起……


    滿心悲愴,幾欲流淚。


    若太子父親與母妃健在,定早已掃除掉一切隱患,令蓮國安穩無憂,國無憂患,紅蓮可安居宮中,無憂無慮的成長。


    可他既沒有拔盡暗瘤,也沒能護住寶寶,讓她至今流落在外,音訊不知,就連十六歲生辰都不能返宮大慶。


    紅蓮,會不會恨他?


    是他連累太子父親母妃身死,是他累及她差點魂飛魄散,罪魁禍首是他,一切的罪該由他來承受,為何活下來的卻是他?


    “紅蓮紅蓮,哥哥好想你好想……”墨棋的心一陣陣的抽痛著,無力正坐,以手撐著玉桌,硬咽欲泣。


    俊秀青年與宮裝麗人抿著唇,凝神蓄勢,以備萬一皇太孫發生變故及時行動。


    心頭一凜,墨淚緩緩扭麵,先是眼神空茫,慢慢的眼神清明,眼淚忽然止住了,怔怔的盯著俊俏的少年發呆。


    此刻的他,俊美的容顏浮著痛苦,那種痛,不亞於她心中的痛,他隱忍不發,眼神沉寂,那痛,像積累了許久許久隻待爆發一刻。


    她盯著他,似要看穿他的靈魂。


    她的目光是那麽的熾熱,那麽的直白,墨棋想忽略都不可能,他側轉頭,沉痛的眸子望進一雙深幽的淚眼裏。


    他不知她在想什麽,她什麽也不說。


    對望良久,墨淚緩緩的撇開眼,靜靜的凝視著桌麵的酒。


    她很漾慕那個名叫紅蓮的人,不是因為高貴的公主身份,隻為她有個好哥哥,如若她的哥哥能像蓮皇太孫一樣疼她,哪怕死百次她都了無遺撼。


    她也有一個哥哥,一個大整整二十歲的哥哥,年齡相差如此殊懸,理應哥哥會寵妹妹寵得無法無天才合理,實際上,哥哥不喜歡她,從記事起,哥哥沒有抱過她,沒有哄過她,哪怕見她受欺負也視而不見,當父母相繼去世,哥哥點盡家產,連同她的那一份房產也霸占去,又將她掃地出門。


    由此可見,她與紅蓮公主是人同命不同。


    她不恨哥哥,因為是她的出生搶盡爸媽疼愛,是她的出生,曾讓他的獨生子女待遇變無,也曾因她的出生害他差點從沒能進政府部門工作。


    更重要的則是因為哥哥是爸媽的長子,跟她流著相同的血,如若手足相殘,父母在天之靈也必不會安寧。


    所以,她沒有去爭,自食其力,哪怕名滿l市,哪怕一句話可以拿迴自己的房產,甚至可以讓哥哥的前途盡毀,她也什麽都沒做,即不報複,也不聯係。


    如今,她有些慶幸,哪怕哥哥不喜歡自己,但至少當她不在,還有他幫爸媽掃墓,也不至於讓二老墳頭荒蕪。


    既使她還活著,然而,遠隔兩時空,哪怕是祭拜爸爸媽媽,大約也是安慰自己的心靈吧,畢竟時空不同。


    子欲養而親不在,是她一生最大的悲哀,現今連祭掃都無能為力,人生至此,還有何可戀?


    爸爸媽媽,淚兒好想你們,好想好想!


    墨淚的眼淚又滾出眼眶,心空空的,像被人挖走,獨留下一具*,沒有什麽感知,呆呆的望著前方的荷花荷葉出神。


    依稀間麵前浮出一張慈祥的麵孔,有一道溫柔的聲音在耳畔迴蕩:“我的心肝淚兒,生命如蓮,你一定要活出一個美麗的人生。”


    “媽媽……”她張嘴,想叫,卻一個字都沒叫出來。


    生命如蓮,那是媽媽的遺言!


    生命如蓮,美好神聖。


    媽媽啊,你的話我一直記著,當你和爸爸離開後,當被哥哥嫂嫂趕出家門後,我一直努力的活著,從一無所有到成為l市的財會精英,成為l市的形象代言人,一路步步生蓮,讓青春開出了花朵。


    那時可以堅強,可以笑著麵對一切,是因為l市是你和爸爸生活過的地方,即使你們已離開,那方土地上卻留有你們人生的足跡。


    可這片土地上沒有你們的足跡,沒有你們的氣息,淚兒縱使讓生命再綻放一次芳芬又有何意義?哪怕再次步步生蓮,又有誰來欣賞?


    何況,這個地方是如此殘酷,人命如草芥,想要活下去就要強大,要強大無可避免的要雙手沾血,若淚兒成為雙手染上無數鮮血的劊子手,你們還會要淚兒麽?


    媽媽,淚兒不想殺人,不想染血,真的不想不想……


    緩緩舉手,凝視著自己的手,墨淚淚如泉奔,這雙手,早已沾染了鮮血,若要活下去,或許將來還染上更多人的血,若要活著,是否有一天她也會成殺人不眨眼的魔?


