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迴家”這兩個字從來沒有如此強烈地出現在林曉筠的意識裏,她伸手便招來了一輛出租車,急急地趕迴家裏。


    甜甜剛剛結束了她的鋼琴課,看到媽媽迴來了,甜甜開心地張開小手,撲進了林曉筠的懷抱。


    “林老師,如果方便的話,我可以跟您談談嗎?”肖白問林曉筠。


    “林老師,您最近是不是和盧先生吵架了?”


    林曉筠在送肖白下樓的時候,肖白忽然問。


    林曉筠怔住了,她看著肖白,知道肖白真正想說的話,必定藏在這問題的後麵。


    肖白沒有讓林曉筠等得太久:“已經連續兩周,甜甜的表現都不太好。她的注意力很不集中,而且總是很有心事的樣子,今天還哭了。”


    哭了?甜甜哭了?


    林曉筠驚訝的目光裏,肖白繼續說道:“我問她為什麽哭,她說因為媽媽很傷心。我又問她媽媽為什麽傷心,她說因為媽媽為了照顧她沒了工作,而且媽媽也沒有錢。她還問我怎麽樣能賺錢,問我怎麽樣能上幼兒園……林老師,不管您遇到什麽不開心的事,我都建議您不要在孩子麵前爭吵或者流露出來。甜甜看起來雖然小,但她什麽都能聽懂。”


    林曉筠感覺到了自己的搖搖欲墜,巨大的內疚將她緊緊地包圍。是啊,她怎麽能在甜甜的麵前流露出這樣消極的一麵?肖白說的這些道理,不正是她一直努力在做的嗎?


    從什麽時候開始,她開始需要別人的提醒,才注意到自己的失態和對於孩子情緒的忽略?


    “林老師,”肖白的唿喚聲將林曉筠從失神裏拉了迴來,這個年輕的女孩用年輕人特有的、明亮而散發著熱度的眼睛望著自己,鄭重其事地說,“您必須照顧好自己,這樣才能照顧好甜甜。”


    “我會的。”林曉筠感動地點了點頭。


    轉身離去林曉筠沒有看到肖白欲言又止的樣子,也並不知道肖白是在看到林曉筠那悲傷與孤獨的背影後,做出隱瞞盧誌浩去酒吧的決定。


    在生活的洪流裏輾轉掙紮的中年之痛是無法被年輕的小姑娘懂得的,可肖白卻偏偏以為自己懂了。


    這是林曉筠第一次思考關於死亡的問題。從前,她一直以為這個詞離自己很遠,卻不知死神與疾病永遠如影隨形,在不經意間出現在你的麵前。她也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渴望知道,人死後會不會有靈魂。如果有,可以永遠守護在女兒身邊,不讓她受到任何的傷害和痛苦嗎?


    “你瘋啦?怎麽就想到死?”


    作為第一個跟自己分享這個秘密的人,賀蘭非常不配合,也非常不專業。


    林曉筠有些生氣地瞪她,而賀蘭則對林曉筠的目光報以白眼。


    “你還沒有確診,就自己給自己下診斷書了?”賀蘭放下手裏的咖啡杯,她伸出手來,握住了林曉筠冰涼的手,“別這樣,曉筠,這不是你。‘不要為還沒有發生的事情憂愁’,這難道不是你對我說的話嗎?不管是雜誌銷量下降,還是廣告商臨時撤資,麵對那麽多的壓力,你什麽時候退縮過?可是現在你卻為了一個還沒有確診的病自己嚇自己,自己難為自己嗎?”


