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坪壩民風淳樸,哪家修房造屋,婚喪嫁娶,你不用請,鄰居們自然會來幫忙。一個人的人緣好不好,就看你有事時幫忙的人多不多。談和興在大坪壩眾人眼裏,有兩點讓人喜歡,一是愛窮開心。栽秧打穀大家累得喊爹喊娘,他來兩句俏言子:老婆不要討廣東婆,屙尿就像開缺口,打屁尤如吹海螺。或者念一段日白歌:三十晚上大月亮,偷兒起來偷尿缸,聾子聽見跑得響,瞎子看到翻院牆,啞巴喊聲逮到起,嚇得偷兒心發慌,跛子跟到攆一趟,手頭拿根木棒棒,一把抓住他頭發,原來是個光和尚。要不,就扯聲巴氣地吼兩句秧歌:那十七八歲嫩冬冬的嬌連兒哩。逗得大家哈哈大笑。再一點就是肯幫忙,他懂廚藝,會辦九大碗,哪家有大凡小事,一定看得見他來幫忙的身影。因此,談和興在大坪壩人際關係不錯。與袁月書打官司,大多數大坪壩人認為袁月書有背膀,買通了縣法院,所以談和興打不贏。兩年多不斷上訪,很多人都勸他算了,他不,大家除了搖頭歎息一聲,表示同情外,也幫不上啥子忙。談和興忙著縣裏、市裏、省裏上訪,天馬行空獨來獨往,雖然他幫忙和聽他窮開心的機會少了,與大家的關係似乎漸漸疏遠和冷淡了,但大家還是記著他的,看到或聽到說他房子燒了,你扛一根樹,我拿一根竹,他舀一碗米,從物質上支持談和興;沒有東西拿的,你捏鋤頭,我提撮箕,自覺地來幫談和興清理燒過的屋子。主要勞動力外出打工去了,來幫忙的老的老小的小,但大家忙了一個下午,還是基本上把灰燼渣滓清除幹淨了,一個二個昂起灰斑鳩一樣的臉看看太陽,已經落山了。一般習慣,幫誰家的忙,誰家都要割肉打酒辦招待。這時的談和興,不要說割肉打酒,就連水都沒有一口給大家喝。大家同情談和興,紛紛向他告辭:走了,我明天再來。

    望著鄉親們為他累得汗水一身泥一身的樣子,談和興百感交集,眼含淚花,說不出話來,對大家頻頻點頭,表示謝意。

    這時,一個漢子,披著暮色,滿頭熱汗,大步流星地趕來了。

    大家一看,是竺鄉長,非常吃驚。

    談和興更是震驚!

    鄉親們好。竺可明招唿了大家一句,房前屋後看了一圈,見被清除得幹幹淨淨,竹子樹子堆了一大堆;一間房子也蓋了上草,說明談和興今晚上不會住露天壩了。他很激動,站在屋門口,聲情並茂地說:鄉親們,真的是遠親不如近鄰啊。今天老談家裏不幸失火,你們鄰裏相幫,大力扶助,讓我感動。我代表老談,也代表鄉黨委和政府,真誠地向你們表示感謝。他恭恭敬敬地向大家行了一個九十度的鞠躬禮。

    禹莽子伸手阻攔:要不得,要不得。

    梁二娘:竺鄉長,你想折我們的陽壽啊?

    談和興的眼淚水一滾就出來了。他忙背轉身,用手一把抹掉。

    竺可明的目光如一陣涼風,緩緩拂過大家臉麵:鄉親們,今下午麻煩了大家,明天還要繼續麻煩你們啊。我看了,大家送的竹子、樹子,做椽子完全夠了,主要還差一點梁和檁子,大概十四五根樹子。誰家裏有,你們支持扛來,該多少錢,先記下賬,今後我來結賬好不好?

    大家一時無語。大坪壩一來是死黃泥地,二來幹旱,根本不如何生長樹子。過一了會兒有人出點子:風洞灣張樹生是做樹子生意的,給項支書是親戚,找項支書出麵去賒,肯定能給麵子。

    竺可明點點頭:那好,我找項支書落實。還有瓦的事,有誰能幫忙?

    談和興說:磨子坳有一家磚瓦廠,我想辦法去賒。

    竺可明說:沒關係,袁主任那裏有一點錢,可以現錢去買。呃,沒有看見袁主任呢?他走了?

