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齊玄素和皇甫極換了便服,前往獅子城。


    在皇甫極看來,道府這邊安排的,都是提前準備好的,看不出真玩意,他想要看一看,真實的南洋是什麽樣子,又是怎麽成為道門的重要財政支柱。


    齊玄素經營南洋許久,還是頗有信心和底氣,再加上張月鹿的新政,的確添加了幾分新氣象,便一口答應下來,來一次微服私訪。原則上不發通知,不打招唿,不聽匯報,不用陪同。


    兩人是寅時動身,卯時趕到獅子城,剛好是一個城市從沉睡中醒來的時間。


    街道上已經是熙熙攘攘,來往人群中,有本地的南洋人,也有中原人和西洋人,有海員水手,也有商賈小販。當然,更少不了道士。


    齊玄素和皇甫極主就是邊走邊看,看了各種鋪子,也看了一些道士的辦事點。


    道門維持統治,治理地方,不是靠幾個仙人就行的,仙人毀滅一座城市不難,建立一座城市就很難了,想要讓一座城市興盛更是難上加難。


    所以道門真正的根基還是這些底層道士們。


    一般而言,任何統治結構都是個三角形,越往上,人數越少,越往下,人數越多。所以底層道士的數量相當不少。


    權力沒有真空,有些權力,你不去占據行使,就會有別的什麽人幫你行使,所以皇權不下鄉是萬萬不行的,必須一杆子捅到底,這是西道門所不能比的。


    西道門隻是掌握了軍權和一些上層權力,底層權力是十分空虛的,所以皇甫極對於道門的底層構建很感興趣。


    這又不得不提道門的大考製度。相較於儒門的科舉,道門放寬了限製,增加了人數,也降低了上限。畢竟儒門的進士們起步就是七品、六品。道門的起步隻有九品,有點類似於舉人,更像是直接取消了進士一級。


    想要做九品道士,要經過兩次考試,齊玄素是此中佼佼者,他的道士身份,是憑自己本事考出來的,可不是七娘安排的。


    幹涉大考是典型的收益小風險大,一旦出問題,立刻就是通天的大事,其收益則是一個小小的九品道士身份。有能力幹涉大考的沒必要這麽幹,想要這麽幹的一般又幹涉不了大考。


    真正的顯貴要解決道士身份,一般也容易,直接走特別渠道就是了,比如林元妙和小殷。所謂特別渠道,就是直接授予道士身份,比起授予同道士出身更進一步,真正的大人物手裏都有幾個名額,可以靈活分配。


    自張月鹿推行新政以來,除了整治貪墨之外,主要就是打擊懶政不作為,倒也卓見成效,最起碼在獅子城是一番嶄新氣象,畢竟獅子城就在張月鹿的眼皮子底下。


    這些底層道士們最起碼不敢在明麵上如何,都是好聲好氣說話,認真解決問題,比較踏實。


    當然,這些道士也沒少罵張月鹿,說如今是道士不聊生。就這麽點錢,還安排這麽多事,層層下壓,再這麽下去,直接辭職當野道士去。


    在張月鹿看來,這還遠遠不夠,想要徹底扭轉這股風氣,從思想上根治,任重道遠。


    可在皇甫極看來,卻並非如此,他不是沒有底層經曆,他深知底層公人是什麽嘴臉,害人性命絕非誇大其詞,一個不入流的小吏積攢萬貫家私也並非什麽童話故事,尋常百姓落到這些人的手裏,脫一層皮也是有的,關鍵他們連裝都懶得裝,就差明碼標價了。


    可獅子城的道士們,最起碼在明麵上看不出什麽問題。且不說暗中如何如何,南大陸連明麵上的公平都維持不了,還談什麽暗中私底下。


    這是讓皇甫極震動的地方。


    再有就是西學的應用,不同於南大陸那邊的極端激進,道門更顯天朝上邦的包容心態,好用就拿來用,沒什


    麽丟人的,所以西學很是流行,不僅西洋人不少,甚至很多習慣上也有西洋人的影子,日常生活更是隨處可見西洋物品,比如沙發等等,這可是在南大陸很少能夠見到的。


    皇甫極也忍不住反思了一下,南大陸是不是有點太極端了?


    兩人來到一處西式公園的所在,這裏有許多供人休息的長凳,還有一方小湖,不少人正在這裏遛彎散步。


    一派安寧祥和的氣氛。


    在南大陸很難看到這種景象,那裏時時刻刻都在一種怪異的緊繃狀態之中,似乎快樂是帶有原罪的,苦難是崇高的。吃苦這件事就像勳章一樣,是可以拿出來炫耀的,誰吃苦多,誰就有優越感,而快樂則是見不得人的,隻能偷著樂,誰要是敢把快樂放在台麵上,那就好像被宣判了死刑,是要挖墳掘屍的。


    甚至苦難與道德聯係了起來,苦難、禁欲,必然道德崇高。反之,就是道德有瑕疵。..


