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玄素沒來由有些傷感。


    雖然他沒有薑大真人的年紀,但也深以為然。


    人生前半段,總是朋友越來越多。人生後半段,總是朋友越來越少。


    薑大真人走了,對於齊玄素來說,就是做了一個減法。


    越往後越走,生離漸少,死別漸多。


    不過正事還要做,齊玄素收拾心情,轉而說道:“關於掌宮大真人的繼任人選,不知大真人是什麽意見?”


    薑大真人開門見山:“你有合適的人選了?”


    既然薑大真人不打算兜圈子,那麽齊玄素索性直言道:“是有一個人選,我認為蜀州道府的萬妙真人比較合適,不知大真人怎麽看?”


    薑大真人沉思了片刻,說道:“七代弟子中,齊萬妙的確算是比較合適的人選,威望夠高,資曆夠老,能力夠強,讓他做紫霄宮的掌宮大真人,我沒有意見。”


    齊玄素道:“大真人明鑒,上次議事的時候就提過此事,不過夫人比較中意瀟湘真人,畢竟是自家兄弟,也在情理之中,隻是……”


    薑大真人看了齊玄素一眼:“但說無妨。”


    齊玄素這才說道:“做人當然有私,我就有許多私心雜念,萬妙真人也有私心雜念,沒有誰是真正的無私之人。可做人也不能太精明了,不能隻想著自己,不想著道門。我對瀟湘真人沒有意見,隻是瀟湘真人在有些事情上,唯上勝過幹事,私念重於公務。”


    薑大真人笑了。


    他在道門浮浮沉沉一輩子,哪裏看不出齊玄素的心思。


    其實齊玄素說得還是過於直白露骨了,換成個誅心的行家,肯定是輕描淡寫之間就在別人心頭紮上一根刺,


    當然了,也有可能是齊玄素不願意跟長輩玩心眼,以坦誠見人,那就是另外一個說法了。


    不管是哪個可能,在薑大真人看來,齊玄素都不是憑空汙蔑。蘇元載這個人,他不是第一天認識,到底是怎樣的為人,他大概心中有數,齊玄素說得還是比較中肯。


    薑大真人十分推心置腹:“你以後的路還長,不好得罪大掌教夫人。我是個即將飛升的老頭子,不怕得罪人,我會跟大掌教講。”


    齊玄素站起身來,作揖行禮:“多謝大真人愛護。”


    薑大真人擺了擺手:“我觀道門的氣數,順中生逆,逆中有順,正處在一個轉折點上,七代大掌教和八代大掌教是轉折中的關鍵。你是八代大掌教的有力競爭人選,雖然我看不到八代大掌教升座的那一天,但如果你真能成為八代大掌教,我希望你能繼承你師父的誌向,刷新政治,帶領道門走出困境。”


    齊玄素一時間不知該說什麽才好,隻能點了點頭。


    薑大真人轉開了話題:“我們第一次見麵,是在……”


    齊玄素趕忙說道:“帝京的蓬萊池,您從玉京過來,我和青霄都去迎接您。”


    “你倒是記得清楚。當時你還是個四品祭酒道士,在帝京道府做主事。”薑大真人感慨道,“一轉眼,這麽多年過去了,你已經是二品太乙道士,參知真人,執掌一地道府,建功立業。而我也要作別人間,去往天上。你我此番相揖別,再見之時,又不知是何年何月了。”


    齊玄素一時間也是感慨萬千,不知所言。


    歸根結底,齊玄素還是個念舊的人。


    就在這時,薑大真人的秘書在外麵敲門。


    薑大真人道:“進來。”


    秘書走進來:“大真人,庫房裏的藏書都收拾好了。”


    薑大真人道:“讓人一起運走吧。”


    “是。”秘書應了一聲,又退了出去。


    薑大真人道:“我這些年來最大的愛好就是收集藏書,因為我大部分時間都在彌羅殿,而且一待就是幾十年,所以都堆在這裏,現在再搬迴去,還是個麻煩事。畢竟書不比其他東西,需要分門別類,不能一股腦帶走,那就弄混了。”


    齊玄素起身道:“如果大真人還有別的事情要忙,那我就不打擾了。”


    薑大真人道:“我這裏的確還有不少事情,就不留你了,我在飛升之前會有一次正式告別,你和青霄都要參加,記得把小殷也帶過來。”


    “是。”齊玄素沉聲應道。


    齊玄素離開彌羅殿,沿著昆侖瑤池緩步慢行,陷入沉思。


    隨著七代大掌教上位,道門開啟了一個新時代,薑大真人的飛升隻是一個開始,玉京的政治格局將被打破,由此進入後三人議會時代。


    所謂三人議會是西洋人的說法,不過很好概括了三師統治下的道門格局,這個時代終於要落幕了。


    很難評價這個時代。黑暗倒是談不上,大案興了不少,多是上層鬥爭,牽連不廣。更談不上軟弱,這段時期的道門仍舊武德鼎盛,甚至頻頻對外重拳出擊,拳打西域,腳踢東洋,順帶還支持西道門在新大陸打了一場南北大戰,最後以收複達尊地區為結尾。就以這個結果來看,可以說是武功赫赫。