    禹莽子說:今下午還沒有見過他的影子。

    竺可明突然想起石嘴子談和興揪著袁月書衣領罵的情景,看來兩人有很深的隔閡,我不曉得,還安排他來負責老談的房屋重建,他也爽快地答應了下來,看來我用人不當。目送著幫忙的人漸漸走了,他掉過頭,對站在一旁的談和興說:老談,今天晚上我在你這裏住一晚上,歡不歡迎?

    談和興百感交集,搓著手四下張望。他心想竺可明來看一看要走,很礙難地想:這正是找竺鄉長單獨擺談的好機會,想挽留,這吃不成吃住不成住的樣子,咋個好意思挽留呢?沒想到竺可明主動提出要在這裏住,他一時不曉得咋個迴答:好啊,隻是——

    竺可明看出了談和興的憂慮,微笑著說:沒關係,你能吃我也能吃,你能住我也能住。

    這當然是談和興巴望的事情:隻要竺鄉長不擇嫌,我也想找你擺一擺龍門陣。

    正在這時,叫叫王扭著秧歌走來了。

    她今天一直都是雲裏霧裏的,後悔自己不該躲懶不挑水沾染上袁月書。從內心講,叫叫王瞧不起袁月書。上午袁月書送水來,她隻有驚奇,沒有感激。看到袁月書像一個餓慌了的人,圍著大白饅頭口水長流的樣子,叫叫王心裏好笑:我是隨便委身於人的賤貨嗎?大坪壩好幾個人,見毛子外出打工走了,都貓見了魚一樣跟著轉。有時候她也確實有點熬不住,想入非非的,但害怕事情暴露了毛子打她,就告誡自己:我要做一條魚缸裏裝著的魚,讓饞貓些看得到吃不到。但這也確實給名聲帶來影響,袁月書從自己家裏出來,被禹莽子擋了正著。雖然袁月書沒有沾上腥,但一個男人,從一個獨居的女人家頭鑽出來,黃泥巴落進褲襠裏,不是屎也是屎,她覺得有一點值不得。想起好朋友談和興的媳婦邱蘭蘭,她家頭失火,自己看都沒去看一眼,真的對不起邱蘭蘭。聽說談和興去跳水,她的心提到了嗓眼子上去了。幸好沒跳成,她放下心來,給談和興提去一袋米,本想幫談和興做一下午事,舒家媳婦帶口信來有急事找她。剛才迴家,聽說新來的鄉長,天都快黑了還來關心談和興的房屋修建,心細的女人,湧上心頭的第一縷意念是,這談家被火燒得一幹二淨,要是竺鄉長不走,他拿啥子招待這麽貴重的客人啊。我得去看個究竟。

    果然有一位漢子,穿著一件汗漬斑斑的背心,在同談和興說話,想必就是竺鄉長了。叫叫王也不詫生,主動喊了一聲竺鄉長。

    竺可明早看見了這位穿著粉底藍碎花連衣裙的少婦,上午在竹籠籠頭問到談和興家庭情況的時候,項樹榮說談和興有一個媳婦,到外地打工去了。難道是她聽說家裏房子燒了趕迴來了?

    這是鄰居、我媳婦的好朋友代學連。談和興介紹說。

    竺可明慶幸自己剛才沒來得及問出口,禮貌地招唿道:你好。

    叫叫王嫣然一笑,掉過頭問談和興:談大叔,我來趕夜飯,吃啥子好的喲?其實是探虛實,看談和興拿啥子招待竺可明。

    你取笑我了。談和興臉色很狼狽,叫叫王和鄉親們送得有米來,侯一良幫著挑來一挑水,菜哩,地頭的幹死了,家裏隻有沒被火燒著的半罐泡蘿卜。他聽竺鄉長要在家裏住一晚上,正愁著不曉得咋個辦,偏又遇上叫叫王哪壺不開提哪壺。他想了想,把叫叫王拉到一邊,說:你家裏有肉沒有,借一塊給我。

    叫叫王說:有。借啥子喲,我去拿一塊來就是。說著,很快迴家拿來一塊臘肉,十個雞蛋,一把血皮菜,順便在田坎上扯了一把摘耳根。來時見談和興在淘米下鍋,竺可明在燒火,忙說,你們去擺龍門陣,我來煮。

    談和興想到晚上的住宿,隻有一張架架床,是黃二娘送的,竺鄉長咋個住呢?隻有用竹子去綁一張,我和小山睡,竺鄉長睡架架床。於是,談和興說:好,你來煮嘛。

    小花汪汪汪地叫了起來。有人來了,是村支書項樹榮、村委會副主任席光輝、會計李向西。談和興把他們迎進屋,不好意思說:你看項支書,有站處無坐處。邊說邊拉過一條下午用一塊板子釘來臨時坐的所謂板凳讓坐。