    手,無力的垂下。


    此生,何去何從?


    或許,大醉中所選者才是真正的心的選擇。


    顫顫的,又斟酒,一杯一杯的灌。


    蓮皇太孫痛了一迴悲了一迴,傷了一迴,也默默的自斟自飲。


    酒不解愁,但一醉可解千愁。


    默守在小舟旁的一男一女,眼睜睜的看著兩人狂飲,不,那已不再是飲,分明是倒,一杯接一杯的往口中倒下去,好似那不是酒,而是水。


    如若酒不是酒,哪怕是水也會撐吧?


    可兩人一點感覺也沒有,肚子像是無底洞,一杯杯一盞盞,一壇飲盡又開一壇,小舟的空壇越積越多。


    七色之內的兩人在悶頭狂飲,外麵的人站成一根一根木頭,不走,也不闖,打定主意,守株待兔。


    負責守護的一男一女,則越來越心驚。


    約過近一個時辰,蓮皇太孫又撫琴。


    琴音如泣,聲聲震耳。


    琴音嗚咽,悲悲切切。


    阿棋,你這是何苦!


    迎風而立的花燼,黯然長歎,當年之事並非你他的錯,又何若折騰自己?他想去勸,也明白,他勸不通,能勸得通的人隻有那個人,可時機不成熟,還不到揭露身份的那一刻。


    也許有一天阿棋會怨他,但,哪怕說他自私也好,說他另有所圖也好,他還是不願過早的讓她置身於險境,蓮國,表麵太平,背地裏隱著的巨大危機,如若紅蓮公主在此刻迴歸,必將揭起濤天巨浪,也必將卷進墨家權鬥旋渦,那,並是他所願見的。


    沉吟片刻,他默默的取出一麵古樸的瑤琴,盤膝席坐,擱置膝頭,指落銀弦,劃動如飛,劃出一串串悠揚綿長的優美音符。


    琴音悠悠,入耳即將人們帶進一幅美妙的畫卷裏,那裏天空一片蔚藍,標著自由自在的朵朵白雲,大南遼闊,山巒起伏,青山綠水錦繡無邊,迎風拂麵,花香幽幽,鳥聲空靈……


    柔和的琴音舒緩有度,不急不徐,它與嗚咽之音相互消長,又在無形中化解了悲切的琴音,慢慢的帶著它走向平和。


    聆聽中的人心弦漸漸鬆馳。


    已不知飲了多少杯的墨淚,從悶頭狂飲變為淺啄慢嚐。


    幾番糾纏,幾番變化,兩種琴音合為一調,竟又迴到了曾經已被演繹數次的那首曲調,悲切,也不高亢,喜悅有感慨,感慨中有絲絲縷縷的懷念。


    “誰能與我同醉


    相知年年歲歲


    ……”


    在迴旋的曲調聲中,墨淚隨調吟歌。


    曲調太熟,縱使不願,也情難自禁。


    烈酒入喉,心懷悲切,嗓子也有些沙啞,淺唱輕吟變成深重,聽起來也更有滄桑感,也更撼人心。


    虹光之外的人,微微凝神。


    六大長老的眉毛,則越擰越緊。


    不妙,真的不妙。


    那聲音太滄桑,有一種曆經百生人生後所大徹大悟的通透,通透與徹悟本是好的,但也要因人而異,這份通透與其他人,比如第一公子等人是好事,對於那個孩子則福禍難料。


    那個孩子年齡太小,不該有那種心境,所謂剛極易折,若悟得太通徹,隻恐厭生厭修之心,一旦心生偏念,很容易一念入邪,招來無窮魔障。


    六人悄無聲息的對望一眼,心中劃過憂思,幾人也更想知道那人兒在裏麵幹什麽,看一邊正撫琴的人,他們也隱約猜到第一公子應該明白內幕,奈何礙於周圍人多嘴雜,也不方便詢問。


    因有風雲六大長老坐鎮,其他人想進去一探究竟又沒機會,走又舍不得,隻能幹巴巴的陪著等,大家倒也沒什麽怨言,連風雲長老們都等得起,他們有啥等不起的?


    等,大家齊心協力,共站一條線,無言的等。


    小舟內的兩人,一個與外麵的人相對撫琴,一個隨曲輕唱,兩兩任心飄零,直至悲傷散盡又來,心空了又痛,痛了又空,直至身心麻木。


    一陣長音,蓮皇太孫終於收音,抱著琴默默出神。


    他一停,花燼也在一聲劃弦音後收尾。


    無休止的輪迴曲子終於結束。


    璀璨的彩光下,獨留人靜立,那遠方傳來的嘩嘩流水聲分外悅耳,偶有三兩聲蟲蛙叫聲也顯得格外的動聽。


    心麻木,墨淚的眼淚也幾乎流盡,當琴音停止時,望著漠漠長夜,又自斟自飲。


    墨棋沉默一陣亦以酒解愁。


    兩人似在比拚誰更能喝,默默的舉杯狂飲,酒壇空了一隻又一隻。


    一個時辰,兩人沒停,二個時辰過去,兩人還是在喝,三個時來臨,似木頭般的兩人還在繼續。


    小舟外的一男一女一顆心揪成了團,他們究竟喝了多少酒?他兩不願去計算,怕將嚇到自己,隻能提心吊膽的無聲陪伴,等哪時誰醉倒時趕去接住,省得磕著碰著。


    可是,他們失望了,直至東方露出魚肚白,都沒有任何一個有醉意,那重複了幾百迴的動作還是那麽穩妥,那麽利索。


    如果不是親眼所見,他們絕對不相信一個人能喝下那麽多酒,並且中途不撒不吐,有時他們都想跑去問問,那酒究竟去了哪?


