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月鹿忽然想起很多事情。


    為什麽沒有那個身影呢?


    因為他早已死在了多年前的帝京。


    久視四十二年冬,那已經是許多年之前了,那一年對於她和道門而言,都是不平凡的一年。


    那時候的她還隻是個嶄露頭角的後起之秀,大年初一就遭遇了古仙的襲擊,年中爆發了第二次江南大案,年末的時候,帝京那邊又出了亂子。


    說是道門和朝廷並駕齊驅,可論起高端戰力,朝廷是不如道門的。


    對於道門而言,發動一場更替王朝的大規模戰事固然不易,可是在北龍衰弱將死的情況下,策劃一場針對朝廷上層的小型宮變卻是不難,尤其是針對部分高官的定點清除,道門在這方麵可謂富有經驗。比如前朝大魏時,當年以宋政為首的西道門為了裂土封國,徐無鬼親自出手暗算當時的秦中總督祁英,使其身軀朽壞,當時祁英麾下高人無數,竟是無人可破解徐無鬼的咒術,最終祁英身死,西道門也成功建立了後來的大周。


    道門主政,隻有兩次,一次是現在,一次還要追溯到白帝尊奉黃老使其。可要說到道門造反,那就是經驗豐富了,從蒼天已死黃天當立到寧王之亂再到大周建立,儒門一直高居廟堂,道門一直遠在江湖,就像陰陽兩麵,糾纏不休。直到最後一次,道門功成,終於擺脫了這種境地。雖然大玄也是道門出身,但因為位置的改變,對此頗感憂慮。


    對於朝廷而言,道門就像一柄高懸頭頂的利劍,何時落下,不取決於朝廷,而取決於道門。這種感覺極不好受,朝廷必然想辦法要扭轉局勢,改為由自己握住這把劍。


    久視四十二年冬的那件事,就是朝廷的一次嚐試。當時三道不和,道門內部鬥爭加劇,處在分裂的邊緣,正是千載難逢的良機。


    道門得知消息之後,決心以雷霆行動破壞朝廷的謀劃,代號“定心猿”。


    於是她就奉命前往帝京,不對,應該是他們奉命前往帝京。


    道門的態度是鎮壓,而不是阻止,一個“定”字,說明道門是居高臨下地看待這件事,若是全盛時期的道門,說不定還要追查到底,到時不知多少人要隱姓埋名、自戕謝罪。


    隻是那時候的道門不能說是實力有了極大的衰退,而是內鬥占據了太多的精力,總而言之,對這件事的預估有些不足。


    當他們三人按照計劃來到五行山深處的時候,遇到了李長歌——就是與她競爭大掌教的對手。


    李長歌以一敵三,最終落敗,手中長劍斷裂,跌落境界,最後被一位李家的“長”字輩高人救走。


    眼看著將要大功告成之際,五行山地氣暴動。


    最終隻有她一個人逃了出來。


    此事之後,姚裴死了,李長歌殘了,誰還是她的對手?更何況她還有“定心猿”的大功。


    很快,她便破格升為二品太乙道士,繼最年輕的三品幽逸道士後,又成為最年輕的二品太乙道士,出任吳州道府的次席副府主。五年後,她返迴玉京,擔任北辰堂的次席副堂主,又曆任萬壽重陽宮首席輔理、化生堂首席副堂主之職。再有十年,她成為道門最年輕的參知真人,接過了曆代慈航真人的衣缽,執掌江南道府。這也是她的“福地”,兩次江南大案,讓她兩次更上一層樓,現如今又成了她最後的登頂之階。


    轉眼間,她四十歲了,再次迴到玉京,成為天罡堂的掌堂真人,算是不忘初心。


    她在任期間,道佛紛爭又起,然後便是長達十餘年的戰事,她在此期間,步步登高,戰事結束後,出任紫微堂掌堂真人,兼任金闕首席參知真人,放眼望去,再無一合之敵。


    於是在她五十六歲的那一年,她順理成章地被推舉為第八代大掌教。


    三十多年的浮浮沉沉,讓她已經不再是當年的她,許多往事被悉數埋在了心底,隻是在登臨大掌教之位的時候,過去的記憶又突然翻湧上來,襲上心頭。


    那個說著“事到臨頭須放手”的人,終究是沒能站在她的身邊,或是讓她站在他的旁邊。


    巨大的愧疚、悲傷瞬間襲來,讓她有些無法自已。


    青銅大鼎仍舊高懸於夜空之上,青紅色的香頭忽明忽暗,紫氣縹緲。


    這根如同巨柱一般的線香已經燒去了一半。


    一個時辰八刻,已經過去了四刻稍多一點。


    張月鹿則沉入了深沉的妄境之中。


    璿璣並不以境界修為強行讓張月鹿沉溺其中無法自拔,這等同於作弊,事後張月鹿不認,鬧將起來,天師也有話說。所以她設置的這個妄境十分巧妙,恰恰是利用了張月鹿自身的欲望執念。


    張月鹿不是聖人,也有欲望執念,她如今最大的執念就是改革道門上下,掃除弊端,而做到這些的前提是成為大掌教,所以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兩者是一體的,張月鹿的執念也可以是成為大掌教。


    在妄境中,璿璣為張月鹿掃清了一切障礙,姚裴死了,李長歌殘了,一路暢通無阻地成為大掌教。她還有四十多年的時間去施展胸中報複,這才剛剛開始。


    舍得醒來嗎?