    最大的問題在於,在這個時期,道門內部的分裂加劇,甚至這些對外戰爭的主要推動力也是道門的內因。因為對外戰爭可以緩解內部矛盾,可對外戰爭就像在火山口走鋼絲,一直贏還好,隻要輸一次,內部矛盾會如火山一般猛烈地爆發,誰也壓不住。


    再有就是,財政也頂不住了。連年征戰,對於財政的負擔極大,西域道府已經接近崩潰,齊州道府的底子厚,倒是還好,可也打不起第二場鳳麟洲戰事。其他幾個富裕道府要給金闕補虧空,普通內陸道府能顧好自己不伸手要錢就算不錯了。


    這個時代終於結束了,在齊玄素看來,這是一件好事。


    六代弟子們陸續退場,七代弟子們正式接過權柄,成為道門的主人,八代弟子開始登上舞台,成為道門的中流砥柱,甚至可以看一看九代弟子們的表現。


    可以預見,七代大掌教時代的主題不再是武功,而是文治,填補財政窟窿,彌合道門內部的裂痕,這就會導致一個政策的大變向。


    隻是船大難掉頭,如果轉得太急,容易翻船,就要看舵手的本事了。


    換而言之,很考驗大掌教的能力。


    七代大掌教絕不是一個太平大掌教,反而多少有點奉命於危難之間的意思。


    正想著這些,齊玄素忽然注意到昆侖瑤池的湖麵上有個小黑點,然後他凝神細看,不是旁人,正是小殷這個鬼丫頭,正在字麵意義上的興風作浪。


    齊玄素二話不說,直接取出“太極八卦鏡”,把小殷收了過來。


    當小殷被齊玄素從“鏡中世界”放出來,還在張牙舞爪:“大膽!竟敢偷襲本小聖,哇呀呀呀!”


    不過小殷看清是齊玄素後,頓時沒了動靜,訕訕道:“喲,老齊,是你啊,我當是誰呢。”


    齊玄素問道:“你在這裏幹什麽?”


    小殷理所當然道:“玩水啊,這叫中流擊水。”


    齊玄素訓斥道:“你當這裏是家裏嗎?想怎麽玩就怎麽玩?像什麽話。”


    小殷撇著大嘴:“大掌教都說了,允許我在這裏玩,你不樂意,等你做了大掌教再說。”


    齊玄素氣笑道:“你還敢頂嘴是吧?不要以為一眾長輩慣著你,你就能為所欲為,我才是你的第一監護人,長輩們的話,我可以聽,也可以不聽,我要教育孩子,旁人也說不出什麽。”


    小殷不服氣道:“就知道在我麵前厲害,這話你去大掌教麵前說,去七娘麵前說,看七娘打不打你。”


    齊玄素道:“不用那麽麻煩,我去老張麵前說。”


    小殷張了張嘴,欲言又止,最後訕笑道:“我看,就沒這個必要了吧。”


    “我看很有必要。”齊玄素淡淡道。


    小殷扯了扯齊玄素的衣袖,拉長了音調:“老齊,真沒這個必要,我跟你開玩笑呢。”


    齊玄素一抖衣袖,故意不看她:“誰跟你開玩笑?老張前幾天還問你最近表現怎麽樣,我還替你說好話,正好,老張馬上就要迴來了,我可要跟她好好說道說道。”


    小殷雙手抱住齊玄素的腿:“老齊,咱倆之間的事情,把老張牽扯進來幹啥?她也怪辛苦的,讓她好好歇著不好嗎?”


    “哦,你現在知道體諒老張辛苦了,早幹什麽了?”齊玄素伸手要把小殷扒拉下來。


    小殷死死抱住不鬆手,整個人都掛在齊玄素的腿上,大聲道:“我錯了還不行嗎?”


    齊玄素道:“你不是知道錯了,你是知道要完蛋了。”


    小殷道:“我跟你保證,我下次不敢了。”


    “你還想有下次?”齊玄素終於把小殷從腿上扯了下來。


    小殷用兩隻手拉住齊玄素的一隻手,使勁搖晃:“我保證沒有下次了,好不好。”


    齊玄素故作沉吟道:“那好吧,我先不跟老張說,看你的表現,以觀後效。”


    小殷終於鬆了一口氣。


    老張為人正派,她要是發起怒來,七娘都不好使,大掌教和大掌教夫人也未必好使,畢竟老張占著理,老齊好使不好使都無所謂了,他就是煽風點火的狗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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