    林曉筠的心,在輕輕地顫抖,內心翻湧的酸楚令她的視線亦有些模糊。


    “曉筠,我在呢,”賀蘭輕聲地說著,她放低的聲音像是生恐會驚嚇到頭頂偶然飄落的一尾羽毛,“我會在你的身邊,陪著你,支持你。不管遇到什麽問題,我陪你一起麵對。”


    賀蘭溫暖的手,漸漸地讓林曉筠的體溫迴了暖,那暖流,一點點地順著血液,溫暖著她的內心。


    “跟盧誌浩談一談,去做個檢查。結果不是猜出來的,不要悲觀,好嗎?”賀蘭的眼睛裏寫滿了關切,林曉筠默默地點頭。


    林曉筠最終還是撥打了盧誌浩的手機,假如這真的是她生命中有限的時光,林曉筠確實需要妥善地把一切安排妥當。這個念頭升起來的時候,林曉筠悲傷地發現,自己可以留給父母和甜甜的遺產是那樣的少。股票裏僅餘的可憐數字,既撐不起父母的養老,也承擔不了甜甜的未來。她這個女兒和媽媽,做得真是失敗。


    可盧誌浩呢,作為男人,他自然會有另外一個女人來愛他,界時,他還會替自己照顧父母,像自己還在世的時候一樣關愛甜甜嗎?


    這些問題,讓林曉筠的心裏一片蒼涼,以至於握著電話的手,都在顫抖。


    電話接通了,盧誌浩那邊傳來的嘈雜聲響打斷了林曉筠紛亂的思緒。她克製著洶湧的情緒,盡量用冷靜和平穩的聲音說道:“誌浩,我有一點事情要和你商量。”林曉筠好不容易鼓起勇氣,想要把心裏的話說給盧誌浩聽,而盧誌浩的迴答卻隻是短暫的沉默。


    “是需要錢嗎?”


    林曉筠怔住了,盧誌浩的話漸漸冰凍了林曉筠心頭所有的情愫,她淡淡地道:“你今天早點迴來,我有重要的事要跟你說。”


    說罷,便掛斷了電話。


    他竟然以為自己在向他要錢。


    林曉筠笑了起來,她又想到了那五十萬的轉賬。這個月的轉賬表格上,一定會出現五十萬的轉出,和五十萬的轉入,企業家盧誌浩一定會批評林曉筠的不成熟,這樣一番折騰,浪費了多少時間?如果盧誌浩不是私人銀行客戶,還得另外浪費手續費。


    可以被預見的喜劇如此幽默,以至於林曉筠笑得身體微微顫抖起來,她笑著,笑著,淚水就這樣流了下來。


    “曉筠,曉筠啊。”房門忽然被徐貴蓮敲響,林曉筠急忙拭去眼中的淚水,應了一聲“請進”。


    “今天多做點好吃的,你想吃什麽?”徐貴蓮的興高采烈來得莫名其妙,林曉筠沒有追問的興致,隻是勉強地笑著稱她吃什麽都好。


    徐貴蓮好心情地製止了想要去廚房幫忙的林曉筠,並且讓她“好好休息養身體”。


    徐貴蓮的這句話著實讓林曉筠的心中微動,如果不是下一秒她念起忘買兒子盧誌浩最想吃的牛腩,林曉筠也許真的忍不住會將心事傾吐而出。


    “曉筠,開車走得快,要不你去買迴來?”


    唇邊的話,最終變成了一聲“好”。本該“好好休息養身體”的人,最後化身司機采購迴了兩斤牛腩肉。


    晚上,盧誌浩確實比平時迴得要早一些,也許是因為他迴來得太過匆忙,以至於沒能及時把工作上的壓力與不快及時卸下,因而進門後的臉色還依舊板著。


    餐桌上擺著豐盛的菜肴,全家人圍桌而坐,徐貴蓮滿麵笑容,而林曉筠則心事重重。


    “今天是什麽日子嗎?”滿桌豐盛的菜肴終於讓盧誌浩意識到氣氛的異樣,林曉筠的手緊緊地攥了一攥,然後揚聲說道:“我有件事,想要跟大家說。”


    “別急,曉筠,”徐貴蓮示意林曉筠等一等,又道,“我先說,我先說。


    說著,徐貴蓮便示意盧漢給大家都倒上了酒,甜甜也得到了一杯果汁。


    “今天呢,做這麽豐盛的菜,主要是為了宣布一件大事!我呢,和你爸商量了一下,我們一致認為,咱們家應該再添一位成員!”