    星辰褪盡,東方已白。


    小舟上的紅燭已燃盡,白燭還餘小半寸。


    蓮皇太孫兩眼赤紅。


    墨淚眼眶浮腫,眼神卻清明無比,她很清醒,人沒有任何感知,頭腦比任何時候都來得清醒。


    爸爸媽媽……


    無聲呢喃著,一聲不吭的將三隻杯中的酒祭灑出。


    日為陽,夜為陰,陽陰有道,天已亮,夜祭已該收場,否則會找撓逝者的安寧。


    收拾好杯,墨淚緩緩站起,抬足即走。


    好的頭腦很清腦,卻已是頭重腳輕,每一步都好似要站穩要失足落塘,卻又總能踏在荷葉上保持住沒摔倒。


    俊秀男子與宮裝麗人看得一顆心都提到了嗓眼上。


    “那首曲,可是你所做?”看著一抹黑搖晃著飛出小舟,墨棋艱難的出聲。


    一男一女心頭一凜。


    “不是。可我知道,這世間隻有兩個人會。”身形一刹,墨淚差點撲倒,勉強站住腳。


    “還有一人是誰?”墨棋身軀刹時僵硬


    “墨淚。”緩緩迴頭,輕輕吐出兩字,又搖晃著抬步。


    沒感覺,一點感覺也沒有,抬腿,落腳都是機械似的行為,她好似一顆蘆葦,頭重腳輕根底浮,又像是隻企鵝,搖搖晃晃的走。


    轟-


    恰似晴天一道劈雷劈至頭頂,墨棋與一男一女頭腦一陣炫暈,眼前忽然一陣陣發黑,幾乎再也無法視物。


    三人神色癡呆。


    搖晃著的人影,跌跌撞撞的沒入七色中,越走越遠。


    好半晌,呆神著人猛然迴神,沒有任何遲疑,三人同時彈身飛起,一點紫色化為流星飛向遠方,在空中時又現出一張輪椅,落進椅內。


    俊秀青年,一掠追上,接住輪椅,甩手撒出一把白末,推著輪椅以最快的速度跑;宮裝麗人則收了小舟,再緊追其後。


    當三人清醒時,另一邊的一抹黑,已衝至邊緣,一頭撞出彩光。


    虹光外等候的人有瞬間失神。


    他們,無一人感知少年接近,直到他衝出光芒的那一刻才發現其氣息,而那少年步伐淩亂,東西西歪,身形似是一縷輕煙,扭來扭去。


    而他的一張小臉上淚痕斑斑,胸前衣襟濕漉漉的一片,醉熏熏的少年連走路都不穩,但一雙眸子卻清亮逼人。


    老老少少的人心頭一片愕然。


    呃……


    頭重腳輕,幾乎要穩不住身形的墨淚,眸子一瞥掃視一眼,沒有在任何人身上停留,那一眼,漫不經心,隨意至極。


    “小小……”最後,視線停在一張嬌俏的小臉上,臉上浮出一抹輕淡的笑容。


    那笑容輕若浮雲,飄渺得幾乎虛無。


    人影浮動,數道人影向她擁去。


    “越越,越越……”月小小眼中什麽也看不見,僅隻有那一抹似風中殘荷一樣的黑影,一個飛步飛出,迎向前去。


    任老與花燼幾乎在一晃間卻掠至,兩人不約而同的伸手想去接住搖晃的小身子,然而,那搖曵的一抹黑,竟以一個十分習鑽的角度避開兩雙手,撲向一抹水藍。


    任老、花燼接了個空,心中駭然,幾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竟能避過去了?


    嬌俏的小姑娘飛也似的衝近,張開雙臂:“越越,我在!”


    黑身一個搖晃,帶著滿身的酒氣,一頭撞進一個香氣縈繞的懷抱,兩手一抱,抱住小姑娘的腰,墨淚將頭擱在小丫頭的肩上,吃吃吃的笑:“小小,小小……”


    呢呢喃喃幾聲,聲音越來越輕。


    “我在,乖,我在呢。”月小小輕手輕拍著懷中人的後背,像哄孩子一樣的哄著,才拍了幾下,發現竟傳出均勻的唿息,嘴角笑彎成月牙。


    她笑咪咪的將人打橫抱起,在眾目睽睽之下跳上白天鵝的背上,霸氣橫生的吩咐:“雪雪,我們迴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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