    雖然佛門沒有宇宙之觀,也沒有天下之觀,但對於自身之見解,卻是極有獨到之處,否則也不能與道門、儒門並列為三教。


    八識,是佛法基本正知見,謂眼、耳、鼻、舌、身、意為前六識,第七識為意根,又名末那,第八識為如來藏,又名阿賴耶、真如。


    其中第七識末那識,思量之義。《大乘廣五蘊論》載曰:“最勝意者,謂緣藏識為境之識,恆與我癡、我見、我慢、我愛相應,前後一類相續隨轉。除阿羅漢聖道,滅定現在前位。”


    末那識恆執第八阿賴耶識的“見分”為“我”,而“恆審思量”之。末那為第六意識所依之根,恆與我癡、我見、我慢、我愛等四煩惱相應,其性質為“有覆無記”。又此識為我執的根本,若執著迷妄則造諸惡業,反之,則斷滅煩惱惡業,徹悟人法二空之真理,故稱染淨識,又稱思量識、思量能變識。


    第六識的作用,是了別意根的所緣境。了別雖然帶有主觀,但卻沒有立場。末那識的作用依然是了別,但卻是有立場的主觀了別。這即是意識跟末那識的分別。


    末那識的了別立場,則是“自我”。也即是說,末那識永遠站在“自我”的立場上,去計度思量一切對於“自我”的利害關係。這即是末那識的作用。


    由於以“自我”為立場,因此經末那識計度思量後,人所作為的身業、語業、意業,便有貪、嗔、癡三毒。蓋此三毒無非都是為了利己而起。


    是故亦可以說,末那識即是我執的根本。


    西洋人亦有類似之說法,稱之為“潛意識”,如今道門受到西學影響,不少人對此有所了解。


    此等妄境因執念而起,張月鹿本身自然是想要醒來,可身為我執根本的末那識,或者說張月鹿的潛意識,會願意醒來嗎?


    得償所願是假的,可因此而來的歡欣愉悅、心念舒暢卻是真的,這又何嚐不是一種利己?未必隻有真金白金才算是利,多少男女為了一夕歡愉而奮不顧身?而這等夙願達成的巨大歡欣,又豈是區區男歡女愛所能比擬的?


    縱然能夠醒來,那也不是區區一個時辰就能完成的事情。說不定是幾天,也許是幾個月,甚至是幾年,因人而異。


    當然,既然是遊戲,而不是憑借境界修為一力降十會,那麽璿璣就不會出一個無解之題,所以她在妄境中留下了一個破綻,並且給出了第二個提示。


    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裏人。


    做了大掌教的張月鹿,還記得那個葬身於五行山下之人嗎?


    若是記得,自然能夠在短時間內勘破妄境。


    若是不記得了,或是沒那麽重要,不足以與作為我執具現化的大掌教相比,那可怪不得我沒給機會。正好,這等性情薄涼之人,最適合我們紫光社。


    這就像一杆西洋天平,這邊是山下枯骨,那邊是紫霄宮大掌教尊位,孰輕孰重?


    這個遊戲的關鍵不在於解謎,而在於時間。


    那根線香燒完,就算張月鹿從妄境中醒來,勘破我執,大徹大悟,那又如何?還是輸了,要遵守約定。


    若是強行違背約定,自然要付出代價。


    因為契約早已訂立。


    那麽多女子暗中信奉紫光社,就是因為紫光真君真會實現她們的願望。


    這才是真正的,命運中早已暗中標注好了價格。


    笑靨如春,魅惑眾生。有求必應,無所不能。


    時辰一到,索求迴報。契約為證,星辰為憑。


    紫光社不僅僅是一個大號的牝女宗,它遠比牝女宗更為可怕。


    靈山巫教的信徒們能在睡夢中前往巫羅的神國,獲得名為“祝由術”的巫術,可以使旁人在渾渾噩噩之間聽從自己的命令行事,本身又因此受製於巫羅,成為巫羅的一部分,潛藏於各處,剿不勝剿,防不勝防。知命教的信徒們操縱死屍,攻城掠地,使得一座座城池村鎮化作鬼蜮,建立一個個亡者的國度。紫光社能與此二者並列,怎麽可能隻會些牝女宗剩下的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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