    項樹榮說:沒關係。我們來給竺鄉長匯報工作。

    談和興聽他這麽說,找出準備幫助他綁竹床的竺可明,說村幹部們找你。

    項樹榮三人跟進內屋,見竺可明一手拿著一根竹子,一手舉著一個煤油燈,一問是綁床,就說,綁啥子喲綁,等一會兒竺鄉長到我家頭去住。

    竺可明說:已經給老談說好了,就住他這裏。

    席光輝說:他這裏不好住。

    竺可明迴答道:老談住得下去,我就住得下去。

    席光輝說:我家頭有一張空床,送給談和興,等一會兒我弄過來。

    項樹榮略為遲疑,打開電筒四處照了照,見隻有一張架架床,上麵放著一張舊草席,沒有蚊帳。他拉過席光輝和李向西,小聲地商量了一陣,最後定下由李向西落實兩籠蚊帳、一張席子、兩個枕頭,負責給談和興送過來。

    竺可明為村幹部們的細心和周到表示感謝。想起同項樹榮一路看旱情分手時,給項樹榮交待的一件事情,他問道:呃,項支書,我讓你們晚上開會,討論一下對修水庫的看法,沒有開?

    我們就是來給你匯報這件事的。都準備開,袁主任病了。

    竺可明沉吟道:哦,怪不得讓他負責老談家修房子都沒有來。那就改天開嘛。

    叫叫王手腳麻利,不一會兒就把飯菜弄好了,一大盤臘肉,一小碗炒血皮菜,一碗濫摘耳根,一小缽蛋湯,半碗泡蘿卜,擺在一張小方桌上。招唿竺鄉長談大叔吃飯了。

    談和興客套著邀請項支書、席主任、李會計吃飯。他們說早吃過了。竺可明玩笑道:吃過了就看我們吃嘛。項支書說你們慢慢吃,我們走了。

    席光輝、李向西辦事比較利索,竺可明、談和興剛吃過飯,就送來了床、蚊帳等東西。  竺可明協助談和興安好床掛好蚊帳,小山爬上床就要睡覺,花眉花臉一身泥沙。談和興忙看竺可明的臉,見掛著微笑,不好意思說:讓你見笑了,這就是沒得水的苦處。

    竺可明說,大坪壩是要想辦法解決水的問題才行啊,不然,幹死莊稼事小,幹死人就惱火了。

    竺鄉長、談大叔,我走了。叫叫王收拾好碗筷,見竺可明和談和興在內屋說話,不好意思進去,在堂屋門口打了一句招唿,打亮隨身帶的電筒走了。

    人最怕理解。不理解時,他有千張嘴巴爭著要向你訴說;一旦理解,滿腹心事又無從說起。此刻的談和興正是這樣。從內心深處,他已徹底消除掉了對竺可明的心靈壁壘,覺得這是一位很特別的領導,不像以往到大坪壩來的官們,來就和村社幹部攪在一起,吃吃喝喝,拉拉扯扯,群眾給他反映問題,嗯嗯啊啊裝豬叫。他鼻子酸溜溜的,真想把這兩年積壓在心中的委屈和怨恨,竹筒倒豆子一樣全部倒出來,又怕竺鄉長勞累了一天,影響他休息。

    我們擺擺龍門陣吧。竺可明說得淡淡的,坐下床邊,望著談和興。

    又是一個令談和興沒有想到的。他不好意思找竺鄉長擺,竺鄉長卻主動要找他擺。於是,他坐下床邊,說:我也想找你擺哩,隻是狗啃南瓜,一時找不到下口之處。

    竺可明單刀直入,開口就往要害處說:老談,恕我直言,你今天跳水是跳給我看的。

    談和興吃驚地抬起頭,死死地盯住竺可明:你咋個曉得?

    要是今天我不來,你肯定不會去跳。竺可明說。

    談和興對竺可明一眼洞穿他耍的小把戲感到由衷地佩服:你的眼睛毒。逢真人不說假話,我最見不得你們當官的,一來就攪在一起,我是試一試這樣做能不能打動你。能打動,說明你和我們老百姓是一條路上的人;打不動,說不定我真的就跳下河裏去了。

    竺可明微笑著說:你考驗我啊?屋裏很悶熱,他牽起背心抖了抖風後接著說,我下午就想好了今晚上到你這裏來住,一來是看房屋重建的進展,二來我剛到鄉上,聽人說你是個老上訪戶,就想今後有機會找你擺一擺,看你這個老上訪戶心中究竟有好多委屈,沒想到來大坪壩就遇上了你燒房子。好吧,今天晚上有的是時間,你就敞開心扉盡管說。