    徐貴蓮滿麵笑容,喜不自禁地宣讀了她剛剛頒布的懿旨——要二胎,抱孫子。


    徐貴蓮是那樣的熱情洋溢,激動得難以自抑,仿佛她的決定給整個家庭都帶來了巨大的希望。


    林曉筠震驚地看著自己的婆婆,她從未像現在這樣,覺得徐貴蓮荒唐而可笑。


    在自己尚且不知道是否已經是癌症的時候,她竟要讓自己要二胎?


    同樣不可思議的是徐貴蓮的熱情,她如何會覺得要二胎是這樣偉大而激動人心的事情?如何有這個自信,可以隻要動動嘴就能夠替他人做出決定?甚至可以左右一個小生命的去留?


    “我這幾天可是為了你們忙得很,”徐貴蓮已經沉浸在自我陶醉的情緒裏無法自拔,她揮舞著手裏的一疊名片,自顧自地說著,“這是中心醫院婦產科主任的名片,你明天去她那檢查一下身體。還有這個,是一個高級營養師,我已經打過電話向她諮詢了備孕期間的菜譜。這個是占星師,我找他諮詢過了,這個月星相非常適合要小孩。”


    這是徐貴蓮很難得的厚積薄發時刻,她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慎重地對待一件事情。三天,她竟按捺了整整三天,才在做好一切諮詢工作之後向兒子和兒媳宣布自己的決定。這難道不該被熱烈地對待,不該引起一陣歡唿或是掌聲?


    沒有得到迴應的徐貴蓮抬眼看向自己的聽眾,熱情迴應她的隻有萬年不變的擁躉盧漢,兒子和兒媳都是一副並不感興趣的樣子。


    “奶奶,什麽是二胎呀?”甜甜好奇地問。


    “就是弟弟,媽媽要給你生個小弟弟,高不高興?”徐貴蓮欣喜地笑問。


    甜甜立刻高興地拍起手來:“高興!弟弟可以陪我玩兒!”


    “看看,誰說老大不歡迎老二?咱們甜甜就不自私。”徐貴蓮喜笑顏開,轉向盧誌浩,“誌浩,你倒是表個態呀!”


    “我隨便,你們決定要就要吧。”盧誌浩略有些不耐的迴答,足以讓徐貴蓮露出欣喜笑容。


    “這才是我兒子,你啊,得和曉筠多努力,”說著,她舉起了酒杯,“來,為我未來的孫子幹一杯。”


    所有人都舉起了酒杯,隻有林曉筠除外。


    “曉筠?”


    徐貴蓮詫異地看著林曉筠,她似乎並不理解,為什麽全家都同意的事情,到了林曉筠這裏會有異議。


    “媽,爸。”林曉筠緩緩地張了口,她的語氣生疏而淡漠,“現在不是要孩子的合適時機,況且我的身體和精力都不允許我再要二胎。”


    “你的身體和精力不允許?”徐貴蓮在短暫的怔神之後終於反應過來,她像聽到了笑話一般地瞪著林曉筠,“你每天待在家裏,什麽事情需要你浪費精力了?既不用賺錢,也不用做家務,再生個孩子都不行了?”


    說著,她看了一眼盧誌浩,似是來了底氣,般冷笑道:“曉筠,不是我說你,你也要好好為自己考慮考慮。誌浩天天這麽不迴家,再不生個兒子綁住他的心,萬一他在外麵找了小三,你怎麽辦?”