    這種詭異的苦難崇拜,大約不是來自道門,道門從來隻是提倡節儉,與儒門有些關係,畢竟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誌,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也與聖廷的東方教會分支有些關係。


    為什麽會有這種現象?如何摒棄這種現象?


    這是皇甫極不得不思考的,畢竟皇甫極作為西道門未來的核心人物,也是有一番宏圖大誌的,總要幹出一番事業才行——皇甫極深知塔萬廷再怎麽窮兵黷武,也不可能打穿北邊的蒸汽福音,最終還是要迴歸到發展的主題上。


    所以皇甫極這次前來可,不僅僅是與道門高層建立友誼關係,也是想要從道門的治理經驗中學到一些東西。


    誠然,獅子城屬於發達地區,在道門的廣大疆域中也能排得上號,在那些不為人知的偏遠地區,絕不是獅子城這般光景。可皇甫極也沒有拿南大陸的普通城市來對標獅子城,他用的是新帕依提提,結果仍舊讓他失望。


    齊玄素和張月鹿先後執掌獅子城,在他們夫妻二人治下的獅子城,要遠勝過西道門花費了無數心血的新帕依提提。


    難怪以獅子城為經濟中心的廣大南洋能夠成為道門的重要財政支柱之一。


    兩人離開這處位於中央區的公園,進入到西北區,這裏就屬於比較混亂的區域了。


    然後皇甫極在這裏看到了一座頗有西洋風格的建築,掛著中式牌匾,上書:「八部眾煉金工會」。


    這幾個字,皇甫極都認識,作為新大陸之人,也知道煉金是什麽東西,就是覺得違和,八部眾是佛門用語,後來被道門用作了八部眾計劃,現在又跟西洋人結合了,還真是中西合璧,氣象萬千。


    齊玄素正好知道這個地方,介紹道:「那是八部眾和紫光社響應道府號召,聯合開辦的產業,主要是從事西洋煉金術的本土化和民生應用。現在還處於起步階段,主要是招收一些平民出身的學徒。在獅子城,對於部分隱秘結社的管製沒有那麽嚴格,允許他們經營一些灰色產業。這也算是道門的一個試點窗口,在嚴厲打擊部分極端隱秘結社的前提下,允許另外一部分溫和隱秘結社正常化。」


    皇甫極再次感歎道門的開放和包容,煉金術在南大陸便如異端邪說一般,高層們當然會有所了解並控製使用,可要是底層平民敢私自學習煉金術,就會被論罪處死。


    雖然這是麵對外部強敵時不得已之下的強硬措施,但也的確有些極端了,相較於道門,的確是少了些大國胸懷和氣度。


    泱泱道門,到底是天朝上邦。


    皇甫極饒有興致地進到所謂的煉金工會裏轉了一圈,上官雅並不在,玉衡星主也不在,隻有幾個普通教習,正在培訓新招來的學徒。


    學徒們規規矩矩地坐在課桌後麵,根據教習們的


    要求翻動著嶄新的書本。


    這些學徒,眼裏是有光的。


    這種精神麵貌,是還未完全擺脫奴隸製的南大陸所缺少的。


    皇甫極還在教室外麵旁聽了半個小時,聽教習們講煉金術的起源,與神學的關係,竟然沒有修改,也沒有摻雜一些政治因素,隻是單純地敘述,再次彰顯天朝上邦該有的氣度。


    這就好像一個美女從不怕被別人說醜,因為她知道那是假的。一個醜女被人說醜,那才是戳了肺管子。


    謊言不會傷人,真相才是快刀。


    平心而論,道門除了階層固化、內鬥頻頻之外,還是很好的。這裏麵固然有同行襯托的原因,可道門能有如此廣大的疆域,能與西洋人二分天下,沒有優點也是不現實的。


    西北區本來是很繁華的,不過許多涉及奴隸貿易的場所連遭齊玄素和張月鹿的重手,已經被悉數關停,至今沒有恢複元氣,這讓西北區有些冷清。


    好在皇甫極對這些奴隸貿易一點也不感興趣——新大陸最不缺的就是奴隸,無論南北。這些奴隸能在南洋賣上高價,那是因為道門嚴厲打擊販奴貿易,物以稀為貴,在那些保留了奴隸製的國家,真不算什麽。


    兩人沿著西北區一路去了港口。


    然後皇甫極便看到了一艘巨大的西洋鐵甲船緩緩駛入港口,上麵高高懸掛著聖廷的旗幟。


    「這是什麽?」皇甫極問道。


    齊玄素道:「是聖廷名下西婆娑洲公司的商船,在這裏,它們是合法的。」


    緊接著,又有一艘貨船停靠在了這艘鐵甲船的旁邊,高懸了五色旗幟,依稀可以辨認出,這麵旗子是雜糅了道門、佛門、儒門、聖廷、薩滿五家之長。


    「這又是什麽?」皇甫極臉色古怪。


    齊玄素迴答道:「那是‘天廷的商船,在這裏,它同樣是合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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