    談和興見竺可明發熱,起身找來一把扇子遞給竺可明,自己也找了一把扇子扇起來;仿佛扇開了歲月的塵埃,兩年來的種種人生際遇,從心底滾滾湧出……

    他聲音低沉地講述了袁海平打死談天一、隻被判了八年徒刑的經過;

    他情緒悲憤地講述了為了給兒子伸冤,在上訪過程中吃過的苦頭。

    聽聽這兩件事,看氣不氣得死你。談和興憤恨不已地說,上訪了這麽久,芝麻大的一點效果都沒得。去年十月,聽說市委萬書記要來鄉上檢查黨群關係,我覺得這是一個向上級反映情況的好機會,你不是檢查黨群關係嗎,現在我們群眾,對一些幹部,正有一肚皮怨氣找不到地方發。我們有三個人,都是老上訪戶,想方沒法打聽到了萬書記來的時間,地點。到了鄉上,鄉派出所焉所長,站在去鄉政府的路口上截住我們,說鄉黨委賈書記安排他給我們聯係,市委萬書記來,要找部份群眾座談對基層幹部的意見。鄉上把我們列入了征求意見對象,他昨天給我們帶來通知,收到沒有?我們說沒有。他說,幸好你們來了,不然就誤大事了。說著把我們領進鄉上一間會議室,讓我們喝茶吃花生等著。好吧,我們就耐心地等。等了半個多鍾頭,清靜風煙的,覺得不對,是不是把我們軟禁了?就問焉所長。焉所長說,書記、鄉長正忙著準備匯報材料。等了一個多鍾頭,聽見車子叫,焉所長說書記來了。沒多久,進來幾個人。鄉紀委熊書記指著一個戴著寬邊眼鏡、鼓著一個癩哈蟆肚皮的人,說這是萬書記。我很奇怪,萬書記來,鄉上的書記、鄉長咋個不陪同呢?萬書記笑眉笑樣的,他讓我們坐下,說這次來主要是聽大家對基層幹部意見的,你們有啥子意見盡管提,不戴帽子,不抓辮子,不打棍子,不秋後算帳。我們去找了幾次都沒找到的大領導,大老遠的下鄉來聽取我們的意見,心裏的氣一下就消了一大半。我講了兒子被人打死,法院枉法亂判,四處上告無門的事。萬書記在本子上勾勾劃劃的,我發言完了,他從本子上抬起頭,問我沒有啦?然後說我反映的問題很重要,他要高度重視,要找有關部門核實我兒子案子的情況。如果真的司法部門徇情枉法,他一定要嚴肅追查,認真處理。我心頭好感謝喲,認為遇到青天大老爺了。哪裏曉得,那個人是萬書記,不是市委的,是縣頭一個啥子直屬機關的;市裏的萬書記,由縣、鄉那些當官的陪著,到青龍村打了一個逛逛就走了。我們受胡弄了 ,談了半天等於一鍋白水。

    還有更氣人的事。後來我到市頭上訪,想找那位萬書記,說縣上有人冒充你,胡弄下麵老百姓;書記都敢冒充,還有啥子事情那幾爺子不敢胡來?結果門衛大門都不準進。我簡直想不通,現在的領導幹部,像防老虎一樣防備我們,你說我們有了冤屈向誰去說?今天上午我說了一句氣話,鄉裏、縣裏、市裏的幹部都是一群狗官,你不要見氣。我也知道這句話不對,是少數人在那裏亂來,一顆耗子屎,打爛一鍋湯;在氣頭上,我說話就分不清高低了。

