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的視線都聚集在秦淩閣的身上,隻聽秦淩閣不緊不慢地說道:“絕聖棄智,民利百倍;絕仁棄義,民複孝慈;絕巧棄利,盜賊無有。”


    張月鹿微微挑眉。


    僅就用典的難度而言,秦淩閣的這段用典並不生僻,就是學識平常之人,也能知道出處。可越是這種眾所皆知的經典,其涉及到的命題也就越大,隻怕是學問淵博的大真人來了,也未能說盡說全。千百年來,曆代飽學之士又不斷進行補充完善,使其有了公認的解釋方向,很難取巧。選擇這類題目,拚的就是誰理解更深,看來秦淩閣是想要從正麵堂堂正正地擊敗張月鹿,而非是投機取巧。


    至於這段經典,出自新太上道祖五千言。


    是的,太上道祖的五千言分為新舊兩個版本,舊版又稱原版,是為太上道祖親口所言,而新版則是後世道門弟子為了適應世道的發展和變化,在原版作了一些修正和改變。


    舊版太上五千言應是:“絕智棄辯,民利百倍。絕巧棄利,盜賊亡有。絕偽棄慮,民複季子。”


    之所以會變成新版的絕聖棄智,是因為儒道之爭,後人增補上去的。


    這又不得不提到儒門至聖先師與盜蹠的典故,盜蹠曾經大罵儒門的至聖先師,操縱天下輿論,用以教化蒼生,矯揉之言,虛偽之行,迷惑君主帝王,妄求富貴,此乃天下第一等大盜,聖人不死而大盜不止。


    當年大玄高祖皇帝還未稱帝時,曾與前朝大魏的末代太後就聖人和大盜有過一場論道。


    大魏的末代太後認為成王敗寇,我如今已淪為階下之囚,是殺是囚皆在你一念之間,可如果你要給我論罪,隻怕還不夠資格,我們不過是兩個竊國大盜而已,並無區別,強盜可以殺強盜,強盜卻沒資格去審判另外一個強盜。


    身為北道門之主的大玄高祖皇帝則是以儒門亞聖的觀點予以反擊,最終還是將這位在大魏末年實際掌控朝政的太後明正典刑,而不是使其不明不白地幽死,以此昭示大玄取代大魏的正當性。


    不管怎麽說,這本是道門攻擊儒門的話,現在身為儒門之人的秦淩閣卻主動提了出來,若是道門輸了,那就丟人丟大了。


    寧淩閣微微皺眉,不過還是按照規矩對張月鹿道:“青霄,該你破題了。”


    按照規矩,“用典”就是定下此次論道的主題。


    “破題”的意思則是根據對方引用的經典,確定討論的範圍。首先要解開對方的語意,一言點出,讓旁觀者都了解雙方的用意才算破題立論。


    張月鹿微微點頭,同樣引用了一番經典來破題:“夫川竭而穀虛,丘夷而淵實。聖人已死,則大盜不起,天下平而無故矣。聖人不死,大盜不止。雖重聖人而治天下,則是重利盜蹠也。”


    這是南華道君所言,南華道君以箱櫃比喻國家,繩索和鎖鑰比喻聖人的仁義法規,那些把箱子櫃子都拿走的盜賊,就是盜取國家,還連仁義法規都一並偷走的竊國大盜。


    南華道君不止一次提過當麵駁斥儒門聖人的盜蹠。盜蹠的徒眾問他,盜竊有沒有方法可言。盜蹠的迴答是:“能夠知道屋裏有什麽好東西就是聖,能夠身先士卒首先溜到屋裏的就是勇,大家偷完能撤退能為大家斷後的就是義,清楚偷盜計劃能夠成功就是智,最後分贓的時候,能夠合理分配就是仁。”聖、仁、義、智、勇,把儒家的那一套放在盜賊身上也完全說得通,這就是所謂的“盜亦有道”。儒門倡導仁義禮,未能感化大盜從良,大盜反而把“仁義”搶過來作為盜竊的綱領。


    太上道祖和南華道君反對的不是仁義和道德本身,而是反對提倡標榜聖人與仁義,一旦標榜開來,人們發現有利可圖,就會像追逐名利那樣粉飾自己,個個裝作聖人、聖母、聖子,實際上做的是大盜的勾當。


    這是南華真人針對“聖人與大盜”這個問題給出的迴答,所以張月鹿直接引用南華真人之言,也算是破題。


    眾人又將目光轉向秦淩閣,等他先問。秦淩閣沒有任何鋪墊,直接了當地問道:“何為儒?”