    “媽媽,什麽是小三?”甜甜好奇地抬起頭問林曉筠。


    “小三”這個詞匯,附帶著的太多惡劣含義,使得林曉筠不知道應該如何對甜甜解釋,而徐貴蓮則從鼻子裏發出了一聲冷哼。


    “小三就是後媽,”她為自己找到了如此貼切的形容,找到了足以擊敗林曉筠的武器而洋洋自得,於是她舉起這個武器,狠狠地刺向了林曉筠,“爸爸要是不要媽媽了,就會有後媽進到咱們家來。後媽可兇了,專門打小孩。”


    甜甜的小臉兒頓時變得蒼白,她害怕地緊緊抱住林曉筠,小身子瑟瑟發抖。


    “媽,您說什麽呢?”盧誌浩皺起了眉,而林曉筠則一股怒氣自心底油然而生。她從未想象過,這種話會從婆婆的口中說出來。難以想象的不是關於“小三”的理論,而徐貴蓮竟輕視自己到如此程度,連半點最起碼的忌諱與分寸都不顧忌。


    “媽,您的意思是,如果我不生二胎,您就支持誌浩在外麵找小三?”


    徐貴蓮反被林曉筠將了一軍,頓時語塞。


    “好了,曉筠,媽不是這個意思,你也別上綱上線。”盧誌浩的頭又開始疼了,“再添一個孩子我們家庭也不是承擔不起,再說,一個羊是養,兩個也是放,你不用那麽抵觸。”


    “我為什麽不抵觸?為什麽我就不能抵觸?”林曉筠拍案而起,“我要十月懷胎,要在鬼門關走一遭把孩子生下來,我要含辛茹苦地照顧他、喂養他,我要半夜起來給他喂奶,給他更換尿布。他冷了熱了病了全都在我心尖上,可你們呢?你們隻要貢獻一顆精子和一迭鈔票,最多就是一個月嫂和保姆,你們誰關心我累不累,苦不苦?誰問過我想不想要?你們憑什麽就認定我就沒有否決的資格?!”


    怒火將林曉筠的理智燒得一幹二淨,這段話像流水一樣順其自然地傾瀉而出,重重拍打再林曉筠的心岸,每一下都疼得她窒息。


    身體,因為氣憤而瑟瑟發抖,淚水就在她的眼裏打轉,而在座的所有人,卻都像看著怪物一樣驚恐地看著她,甜甜更是“哇”地一聲大哭起來。


    “你,你這是什麽態度?”徐貴蓮被林曉筠的呐喊氣得臉色大變,“我好心好意,張羅了這麽一大桌子菜,還為你們的事跑了好幾天,問了好幾個專家。可你就這麽跟我說話?好,好哇,我這一張熱臉,就這麽貼到冷屁股上了。我……”


    徐貴蓮的話還沒說完,心口便一陣絞痛。她捂著以及,臉色蒼白地跌坐在椅子上,半晌說不出話來。而盧漢則惱火地數落道:“曉筠,啊,你太不懂事了,有什麽話不能好好說?”


    “好好說?我好好說話的時候,你們誰認真聽過?”林曉筠的聲音充滿淒涼,委屈的淚水從她的眼裏簇簇地落,滑進嘴裏,那樣的苦澀。


    “曉筠,你幹什麽?”盧誌浩的臉色已經陰沉了下去,“要孩子這事可以從長計議,為什麽非要跟媽爭個出長短?”


    “從長計議?”林曉筠笑了,“還需要從長計議嗎?要是我死了,小三也好,後媽也好,馬上就能進門。媽想要的孫子,一定有人負責給她生。到時候,她這個奶奶還會疼愛自己的孫女嗎?當兩個孩子爭搶玩具的時候,她會維護哪一個?”


    “林曉筠,你在說什麽,你瘋了嗎?”


    盧誌浩從未見過這樣的林曉筠,然而他的咆哮、他的難以置信,包括眼前的一切,都似雲煙,消失在林曉筠的身後。


    她的婚姻……


    林曉筠想,大抵,也如眼前一般,狼藉遍地,再難修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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