    記得上訪萬書記那天,我正在感冒,腳酸腿軟的,站都站不穩,虛汗直冒。找萬書記不讓進大門,我就去找市紀委王書記,你們的幹部在下麵胡作非為,你們要好好管一管。紀委辦公室的同誌說王書記參加市創建省級衛生城市的會議去了。我想歇一夜,第二天去找他。身上僅有幾塊錢車費了,隻好歇街頭。十一二點鍾光景,來了一輛麵包車,停在我的麵前,喊我上去。我昏頭昏腦、迷迷糊糊的,心想這幾爺子是不是看見我晚上歇街頭冷,發善心給我找住處,懵懵懂懂地上了車。瞟了一眼,車上還有幾個人,穿得稀流爛滴,一身油塊塊,一看就是叫化子。我管不到啷多,找了一個位子坐下,頭往靠背上一耷,就雲裏霧裏了。不曉得過了好久喊下車了,我昏昏濁濁地下去,開車的司機從車窗頭伸個半個腦殼打招唿:哥兒們,通城市比兩河市好,祝你們在這裏運氣好,發洋財。一轟油門跑了。不是給我安排住宿的?我迷迷怔怔望著車屁股問。同車的一個老頭兒說我,你做夢娶婆娘,盡想好事。兩河市要創省級衛生城市,省裏要來檢查了,城管部門把我們叫去大魚大肉飽餐了一頓,就把我們裝來倒在別的城市去,這種事我遇到幾次了,你還想給你找住的,死等去嘛你。有這種事?我耳朵嗡一聲響,就昏倒在了地上。不曉得過了好久,聽見一個打雷的聲音,接著就是瓢潑大雨。我冷醒了,睜開眼睛一看,天剛蒙蒙亮,看身上,剛過的灑水車,灑了我一身水。我該咋個辦啊?又氣又餓又沒有幾分錢,最後是去醫院賣血迴家的。

    竺可明靜靜傾聽著談和興傷心悲痛的傾訴,油然想起自己的二哥。竺可明的老家在農村,二哥發憤讀書,想鯉魚跳龍門。當時剛剛恢複高考製度,要成績上線,政審合格,才能被錄取。二哥經過努力,成績上了大專線,但家裏貧窮,沒有條件請生產隊大隊幹部吃喝,生產隊大隊幹部找借口,說家裏小資產階級思想嚴重;二哥不安心農村,一心想朝外麵鑽,思想動機不純,硬是把二哥卡了下來。二哥曉得後氣慌了,去找生產隊長說理。隊長理都不理他,扛著鋤頭往外走。二哥急了,伸手拉隊長,隊長給二哥推去。二哥冒火了,一皮砣給隊長打去,眼睛給他打傷了一隻。二哥被抓進了縣公安局,結果以故意傷害罪被判了兩年徒刑。想到這裏,他鼻頭子一酸,眼睛一下潮濕了。他竭力控製住自己感情。沒聽見談和興述說的聲音了,抬頭看去,見他被光線很暗的油燈釉成的銅紅色的臉上,兩顆亮晶晶的眼淚水,蛇一樣穿過臉頰,談和興正伸手去抹。他很同情談和興的不幸遭遇,很憤恨那些胡作非為的人:

    我相信你說的這些是事實。現在社會上也確實存在著很多不盡人意的地方,甚至汙七糟八的事。像你說的這種傷天害理的事,他們完全幹得出來。但是,你要相信,這樣做的人,畢竟是個別少數,我們黨也在大力查處這些與黨紀國法不相容的人和事,遲早會給你一個公道的答複。

    談和興穩定著情緒說:我相信,胡作非為的人肯定是少數;要是多數,共產黨不早就變天了?我為啥子傾家蕩產走投無路了還要去上訪?就是對共產黨還沒有失去信心,就是要讓共產黨知道,你下麵有一些人在那裏為非作歹、草菅人命,不盡早清除掉,慢慢發展下去,總一天黨要變色國要變天。說老實話,開頭我是為了個人恩怨去上訪,現在我就是為了這個想法去上訪。

    我理解你的心情,你沒有因為少數人抹黑了黨的形象就不相信黨了,作為黨的一名基層領導幹部,我向你表示由衷的敬意。

    敬意,隻要那一些王八蛋不把我往死裏整就行了。真的,我都不清楚現在有一些當官的咋個那樣怕上訪群眾喲,你看嘛,上級領導到市裏縣裏來,要不市裏縣裏召開一個啥子重要一點的會議,隻要你多上訪過幾次的,他們都要派幹部甚至公安人員,像瘟神一樣暗中把你監視起來。哼,你防民如虎,越怕上訪我越要上訪,當肇堂烏棒肇你的堂子,叫你煙都燒不燃。

    竺可明忽然意識到,群眾真的把上訪當成一件工作、甚至當成一種職業來做,這就可怕了。你還要上訪嗎?竺可明問。

    說不清楚。人心都是肉長的,你都這樣關心我,我再要去上訪,就對不起你了。反過來想起上訪吃過的苦頭又氣不打一處出,又想堅持上訪到底。真的,上訪現在成了我們反對那些不把老百姓當人看的最後一種辦法了。

    我爭取不讓你再去上訪。竺可明語氣堅定地說。突然感到腳背有一點痛,叭一巴掌拍去,把手湊在燈光下一看,是一隻吸血的蚊子,被打成了一團肉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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