    盜蹠當麵駁斥的是儒門聖人,罵的也是儒門,所以道門才會不斷拿著這件事來攻擊儒門,現在秦淩閣則借著這個由頭問出什麽是儒,不得不承認,這是一個極為宏大的命題,也是一個很不好駕馭的命題,這就好比問什麽是道?什麽是佛?由此類命題引出的各種著名辯論可謂是不勝枚舉,甚至是三教首領都親自參與其中。


    而且此類命題也頗有些危險,因為解釋與解構隻有一線之隔,解構又與否定隻有一線之隔。


    至於秦淩閣為何不問“何謂道”,大約是因為張月鹿的聲名在外,同是天下間有數的年輕才俊,秦淩閣也沒有必勝把握,為了求穩,選擇了自己更擅長的領域。


    秦淩閣的聲音不大,聲調不高,卻清晰地響起在每個人的耳邊。


    所有人的臉色都是一肅。


    甚至一直不動聲色的三位參知真人都露出了感興趣的神色。


    張月鹿的臉上露出些許驚詫之色,在旁人看來,似是她沒想到秦淩閣會有如此一問,可隻有張月鹿自己知道,她其實驚詫於自己的運氣如此之好。


    她竟然押題押中了。


    因為準備的時間太短,所以張月鹿不可能去廣撒網,隻能針對性地突擊部分內容。她思來想去,自中原佛門衰弱、佛門的重心遷移至西域之後,佛門就不再以擅長辯論而著稱,更多充當動手的角色。反而是儒門失去了天下共主的地位之後,不能掌握禮教話語權,談空說玄的風氣再度複興,一直充當動口的角色,所以張月鹿最終決定押題於儒門。


    張月鹿緩緩迴答道:“家國一體是為儒。”


    東華真人和清微真人的臉上竟是同時流露出了嘉許的神色。


    慈航真人比較矜持,就像許多父母那樣,沒有太多表示。


    秦淩閣的臉色凝重幾分,道:“請釋義。”


    若是仙人論道,在提問和迴答的同時,也會發散神念,將所思所想悉數灌注到他人的腦海之中,不言傳可意會,再加上仙人的境界已經極高,往往一點就透,不必解釋太多,所以仙人論道看起來是玄之又玄,往往隻說幾個字,讓人摸不著頭腦。


    因為張月鹿和秦淩閣還沒有此等境界,兩人的地位也沒到那個層次,不可能隻說幾個字然後讓眾人去思索他們的話是什麽意思,所以還需要釋義。


    張月鹿沉聲道:“對於儒門而言,國即是一個放大的家,家即是一個縮小的國。以君的身份處置家事,讓孩子們以對待君王的態度對待父祖,動輒跪拜,不得忤逆半分,以律法維持道德。以父的身份處置國事,再讓臣民們以對待父祖的態度對待君王,君恩如生養之恩,知恩自當圖報,不得不肝腦塗地,以道德維持律法。所以儒門又提倡以忠孝治天下。”


    此話一出,儒門大祭酒的臉色已經是變了。


    且不論對不對,這已經不是解釋,而是解構了。


    張月鹿卻沒有就此打止的意思,繼續說道:“所謂君父,所謂父母官,無一不是體現此種‘忠孝’一體的概念。君父臣子,君對臣,父對子,可見君王是為大臣的父親,而臣子官員們又是治下百姓的父母官,那麽君王們就是百姓的祖輩。如此一來,一國便成了一家,君王是身為大家長的祖父,大臣是父親,百姓是孫子,既然是家,那麽父親要愛兒子,祖父要愛兒子和孫子,此即是儒門的‘仁’。”


    “至聖曰仁,亞聖曰義。這又不得不提到儒門曾經的大敵墨家,墨家主張仁愛非攻,儒門也講仁,為何兩者如水火一般互不相容?隻因儒門之仁隻是自上而下之仁,從來隻有祖父寵愛孫子,父親寵愛兒子,卻從未有兒子寵愛父親、孫子寵愛祖父的。為富方可不仁,窮人縱然想仁,又能仁誰?墨家則是主張互相仁愛,這便違背了儒門的等級秩序,或者說倫理,即是儒門的‘禮’。”


    “所謂雷霆雨露,俱是天恩。若是父子名義定下,哪怕是父親做錯了,兒子也不能反抗,若是兒子反抗,即為不孝,不孝則道德有虧,無道則失大義,無大義則人心向背。至於父親懲戒兒子,卻是一切為了兒子好,具有天然之正義性。”


    “父親無道,作為大家長的祖父要懲戒父親,為孫子主持公道,這便是百姓們總是期盼明君在位的緣故。可如果孫子敢於直接反抗父親的無道,哪怕是父親有錯在先,那也是孫子的錯。”


    “正因如此,隻要將一國視作一家,那便再無公平可言,因為從道德上來說,兒子生來便是與父親不平等的,是虧欠父親的。男子負心並無養育之恩的女子,尚且要身敗名裂,那麽兒子抗爭父親便要遺臭萬年!故而隻聞忠孝,卻不聞公理也。”


    “所謂‘忠孝’,所謂‘仁’,隻為綱常人倫之‘禮’,此即儒之根本。天與地無窮,人死者有時,操有時之具而托於無窮之間,忽然無異駭駭之馳過隙也。不能說其誌意,養其壽命者,皆非通道者也。所謂禮教,狂狂汲汲,詐巧虛偽事也,非可以全真也,奚足論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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